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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預購】諸天的眼淚◎崎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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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何以活著?
一個擁有穿越人間地獄的剔透靈魂視角的詩人。


  使我所見皆慈悲,所聞皆愛
  淨我醜陋的結痂與戒疤
  使我成為最好的人


  《諸天的眼淚》第三屆周夢蝶詩獎首獎作品

  「詩人若無思想不能求其深刻,若無才情不能求其創新,《諸天的眼淚》兼備二者,堪稱是一部向周夢蝶致敬的詩集。」──陳義芝

  離去或許會有送行的車聲
  或許沒有,但定有孤獨
  會喊著陽光的名字
  會有明亮的草色在眼前閃

  有溫暖的指尖順著棺木的紋
  前來理解我。有時是風
  留下我未盡的話語,有時
  是堅韌的傘面在極冷的時刻
  會為你們接住一些雪,或難堪,記得

  是明燦的月光披覆在身,是人們
  從世間得到的愛,寧靜的年輪
  被按上指紋,許諾為諸天的眼淚
  ──節錄〈諸天的眼淚〉

  詩人藉宗教之手,卻潛入每一個人心裡或淺或深或還在不斷陷落的窟窿裡,那些滿是敗壞、扭曲、傷殘,無人聞問的窟窿。

  他不悲苦抑鬱呢喃,也不仇憤填膺嘶喊,只是深邃斂靜地將我們頻頻負隅頑抗的雙手給溫柔拾起。

  當我們在美好與罪惡、生死與記憶、愛與背叛、命運與無常之間,千瘡百孔卻又尋覓不到出口,觸目皆是駭人髏骨時,他的溫柔拾起,是最巨大的同情與悲憫。

  我們何以活著?為何活著?在每一個舉白旗的當口,是詩人一次次願意以詩為我們粉身碎骨。

名人推薦

  ◎羅智成(詩人,作家)、崔舜華(詩人)、鄒佑昇(詩人)撰文推薦。唐捐(詩人,台大中文系教授)、陳育虹、陳義芝(詩人,臺師大國文所兼任教授)傾心推薦(依姓氏筆劃順序排列)

好評推薦

  ◎羅智成(詩人,作家)
  詩創作最迷人的困境與動力,是去探索、甚至越過語言的邊界。
  而以佛學或道教思想為基礎的冥想經驗,卻傾向把某種最深刻的體悟排除在文字表達之外。
  因此「以詩證道」像是一個僵局,除非你找到詩本身的率性、「反語言性」或「反慣性語言」的「禪性」。

  所以崎雲一意孤行的詩作是勇敢而令人凝息關注的,你會在閱讀的瞬間迸出無數念頭來參與對話與辯證,並不時體驗到若即若離的思想的美麗與張力。

  在此,我把《諸天的眼淚》視為對周夢蝶詩美學的勇敢延伸,更是一個年輕的創作者緊擁豐盛、優美的文字,以現代諧擬古老,以感性描繪知性,以具象扣問抽象,甚至是抽象之後無邊無際可能性的探險。

  ◎崔舜華(詩人):
  崎雲尤其以濃筆寫種種苦:病老之苦,求之不得的苦,無愛之苦,清貧與勞動的生活之苦……值得深究的是詩裡面並不索求太多的離苦得樂,亦無諄諄誘導之意(若有的話也就太不崎雲了),他的詩之所以充滿了生的力道,而非悟的枯索,是他用力地於每句詩行之中當下證苦、即苦、整個地浸泡在苦裡,使苦中有愛,而愛正恰恰足以消解一切苦厄──

  ◎陳義芝(周夢蝶詩獎評審評語):
  這部由七十五首對應聖境而展布人心困境的詩集,究竟有何表現、如何表現?從下面這首小詩,或可略知:

  「看見自己坐在火爐中/成為火爐,爐上銅鍋/吞吐著泡沫,有人形與諸鬼亂舞/也許這就是我的一生/我是守爐的靈童/看顧著世間轉瞬即破的大夢」

  詩人崎雲探察人間火宅,鑽研緣影、生滅、業障等現象,為解生命困惑而化身守爐靈童,冥思掙扎、上下求索,抉發前一本詩集《無相》有心試探而未及深刻的佛學義理。題名「諸天的眼淚」,諸天是護法神,流淚因不忍有情眾生受苦。

  就詩論詩,其可貴的表現在悲心通達,意象豐繁,隨手拈來皆能塑造富含啟發的象徵情境;思維靈動則如穿行於山徑的風,藉流轉的韻致引領讀者尋幽,獲悉整座大山的奧義。詩人若無思想不能求其深刻,若無才情不能求其創新,《諸天的眼淚》兼備二者,堪稱是一部向周夢蝶致敬的詩集。

作者簡介

 
 崎雲,本名吳俊霖,1988年生於臺南,新竹教育大學中國語文學系碩士,現就讀政治大學中文所博士班。

  曾獲優秀青年詩人獎、第三屆周夢蝶詩獎、全球華文文學星雲獎、創世紀六十周年紀念詩獎、教育部文藝創作獎、X19全球華文詩獎、國藝會創作補助以及各地方文學獎等。著有詩集《回來》(角立,2009)、《無相》(斑馬線,2017)、散文集《說時間的謊》(臺灣東販,2019)。

推薦序一

有些痛苦如衣帛/崔舜華(詩人)


  一段時間裡我勤勤地讀《心經》,那是我最接近佛義的時刻,但駑鈍如我僅僅是將經文當作漂亮的富詩意的散文來讀,讀見「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心無罣礙;無罣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槃」時,不知所謂地激動得要掉眼淚。我想寫字的人大體上有太多太沉繁的顛倒夢想,太悲傷莫名的罣礙形狀。後來我甚至將這句經文的梵文刺在了左右手臂上,但迄今彷彿也沒有真擺除了什麼六根煩惱。

  崎雲和我不同,他是真心將身體將他的文字整副地投入佛的語言裡,讀他的詩若沒有幾撮了悟的慧根,還真真覺得難以觸碰。崎雲很年輕,個子清瘦,愛穿花樣飽滿的合身襯衫──幸好他的外貌不似詩一般苦澀多稜,還留有許多水仙臨鏡的塵世氣息──但這與他詩中偌多偌繁的佛道雙修的詞彙系統並不違逆,若是仔細地貼身地去讀,可以看見崎雲的詩裡藏著許多與塵泥同打滾的訊息,像一襲夏日印花圖樣的貼身袈裟。

  他尤其以濃筆寫種種苦:病老之苦,求之不得的苦,無愛之苦,清貧與勞動的生活之苦……值得深究的是詩裡面並不索求太多的離苦得樂,亦無諄諄誘導之意(若有的話也就太不崎雲了),他的詩之所以充滿了生的力道,而非悟的枯索,是他用力地於每句詩行之中當下證苦、即苦、整個地浸泡在苦裡,使苦中有愛,而愛正恰恰足以消解一切苦厄──

  痛在肩上,等待某種感動
  等待水火交響在谷壑間
  回到杏色的九月
  使意念蒸騰若雲行
  三萬六千神,皆願意為我
  各留一道緩慢而深長的呼吸
  使病充滿愛
  使自己充滿自己〈歸元〉

  苦也有分等級,輕度的苦是日常裡細細瑣瑣的小苦痛,例如抽菸的時候與自己對視(但我記得崎雲是不抽菸的,不抽菸而寫菸的年輕詩人還有林餘佐),煙霧和虛無的對證,牽動此身不再得的感嘆。但這類感嘆其實是相當青春的,唯有少年才擁有如此直截的心思,去詰問、逼視每分每秒消逝的涓滴年華──

  熄滅的火光都往哪裡去
  虛空隨時都在取消自己
  甫從指間飄散的煙
  揣摩靈魂的扭曲模樣
  可能有些苦啊我知道
  來自尚未被誰看見〈燃指〉

  但崎雲確實有病──不只是〈當我側身在病〉中所言的病弱體軀,他深藏而難視的靈魂亦患有難治之症。像崎雲這樣敏感而內省、多慮而寡慾之人,彷彿是在墮落與悟道之間拿不定主意的修行僧,不斷地以鐵器鈍物錘打自身的精神性的肌肉,將一切思慮曝露在俗世的瀑布下,現實因此能夠輕易傷他但也無法傷他,因為他先一步地認識清楚了:此世此生的痛苦是無盡無際無法擺除的,故不如投身奔躍之,將自己投入在苦浪悲濤之間,藉此得證屬於詩的一切智──

  總有讎敵需要愛
  總有天機應在數算之外
  想離開,只是觸目所及
  盡是痛苦的大海〈垂憐〉

  苦是精神的滋味
  無糖的盆地,活生生地
  個性的稜角在剝落,龐然之心的刺痛
  使疲憊的虛空常擠壓〈對峙〉

  屬於詩的智是什麼?我想對崎雲來說,那不過就是愛──唯有愛能使他坦然於自己的不安和疲憊,但當一個人擁有了愛、嚐過了愛的甜味,那苦便顯得更加惘惘地威脅在身側。當整本詩集來到最後的第六輯「我身心俱疲啊你啊你呢你呢」,崎雲一反先前五輯中的善忍耐觀自在,以連續十九首短詩組成的長組詩裡,他反覆地絕望地甚至接近黏膩地呼喊著苦啊苦啊苦啊──濃密壓抑之後的呼號翻滾格外有種活生生的肉體撞擊的爽快痛感,這也使得輯六成為整本詩集中我自己私心最喜歡的部分──

  似乎有什麼要裂了
  皮膚與肺臟,我的眉心
  被風與水灌得滿滿地  
  像緊繃的關係被他人拉扯在手裡
  有些痛苦如衣帛
  要裂,要裂,要裂了

  有些痛苦如衣帛,而另一些痛苦又像什麼呢?這個問題問觀音問道士或許都不對,也許有機會可以問問詩人,可以擁抱可以廝磨可以被充滿的痛苦,或許也就逼近某一種愛了。

推薦序二

密嚴的一片/鄒佑昇(詩人)


  在印度西北方的摩訶拉什特拉邦,有座獻給濕婆的神廟;這面向西方的神廟以濕婆所居、位於世界中心的大雪山凱拉薩( Kailāsa )為名,呈現濕婆諸多源於南方教派、對於八世紀北印度心靈仍屬陌生的形象:遙望神廟時,如一飛翔馬車的大殿之頂處,是陷入沉思的瑜伽自在相( yogeśvara );若進入黝黯如處山腹之內的大殿,天花板上則是那在毀滅的舞蹈中,垂眼看向自身指趾最末梢之任一屈曲的舞王相( naṭarāja )。

  若依循信徒參拜的路徑,繞過神廟大門以賢瓶為己灌頂,所以能普遍施福的吉祥天女裸身像後,參拜者將置身於一個上方以及東、西兩側皆被石壁封閉的空間。東面,亦即指向大殿與奧室( garbha-gṛha )的石壁上,是此神廟最精緻的浮雕:濕婆身披半透明輕綃,瓔珞飾頸,高高盤為峰形的紺青長髮戴著天冠;閉目,盤坐,一穩固的三角形,崔巍,瑜伽自在。八位持世天神從遠景遙遙趕來;祂們必須將濕婆從冥思的悅樂中喚醒,否則世界便將消隱為無差別的空虛。此像的對面則是濕婆的怖惡相——陪臚( Bhairava ):十臂,持刀與斧,以及一滿溢鮮血的缽,含勁不吐的身軀超出了浮雕的上下框架。一個熟悉教理的信徒將在這個空間中想起,自己正置身於同一實體的兩個面向之間;看見( darśana ),並且因此受彼環伺、受彼封閉。

  從大門至最深處供奉濕婆之莖( liṅga )的奧室,神廟的每一室、每一窗、每一偽裝為孤立的微縮城池的石柱、壁上華鬘與珠網、室外的一對石象與石幢,乃至環繞神廟的浮雕迴廊,皆源自對一巨大玄武岩的挖鑿:從上至下,從外推進內裡。這座高約三十公尺的建築可被視為一件由諸多雕刻構成的單一雕刻。根據研究,這挖鑿占據了無數匠師三個世紀的生命。這龐大的雕刻至今卻仍在邊沿留下些許未盡之處;在此,作品與原料向彼此過渡。

  在這仍然不足以使作品完整的三百年中,連接大殿與南側迴廊的石橋斷裂。裸露的空間促使匠師在大殿南側外壁鑿了一個小龕;這裡是一個形上學的暈眩,一個在一龐然結構裡再現結構整體的微小局部:「濕婆恩庇羅波那」( Rāvaṇa-anugraha )。根據神話,十首羅剎王羅波那偶然經過世界的中心時,忽然意欲惱亂居住於大雪山的諸神;於是他進入山腹,以他所有的手撐持大雪山,搖撼,驚動了濕婆的配偶雪山神女,使她中斷與濕婆的長久交合。濕婆於是從榻上起身,以足趾按地,如此便鎮壓了羅波那數個千年。在這些千年的每一刻裡,羅波那不懈地創作歌詠,讚美濕婆。他的勞務終於使濕婆歡喜,釋放羅波那,並贈與自身的一莖作為無敵的利劍。在凱拉薩神廟的這個龕室,羅波那如蜘蛛的多臂大都已經斷裂,但仍可清晰看見他以左側最下之手碰觸臀後的大地,施力,欲使蹲踞的身體上升;已經失去的手都曾緊緊抵著凱拉薩鐘形的內壁,某個瞬間曾經有暴力,曾經震動;已經被壓制。他的十張面孔中,未風化的或者憤怒,或者歡悅,或者怖懼;如是,他將在山腹之內歌詠千年。凱拉薩之上唯有不可思議的靜謐:濕婆與其配偶共處床榻;雪山神女委身於濕婆的背脊,濕婆倚著床柱,雙脛交叉,左足觸地。

  恩庇:anugraha,字面意思是隨彼蜿蜒地掌握。這個詞彙也出現在《金剛經》中,須菩提提出的第一個問題;鳩摩羅什將之翻譯為「護念」,但玄奘的譯本或許更精準地傳達了這個概念:「攝受」,某人已經給出自己的局部,對方也便就此成為此人可運動的肢節。

  這龕室,以及這座它所指涉的神廟,揭示了一種三元關係:憤怒的歡悅的怖懼的意志、世界、世界的面容。也可以理解為:神話的言說、現象、現象的(非)人性。羅波那言說數個千年,使世界取得一個面容,俯身向他、掌握他;工匠挖鑿三個世紀,他們未盡的作品仍在某些邊沿向原料過渡。此間存在神話與現實間的差異。

  如果有天,一個人一切有心的言說聚集,挾帶無心的話語與聲音,迴旋;如果這人由此看見他的言說,受彼環伺、受彼封閉:一具獸行的屍體、補怛洛迦、傾聽者。也可以理解為:詩、環繞一人的環境、詩。

  一切超越性的異域、洞中世界、結晶天球的每一殼層,皆有賴於翻譯:異語言、鸞筆在沙上的書寫、宗教導師的口頭承諾。一切在譯文中所欲望領域的湧現,有賴於譯文對目標語言的壓迫:詞語被迫互相結合,被迫退行回到它們初生之時幾近於無的意義,被迫說出它們從未夢想說出的話。有賴於譯本對原初文本的揚棄、背叛,與阻離:譯文中領域可拆卸的每一無機局部,將領域已經湧現的消息傳向語言整體;領域就此隱沒,卻潛藏於整個語言。

  某個人坐著,眼簾半啟,同時看著他一生不能揚棄的內側與外側,存思:持存一個思維,受到一個思維持存,希望一個思維展示暴力,搖撼:

  香炷如鐵樹焚過而有銀鱗
  漸次展開,暖而又冷的一生
  重現一個又一個下午
  虛浮的冥想時光,火星
  不斷逼近,帶來亮紅色的光環 
  捆仙索,風火輪,乾坤圈   
  或其實是尚未周延的思緒
  驟降的精神

後記

靜物皆活


  當我難過的時候,便會於深夜,獨自去看海。

  前往海港的路上,有一段路,因鄰近機場,路燈在夜間都是沒有打開的,只有在一些路口偶爾可見閃著黃燈的警示,離得稍遠,便又是一片黑暗。騎著和友人借來的老舊野狼獨行在這條漆黑的路上,此前、此後,再無其他的人、車了,耳邊,只有風聲與引擎聲,響在安全帽裡,也隆隆隆隆地不太真切。宛如早已鏽黃的齒輪彼此硬嵌合,轉動,勉強地轉動,有那麼一度,使我懷疑起這些頓挫的音聲,會不會都是自我的體內發出來的——我是生鏽的人,有紅鏽的驚心之美,是身遍是用力即碎的薄如雲母的鐵片,是鋼鐵男子、逐浪之人。

  試著將大燈關掉,耳朵打開,記著油門穩穩催發的手感,眼閉上,盤算著這條在深夜騎行過不下二十次的長路,其曲折與險要之處——多遠有一個路口,再遠,則應於哪條巷弄轉彎。想著濱海之地,夜半無人的浪潮,必極靜、極深,海面上的漁火,必極度光明,漸遠而漸爍,如宇宙彼端所傳來的訊號,極蒼老、渺遠,且充滿寓意,而屆時裹在我身上的風,又將會是一如既往地,極大、極沉,宛如一種阻止與推拒——不要再靠近了,停下來,這裡不是你的歸宿。你懼水,但我明白你的企求,你企求我能夠容納你的聲音。

  想著海港將近,聽風在耳邊吹,意識之中便彷若有一面海色提早浮略在眼。是海的手掌由彼端急急伸至此處吧,其掌心,是蒼黑與黛螺,是海天相接,遠、近如布幕的顏色,而我正騎行在它的掌紋上,我正成為它的紋。我知道自己正在冒險,但仍將雙眼緊閉,油門穩穩催,時速約莫三、四十,心中默數著一、二、三、四……直到第七秒,有惶惶的恐懼若雨中暴漲的河水將決堤,迫使我將眼睛睜開。只是眼界所及,此前、此後,仍是一片黑暗,並無其他的人、車相迫,無貓、無狗、無鳥,無斜斜且橫越而下的飛機發出隆隆噪音自頭上掠過,然而我心中所感到的恐懼與不安,卻是篤實的。是實有,是存在之焦慮,是一座山「砰」的一聲壓在胸上,翻過來,是一面洶湧的海。

  假如一秒即是一世,七秒七世的衰期,因恐懼而睜眼,那種「醒覺」,伴隨著刺激與冒險、恐懼與安定,此前、此後,眼界之中是一片黑暗,也只剩下黑暗。獨行其中,並不特別令人感到畏懼,恐慌是自內而生的,是內在的昏聵,是意識到自己對於周遭一切即將失去掌握時,最後的掙扎。海上的燈火、空中的繁星、遠處閃著黃光的號誌燈,皆彷若那些慈憫或冷漠的眼,只是觀看,而不介入,薄淡的雨水或許是他們的眼淚,但也或許不是,乃因當我選擇關掉車燈,我便已不是他們的一部分。我盲,以心照路,憑恃著直覺與聽覺向前走,我不是光明,不是黑暗,我是我,是被自己深深凝視的物象。時刻告訴自己不要睜開肉眼,要堅持下去,直到再也堅持不了為止;直到看清心裡的深淵,深淵裡頭的漩,看穿那一次次身心不安寧時的陷落,到底所為何來,才止。

  害怕自己,然而又被自己給接住,如灘上的細沙,沉沉托住我的體重。我是沙,是珊瑚、魚骨、風化的石,是那些被分解的意象,漂浮在空中、地上,聽山靈水族的魂魄說話,並在他們的話語當中移動。在那之前,我將車停在路邊,細細感受恐懼的生起及其感染至肉身時的觸動、顫抖、加速的脈搏,與後來的消滅。想起王陽明曾言:「你未看此花時,此花與汝同歸於寂;你既來看此花,則此花顏色一時明白起來。」一切觀看的工具,都是意識的延伸,意識決定了物質的存在狀態及其意義。有感,有通,心與象之間有聯繫,即有應。

  如當下一瞬而起的恐慌與怖懼,也經歷了前六秒之心理時間的鋪陳,當我看著自己,「恐慌」明白起來了,「畏懼」明白起來了。那是對意外感到恐慌嗎,還是對死亡感到畏懼?亦或者,當下之我所害怕的,只是自己貿然遁入無邊黑暗,而懼於一不小心便將被世間永恆的遺忘?我的耳邊,只有呼呼呼呼的風聲,想來,是內在之我透過萬物在向我說話吧。如同,風一度大到搖撼了我的車行,鋼鐵的意志,使我在此中鍛鍊了平衡的技藝,在險阻之中成長,顛簸之下節制——何時該送出多少油,又該收回多少。何時該換檔,要煞車,要及時地睜眼,看穿那些空花虛影,放大心鏡之光,而詩,或許便是那道光,是心燈對世界的探照,是我於禪房中,戒尺擊身的直覺與警醒。

  若要巧設譬喻,詩或許是一廣大卻夐黑的禮堂、世界、宇宙、塌陷的黑洞、閉關的石室,其中四散著神祇踐履之跡。詩是履過,詩是痕跡,詩是認識自我內在之精神與靈明的鏡,是行動、探勘,是行動之後的成果,是一瞬之感應。詩亦是學習平衡的技藝,是內在之我透過文字在向我說話,是我對世界有抵抗、不捨、哀憫、愛戀、痛苦、不甘,而欲揭露,亦或只是冷靜地聽萬物之精神反過來向我訴說;詩既然是內在的世界,那麼我對世界的抵抗,即是對自己的抵抗,對詩之節制、放縱、刪汰與不滿,亦是對自己的節制、放縱、刪汰與不滿;詩是靈動的寺宇,寺宇是肉身及此中不變的性體,創作與領會之二事,或許是對於神之跡的接觸與靈應,就此,詩歌亦有其修養的工夫。

  是自紛呈的象中,尋找與自我意念相應之物,乃至情意的附身。這本詩集所收之作,雖援引、採用了些宗教、神話、民俗傳說的意象與典故,但其核心,仍是那黑暗的自我,如露水滴落潭面引起的漣漪不斷向外擴,擴而漸寬、漸緩、漸遠,成為此書各輯次主題與題材。而對於某一概念多角度的看待、翻轉與嘗試,大抵是寫作這些詩作時,最大的樂趣,而這些樂趣,亦常假借宗教的意象,當我再一次、又一次閱讀它們時,反饋給我一種安定。

  想來,黑暗也並非總是為我們帶來危懼,其亦時常稍來包容與寬慰,如我大學時期,深夜獨自坐在沙灘上所眺望的那一片寧靜的海。

  亦如我在台北盆地生活的這幾年,每當心思惶惶,便將室內的燈關上,拉起窗簾,藏身於衣櫃的深處聆聽各種音聲,自室外向內漫。在暗中,耳益聰,目益明,竟也能聽見平日忽略之聲,是如何以一種冥冥然不可測知的規律相互交響著;平時不在意之形,其細節與紋理是如何於多角度的觀看中產生美感,及其詭譎如魅的影,帶來驚奇。靜物皆活,而一切活物,又俱歸於寂。想像黑暗擬人,伸出友好之手來,將我溫柔地握在掌中,奶油般融化,肉身的熱是黑暗的脈動,心則是一塊不斷吞掉光的鐘乳石,是海上的月,是月上烏暗的靜海。

  然而即使是海,既有其完滿,自然亦有其瑕疵,一如這冊詩集所收之作,自二○一二到二○一九,七年過去了,自我因生命困頓開始接觸宗教典籍之期,截至今日,亦已佔了一半多一點。困頓未嘗稍減,也未能真正領悟出一些什麼,只是深知前往大海的歷程,成為大海的歷程,難免會遇到一些挫折與危難,但能夠安然過去了,也就好了。一如當我受到恐慌的驅使而於無一盞路燈的道路上毅然睜眼,將車燈打開,發現目之所及,有一頂老舊的安全帽就落在不遠處,若再閉著眼持續向前騎行幾公尺,大抵,就會直直撞上了。然而,因直覺或冥冥之中諸神的眷顧躲過了一劫,該值得慶幸嗎?倒也並不,乃因我當下腦中所想,多是帽子的主人如今安在?是風勢太大,車行時,被風吹落的車上的備品?還是意外之後不及清除的遺留?

  想來永遠都不會有答案,亦或者,以上那些揣測,也都是答案。

  乃至,彼之實相,不過就是一顆通往入海口之河道上頑固的巨石,如我隨後幾年四處浪遊時,於溪邊,偶然遇見的那尊被丟棄的木雕菩薩。是身有嗑碰,多缺損,在其斑駁之漆下,有長長的裂痕如峽谷綻開一隻眼。

  有精神尚在,有聲汩汩,自其中流下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