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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表達恨的時候是天才,到了愛面前卻如此平庸。
他將人世間不共戴天的仇恨釋放,寫活了凡夫俗子最微小的愛!
他擊敗大江健三郎,奪得「曼氏亞洲文學獎」,
被評委譽為當代的契訶夫!
畢飛宇部分作品已譯為英、德、法、日、荷,韓等多國文字!
他的小說是挾風帶雨,愛恨計算皆無可閃避;
是人欲傾軋排山倒海而來,
真實而又傳奇。
他藉一枝筆,將人世間不共戴天的仇恨釋放,
更寫活了茫茫紅塵的凡夫俗子,最微小的愛。
他是畢飛宇。
畢飛宇擅長刻劃親痛仇快的欲望傾軋,揭示權力鬥爭下最不堪的赤裸人性,他文字鋒利無比,句句見骨見血,面對他的小說,我們毫無閃躲之力,只能被牢牢攫住。在這集子裡,收錄了畢飛宇極為傑出的十三篇短篇,且看他以細膩得近乎苛刻的敘述,展現驚人的敘事功力,無論是整個時代的蒼涼跌宕,滄海一粟的人世冷暖,盡皆凝聚於此,主題更是橫跨了世代、性別與地域,小說技藝爐火純青。
推薦序
這世代 這五人
一九四○年代至一九六○年代初期出生、大致在一九九○年代以前就已成名的資深中文作家,兩岸互有所知的名單可以列出很長一串。近十多年來,臺灣在大陸作品較有讀者緣的作家幾乎都是「五○後」,比如龍應台、張大春、朱天文、朱天心,這幾年又加入了「六○後」駱以軍;大陸在臺灣有一定知名度的作家則以「五○後」和一九六○年代初期出生的「六○後」居多:王安憶、莫言、畢飛宇、蘇童、余華等等。
大量已經躋身文壇主力陣營的「六○後」、「七○後」以及「八○後」作家,他們的創作其實構成了最為活躍的文學現場。而令人遺憾的是,對這一最不該被遮蔽的部分,兩岸尚欠缺彼此瞭解——「這世代」,在這裡就是特指兩岸在互相知情的狀況尚屬碎金閃耀階段的這一部分,「這世代」書系,便是意在實現兩岸優秀青年文學作品的互訪探親團隊的交流通航。
這五人,均為當今大陸最具實力和影響力的「這世代」標誌性作家。
徐則臣年齡最小,北大研究生畢業。少年老成,人生輾轉,書寫人世體驗,參透城鄉遷變。江蘇故鄉的「花街」和京城漂泊者兩個題材系列作品,串起古蒼而鮮活的成長敘事,一路奔襲,堅實地奠定了他在大陸小說界的地位。
盛可以有一般女性作家並不具備的洞穿生活和情愛本質的銳氣,因為有溫煦的嚮往,而勇於逼視冰冷,內心的抉擇常使筆下的人物懷持自由較真的倔強個性,寧願「揀盡寒枝不肯棲」,也不「教人立盡梧桐影」。對自我與世相的嚴苛省察,讓其凌厲敘事的基底,輝閃身心尊嚴的光芒。
文學專業出身的李洱,對鄉村中國的權利結構和知識分子心理隱祕有著的究根探底的強烈興趣,他以百科全書式的資質儲備和出眾的想像力,撥開層層謎團,破解內在疑難,考掘「玩笑」的儼存,警策歷史的輪迴,以貌似輕逸的言表撬開巨型話語的石門。
專注,氣定,憐愛筆下每一個文字,牽戀塵世人情,巴望現世安穩,為有攪擾而鬱結,為有阻礙而傷悲——如果現代以來的中文女作家可以這樣數來:張愛玲,蕭紅,林海音……再如果在這個序列可以容納今日活躍的作家,我願意加上魏微。世代到達了魏微這裡,暖老溫貧、生死契闊、靈犀會通的念想之下,痛失之感已經越發沉鬱頓挫,原宥之心、體恤之意必須更加醇厚柔韌。我們細讀她慢慢寫來的句段構成的任何一篇小說,會為獲得踏實而慶幸,也為作別故事而惘然。
畢飛宇在長、中、短篇小說寫作方面的精湛技法和他在文本中浸透的人性關切,讓他持續擁有著大陸最優秀作家之一的顯著成就。畢飛宇在臺灣拿過開卷好書獎,在國際上也多次獲獎和多次受邀參加重要的文學活動,是大陸文學大獎的大滿貫得主。臺灣讀者會從他的這些作品中,更真切地領略他靈透的語風和大可訝異的出色才情。
感謝寶瓶將五位大陸作家的小說著作以「這世代──火文學」的名義盛裝推出。
感謝「這世代」推介方重慶出版集團所有參與書系策劃組稿的朋友,是他們還將大陸這五人和郝譽翔、甘耀明、鍾文音、紀大偉等臺灣作家朋友的著作組成的「這世代」書系簡體字版同步出版。
感謝未曾謀面的同行朋友吳婉茹女士一絲不苟的主持引薦。
這個書系的精神價值從籌劃之時已經誕生,隨著作品的傳播,意義定將無限張大。
施戰軍(著名評論家、《人民文學》雜誌社主編)
作者簡介
畢飛宇
1964年生於江蘇興化,畢業於江蘇揚州師範學院。20世紀80年代中期開始創作,作品譯有英、德、法、荷、日、韓等多國文字,享譽海外。
畢飛宇在大陸文壇地位不容忽視,代表作品之一《青衣》翻拍為電視劇後,轟動一時;張藝謀知名電影《搖啊搖,搖到外婆橋》劇本亦出自他手。他曾接連獲得中國五大文學獎中的魯迅文學獎、茅盾文學獎,莊重文文學獎及其他重要獎項,《哺乳期的女人》拿下首屆魯迅文學獎短篇小說獎後,《玉米》又獲第三屆魯迅文學獎中篇小說獎,並於2011年奪得第四屆曼氏亞洲文學獎(Man Asian Literary Prize),成為繼姜戎、蘇童之後,第三位獲此殊榮的中國作家。他於2008年推出的長篇小說《推拿》不但與莫言並列 2011年茅盾文學獎得主,同時也拿下《當代》長篇小說年度獎和《人民文學》優秀長篇小說獎、中國當代文學學院獎和小說雙年獎等。代表作品包括《畢飛宇文集》、短篇小說集《是誰在深夜說話》、《哺乳期的女人》、長篇小說《玉米》、《青衣》、《平原》、《上海往事》、《推拿》等。
《推拿》繁體中文版亦榮獲「2009開卷好書獎.十大好書」。
【預購】花街樹屋◎何致和
Regular price $22.00記憶是最大的小偷!
「我們要去救猩猩!」這是童年時一場驚天動地的拯救行動。
《印刻文學生活誌》四月號專題封面人物。
「這段逃亡兼遊戲的旅程,應該會成為經典場面,是近年來我看過的小說裡,最引人入勝的調度。……展現當代台灣小說所難得的純粹性,很難讓人忘記。」──摘自蔡逸君〈眺望似水的記憶──何致和和他的小說〉
12歲時的拯救行動,是翊亞對自己人生的最後奮力一搏。
我、翊亞、阿煌,一起在惡名昭彰的花街旁長大。
蓋樹屋,跨越禁忌,我們偷偷做大人不准的事。
但猩猩的出現,卻在我們生命埋下最深層的伏筆。
多年後,身為密碼學教授的我,在每個記憶長廊,搜尋翊亞點滴;在每個記憶海洋,打撈翊亞碎片。我頻問自己,對於翊亞,有沒有一絲絲忽略、遺漏,或者錯過?
三條主軸,以記憶為線索,明的是追溯好友翊亞自盡的原因,隱的是叩問記憶的弔詭,以及生命的自由與反抗。
生來,我們從不是自由的。如果,人生有一個分岔點,讓三個小男孩各自走向不同的未來,那是「反抗」嗎?反抗後的人生,一定自由嗎?或是,有更無從解釋、無從看見的那雙手?
小說家何致和不張揚,淡味而情厚地訴說一個動人的故事,是墜在我們心上,一陣轟轟然痛的故事。
本書榮獲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長篇小說創作發表專案補助」
推薦序
眺望似水的記憶──何致和和他的小說
「當你回想,就會覺得我們人選擇去記住哪些事是個挺奇怪的問題。說選擇,當然是一定有,不管你是否意識到。……其中有些事甚至可能在當時對你根本沒多大意義。當然,不知怎地,這些記憶卻很持久,在之後的那些年裡一直跟著你。」──阿嘉莎.克莉絲蒂《未完成的肖像》
何致和寫了一本幽默兼悲傷,寧靜卻澎湃的小說。故事的底牌已經先翻了,答案是清楚的,但他明白牌背面的那些紋路藏有更多細節,儘管每一張牌看似一模一樣,但老千就是在那裡刻了密碼,以供辨識。
當初他說要寫在華西街拯救一隻猩猩的故事時,我並沒多想,真沒多想,為什麼是猩猩?拯救一朵雲,拯救一隻羊都容易些,現在哪裡去找一隻紅毛猩猩來?牠們不是被列為保育類,瀕臨絕種的動物了嗎?他這個人就是這樣,不會單單只告訴你一個信息,或說很多事包括他的小說,已經講得相當清楚,但因為他總是輕描淡寫(他不會把日常或寫作時苦得要命的經過,在言語或文字裡露出半點痕跡),這種美德(特別是寫小說時),很容易讓對方就聽過去看過去,以為就是猩猩了,而的確也是,不過何止於此。
談「猩猩」容易踩進這部小說的雷區,解消閱讀的多面性,在此還是不要說太多,只說牠是猿類,我們的近親,物傷其類,猴子都愛爬樹。爬樹做什麼?望遠。一個像致和這樣冷靜的小說家,心思百般縝密,多麼美好的想像啊,望遠,把耽在樹上玩耍的死小孩拉升了起來,不致墜地。這樹當然又是個信息,要兜個大圈從徐四金談起也可以,《夏先生的故事》裡小孩也爬樹,而我們都喜歡夏先生的故事,寂寞到不得了的小說。
就不提猩猩還是猴子了,我有興趣的是小說家如何拯救?拯救什麼?
何致和給了我們三個跟記憶相關聯的角色線索。其一是小說敘述者方博鈞的朋友姜翊亞自殺身亡,這是完全截斷的記憶;其二是方博鈞稚幼的女兒,她正在「學習」記憶;三是方博鈞密碼學的指導教授罹患老年癡呆症,他逐漸喪失記憶。小說開頭甚至就是方博鈞回憶起小時候的第一個記憶:偷竊。很顯然這是個記憶變形、更改、逆向互相串連的故事,而這些指向的是,想對已死去的朋友做一番理解──姜翊亞為什麼要自殺?更大的涉入則是每個記憶本身,它除了轉形重生或斷裂消失,能有中間值嗎?有所謂正確無誤的記憶嗎?每個活著的人,面臨死亡空無一物的背後,其記憶有什麼可供依據辯證的?
大部分人面對死亡如此重大事件,往往傾向以遺忘來處置。弔詭的是,你必須先記得什麼,才能遺忘,不然那只是逃避,傷痕暫時被隱藏了,陰影卻永遠被困在記憶中。小說家解決的方法是把場景拉大拉深,放回原點,從頭談起。
「人不能跳出他的生活,但小說也許有更多的自由。假設我們匆匆地、悄悄地拆除我們的瞭望台,把它移到別處,至少暫時移開怎麼樣呢?也許我們可以把它移一段很長,很長的路,遠於雅羅米爾的死!也許一直移到這裡,移到今天,已經幾乎沒有人還記得雅羅米爾。」──米蘭.昆德拉《生活在他方》
小說家讓姜翊亞回到童年,搭建起一座樹屋,瞭望未來;而讓此時此刻的方博鈞回眸過去,對曾經的記憶展開解碼的過程,或說他必須解出一個自己能信服(至少能搪塞過去)的記憶,來做為遺忘釋懷的基礎。小說家所做的,就是小心翼翼把死者安置好在記憶中恰當的位置,以便活著的人過得去。至於他找到那個安然的隱密的場所了嗎?藉著華西街賣藥戲班裡的一隻表演用的紅毛猩猩「毛毛」,何致和給出了漂亮答案。
把毛毛偷出來,帶牠逃離,不要讓牠繼續被關在籠子裡,不要被囚禁,讓記憶釋放吧!
然而就在三個小男孩好不容易打開毛毛身上的枷鎖,帶著牠沿著河岸逆流而上前往動物園,那天卻下起大雨,雨水漫漫漫上了河岸。這段逃亡兼遊戲的旅程,應該會成為經典場面,是近年來我看過的小說裡,最引人入勝的調度。不必花言雕鑿,無需矯情刻意,自然成就的一幕,展現當代台灣小說所難得的純粹性,很難讓人忘記。即使寫這篇文章已經過了三個月,那夜他們四個「人」,蹲縮在堤岸菜圃工具小屋的狼狽景況,仍歷歷在目。他們能活下來嗎?記憶要停止了嗎?老教授的生命密碼潰散成生活亂碼,小女兒若在三歲時被壞人擄走她長大後還記得曾經一口一口餵她吃蔬菜泥的老爸嗎?遺忘又如何?每個人是因為記憶還是遺忘才能走到此時此地?要反抗嗎?反抗體制反抗大人反抗約定成俗反抗小說的套式?拉長時間,哪種反抗不會變成笑話?不,何致和沒那麼濫情,與虛偽,他只是確確實實以小說的技藝把這些種種辯證安落在適當的位置,他不想讓它們歧異出不該有的情感渲染。要浪漫要激動誰都會,寫小說太容易以技術以言詞來模糊代替該有的真實情感,而何致和從《白色城市的憂鬱》,《外島書》,以至《花街樹屋》,就是實在,短時間來看,他或許是吃虧的。
何致和的小說,跟整個我們同輩不同。甚至可以這樣說,也沒有前輩小說家或後來的寫者同他的調。這很糟糕,沒有人去辨識他,卻是因他不從時代的調。最簡單的例子,我們這輩的書寫還有人帶著幽默嗎?不說談死亡這特殊的主題,即使寫別的,愛情,家國,個人,似乎寫下來的都同這個時代一起沉重下去。我想是因為何致和翻譯過許多小說,經典的,高度娛樂刺激的,從《白噪音》到《人骨拼圖》,你說他會怎麼出手?那些翻譯是創作的根基,他看得清透了。每次我跟他談到怎麼辦人家寫小說都寫成那樣,真不知如何下手,他會輕鬆地說,你還想超越,我都是在模擬罷了。這標準他的調。
在《花街樹屋》中,小說家並不想改變什麼。這方面他是宿命論者,基因論者。因為人在其中,安慰或抒情的感傷,狂烈或不捨的激情,都太表面,也太自大。人不能說他拯救得了死亡,如果在記憶盡頭處有那麼一絲絲悲憫和懺悔,那才有思索的可能。否則,不管你把「瞭望台」往前移後,你的眼睛看向未來或回眸顧盼,最多你只是能多看一眼,最多,然後你也就成了別人眼中的風景,或手指下的一個讚。
◎蔡逸君(《印刻文學生活誌》副總編輯)
作者簡介
何致和
一九六七年生,東華大學創作與英語文學研究所畢業,輔仁大學比較文學博士候選人,現為文化大學中文系文藝創作組兼任講師。短篇小說曾獲聯合報文學獎、寶島小說獎、教育部文藝創作獎。著有長篇小說《外島書》、《白色城市的憂鬱》,短篇小說集《失去夜的那一夜》。譯有《白噪音》、《時間箭》、《巴別塔之犬》等英文小說。
【預購】水鬼學校和失去媽媽的水獺◎甘耀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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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這卻是一座黑色的樂園,山林、鄉土與原野,如夢似幻,但都脫離不了死亡的陰霾。只是甘耀明並不耽溺,他將之提升為一種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盈,以及隱藏在幽暗中的嘿嘿笑語……」
水鬼終於醒來,已糜爛到只有死亡是解藥,躺在我們的血光中。難道只剩這樣了,我們還有話要說,卻沒有比沉默陪伴更棒的,也沒比沉默等待他離去更令人痛苦的了。最後,我們的手放在水鬼身上,將勇氣灌輸給他,把他的恐懼交給我們消化,不孤單地面對死亡:「小胖弟弟,你先睡吧!再見了。」水鬼微笑了,喃喃著什麼,寬心地光融消失。──〈水鬼學校和失去媽媽的水獺〉
像是偷自「魍神」的魔法,甘耀明的敘事語言絕對是迷離絢麗,營造了讓人信以為真的世界。用童話技法網織民間傳說、習俗與俚語,將人性的純真善良,與動物的擬人情思,置入魔幻歡魅的場景。以天馬行空的彩筆,旋出令人驚豔的尿桶婚禮、流螢葬禮、水底教室,甚至是中央山脈的百岳蘭花艷開的美麗境界。在虛虛實實中,更是飽含大人的寬容理解與小孩的天真可愛,讓人重返純真的人情世界。正如本書〈蘭王宴〉中,撒絮而幻化動物的神鬼場景,甘耀明的一把飛絮撒出人、神靈、動物的魔幻與寫實,魅惑眾人而心甘醉迷。
作者簡介
甘耀明,1972生,東海大學中文系、東華大學創作與英語文學研究所畢業。曾任小劇場編劇、記者及教師,為新世代「小說家讀者8p」成員之一。曾獲聯合報文學獎、吳濁流文學獎、寶島文學獎、中央日報文學獎、宗教文學獎、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等。作品曾連三年入選年度小說選(九歌版),並獲93年度小說獎(九歌版)。出版小說集《神秘列車》、教育書《沒有圍牆的學校》(與李崇建合著)。
內容連載
月亮滿了,祂踩著圓溜溜的月色來,絕對是魍神。
魍神不是神,是山魈,是惡魔黨。這裡稱魍神,村外孩子稱祂「魔神仔」。之所以與「神」沾邊,是祂壞雖壞,還沒爛到骨子。祂總是罩著大簑衣,斗笠沾了幾枚油桐花,晃著四十九種醉步,搖入村子唱歌。我們都知道,魍神有好幾張猙獰的牙柵,舌頭像蛞蝓舔過來、跌過去。祂流出的口水可比強力膠,男孩用竹竿沾了黏蟬。祂有無數的蜈蚣手,忙出把戲魅人,能在木門上同時敲出七首歌曲,聽來卻像一打山豬在上頭著火尖叫。如果你伏在路邊看,祂有髮瘦瘦的腿,絕對是墳場爬出來的枯骨。祂顛晃身子前進,關節窩養了一壺生鏽的青蛙,彎身能倒出三十六隻呱呱呱,哪怕絆上一顆小石頭,也能倒成七截屍塊,還會爬呢!魍神生氣時,舌頭先捲如蕨葉尾,伸直後像烤焦得爆炸的筆筒樹,哇嗚喲地,口喊一串臭啦啦的嘿。最可怕的,魍神會抱著受傷的嬰兒求助,看誰能幫忙。這其實是耍人的把戲,我就被騙過。
魍神雖然邪毒,但有一隻很忠心的野貓。祂在夜裡遛貓,拉著貓影子前進,那像瞎子的導盲犬。月光下,男孩在路上設下無數的障礙,防止魍神入村。但野貓會排除路障,移開一根竹子或一堆石子,如果是一灘水,牠鼓氣趴在上頭,讓魍神狠狠地踩過去。更多時候,野貓踩下滿地的鞭炮地雷,寧可傷自己血污,也要讓主人安全地入村。祂抱著受傷的嬰兒求助前,會唱歌誘惑。這時的野貓先用爪子刮門,提醒孩子,魍神來了喔!但野貓不喜歡乾淨,傷口發出強烈的惡臭,也把門刮出超噁心的雜音,最後被看不下去的魍神踢走了。
唉!第七天了,魍神又在豬圈前唱歌,身體煙飄得左右晃,勉力讓妖裡妖氣的影子流進木隙內,在我床上蜿蜒蛇擺。祂的斗笠露在門縫頂,聳著不穩的肩,用肚臍眼吹著月桃葉捲成的嗩吶,吧啦吧啦的。
咬昏油
嘔悶醒歌禮
歐歐叟呀來穿錢
洗頭布呀砍鞋硬
死了丟要更歐洲
祂唱鬼童謠,要我爬下床去猜拳。我才不要再被騙,倒是床舖下的豬仔很興奮,趴在欄杆上呶叫。這得先說明,我的床不是矮矮的那種,是架在豬圈頂,我高個頭能撞上樑柱。因為豬越來越肥,賣價也會肥,難免有小偷覬覦,得有人顧守。我是常感冒生病的小女孩,平日做不了粗活,只能拿筆畫畫,晚上便被爸媽派來守豬舍。這小小的閣樓裡,流動豬牛羊的畜腥味,讓人鼻槽積臭得能住上糞金龜。但最討人厭的還是蚊子、蒼蠅和牛虻,擾得人無處躲逃。大部分的時候,我喜歡從木縫看世界,別人看不到你,但你可以大膽地看別人,然後在透薄的日曆背面畫下所見的。繪好後貼在豬圈牛欄的牆上,命令牠們欣賞,不從是要打屁屁。我有時會在豬圈開個人展,牠們是唯一懂得欣賞的。
魍神在門外,細指戳破木縫上的日曆、月曆。祂不斷唱歌,摘下頭頂的幾枚桐花,哈氣吹,花就幽魅地浮到我床邊。我悶入棉被,防著魍神的誘引。聲音死絕了,我黑著眼珠瞧,哇!在遙遠的地平線有一線光滲入,是桐花擠進了,來了一群。它們扭幾下,蛙蹬了起,給被窩裡的暖空氣瞬間烤得棉花脹,炸出光來。它們像水母群翼的噴舞,鬼飄又鬼游,綻開又萎謝,傘開又傘闔的。花瓣脹光,我用食指頂了一盞小花朵,像躲在岩洞的古代野蠻人,看著被上那些我畫的可愛卡通畫。花朵真不乖,還飄到我的兩鬢搔癢,哎呀呀地爬到耳洞,成了漏斗狀的集音器,不斷蒐集魍神的牽魂歌,吧啦吧啦的,如此清楚呢!
我把花揉皺,往豬圈丟去,對三隻隨鬼童謠搖擺的豬說:「魍神在唱歌,不准聽。」掉下的花觸地前浮起,在豬窩裡彈跳,逗得幾隻笨蛋樂極了。魍神太鬼怪了,前幾次來時,我用兩支竹管猛敲警示。大人拿了鋤刀,跑出來抓小偷。但魍神早跑了,大人什麼都沒發現。幾次下來,認定我是無聊亂敲,給來一頓皮肉痛。我大哭,說真的有魍神。大人怒聲斥責,說那一定是樹影,剛昇起的月光會用樹影擾亂小孩的夢,還誤聽到月球上有人伐樹的聲音。
好吧!花既然娛樂到豬朋友,我便露出一顆小不嚨咚的頭到棉被外,按節拍點頭,想看祂還能抖出什麼把戲。沒想到,桐花盡是跟我玩,搔著我的腳板,小鬼手似地推背,讓我鑽出被,爬下梯去。我禁不住拉個小門縫,往外瞧,一小冊的扁月光塞進來,還有七隻小小的蜈蚣手伸來,上下晃著求猜拳。真糟糕,要是不玩,祂會熱情的唱漏嘴縫的歌,害我一輩子失眠。我回頭看了猛點頭的豬仔,才安心地輕聲:「一次只能跟一手猜(ㄘㄟˋ)啦!」祂不唱歌也不晃手,猛抽回毛茸茸的臂膀,在外頭嘰哩呱啦猜拳勝負,才又伸出一隻小手晃著,還有六對肚臍眼在外邊瞧。
嘿!剪刀,石頭,布,猜拳要這樣喊。才喊剪,還沒刀,小笨手就出拳,翻出軟嫩嫩如五花瓣型的掌肉墊,尖撓小指還忽然地勾了起。短得沒手指的肉掌,沒合起來的意思,肯定是布。我伸出剪刀。那隻肉掌捶了一下我的兩根手指,門外唱起來:「咬昏油,死了丟要更歐洲。」簑衣垮了,斗笠噴掀了,七顆圓胖胖的屍塊滾進來,一直滾,死命地流亂滾,呼喊七聲:「嘿咿嘿嘿咿嘿嘿!咬昏油。」
每嘿一次,屍塊忽焉地蹦出頭腳,拔開身條,踢著其他的肉球,直到都流汗得累出原形,才在我身邊喜樂地旋轉,全是七隻醜不拉嘰的黃鼠狼。牠們微笑地露出亮牙,爬上樓丟下我珍藏的破布鞋,抽出櫃內的舊衫褲,扯下牆上的書包,還把一堆小抽屜裡的東西塞入書包。我戴上帽子,穿上澀豔豔的燈籠褲,斜著咕咚響的書包出去。
走出豬圈,告別三隻喝水都會肥的傢伙,我被一隻叼一隻的黃鼠狼拉到伙房。我搖頭說,你們會吵醒大人的,我也會被打。牠們從腋下、腳縫甚至牙縫剔出桐花,吹入伙房內,讓花斗反罩大人的耳朵而阻絕聲音,這才匍伏滾入廚房。牠們竄入爐灶扒出灰,跳上鍋爐放水,爬上米缸跳腳,蹶上碗櫥翻出蝦米、香菇、花生、蘿蔔干和紅蔥頭,也不忘記用碗瓢破出一地的爛音樂。黃鼠狼苦哈哈地看來,直到我說:「餓鬼,你們想吃粽子吧!」牠們才喜樂地旋轉,大唱:「嘿!咬昏油,死了丟要更歐洲。」我搖頭地斥責:「你們這些搞破壞的,快把廚房弄垮了,我明天一定會被打死的,想吃粽子,先吃我的竹筍炒肉絲吧!」牠們站成一排,照高矮來,難過得頭快掉下來。忽然間,其中一隻跳竄到我書包,扒出一本小繪本,不經意地翻到畫有懸轉木馬的那頁,七隻老鼠便圍了看,指頭評點到痠痛。我趕緊合上本子,那是祕密呢!我曾在油亮的月曆上看到一些美麗圖案,有跳芭蕾的女孩、長滿鬱金香的花園、遼闊無邊的蔚藍海洋,那都不是在山村該有的,也許離開這,到都市做工廠女工就能遇到。那本月曆上,最吸引人的是一座暗夜發光的旋轉木馬遊樂器,凝固的馬在流星漩渦中凌波微步。我在老師送的小繪本中,畫下這座夢似的遊樂器,希望自己能遇見它。
小老鼠怎能了解我的心願。但我發現,牠們比手畫腳好久,是要我在小本上畫下各種食材和碗筷。我跪在地上,用鉛筆畫了那些東西,其中一隻偷偷掀到旋轉木馬那頁,眼睛快塞了進去看。我猛壓簿子,牠嚇得遠跳,帶著其他六隻在我的身邊喜樂旋轉,又唱起那鬼童謠。我搖頭,拿著筆打拍子,要牠們發音正確。來,聽我唱一遍:
小朋友
我們行個禮
握握手呀來猜拳
石頭布呀看誰贏
輸了就要跟我走
牠們學不會發音,卻快樂得跟什麼一樣。算了,我還是繼續畫圖。終於畫完了,小老鼠用桐花當書籤夾入那頁,豎起了畫冊,繞圈子唱歌跳舞,直到緊闔的頁縫像泡過水般微微發脹,流出花的光。儀式的最後,牠們猛撞起書。書橫倒,攤開紙頁,那些食材和碗筷全都胖出了來,滿地肥聲啷噹地,一樣都不少,好神奇呀!有這些好東西,輪我來扮家家酒了。我搬小凳站上,鍋裡舀入豬膏,鐵鏟快,柴火旺,油煙冒滾滾,指導蝦米、香菇、花生、蘿蔔干快快樂樂地洗油澡、穿油衣,踮腳嘩啦啦地跳芭蕾。我又到後院摘一籮筐的麻竹葉,小圳溝邊,月光如水,牠們蕩著月桃葉來,尾巴為篙,吹著浪子的哨聲,要我使用刀大的葉片包粽子。月桃葉好厚,脈梗又粗,我小手包不上力,得用刀背先細細地剁斷脈梗。討厭的是,這些小傢伙要求高,要用兩片月桃葉包,還得在中央縫個木扣子。蒸了兩串,掀開鍋蓋,牠們賊瘋瘋地拔走一串,自囚在牆角窸窸窣窣地搶吃,舌頭熱脹得塞不回嘴去。牠們吃罷,鼻搶那一串粽繩上的餘香。我提起繩,牠們咬著不放,肚子餓得風鈴響,臉膛卻像流溢沮喪的爛紫茄子。「還有這一串呢,來,拿去吃。」我搖著說。牠們伏在地上往後爬,瞇眼搖頭,淚水夾在眼角不放,拚命推我出門。
七隻鼠輩頂著一只斗笠,六撞、七跌、八爬起,跑入荒野,真像鬼上身的香菇。月光好亮,暖陽似地氾濫到遙遠山村,與月光沉默對稱的影子一吋吋躲藏。月光好像會曬傷人,我拎著粽子,得穿起棕簑衣跟去。黃鼠狼一路跑,安靜得很,只踩出好長的影子說明去向。我得防牠們,一種無影無蹤的魍神。魍神會在夜裡欺騙小孩,帶到荒闢而無大人干擾的世界,快樂地玩起扮家家酒。這麼撲朔迷離的傳說,還是會留下蛛絲馬跡。笨小孩吃下山野大餐後睡去,直到大人找到時,嘴中塞滿了青蛙、蚱蜢腿甚至是冒熱氣的牛便便,哭著說:「我記得祂們請的是雞腿呀!是雞腿。」破解這魔咒的方式,只有將被魍神欺騙的小孩帶到廟裡,燒個香,拜個拜。在神明前,大人舉起鐵直的手刀,上下晃著說:「魍神,魍神,我這魍神不會跟你玩了。」小孩的兩根中指點著,橫在眼前,待手刀切斷,要很氣巴巴地跺三腳,扭頭、別眼又哼聲:「魍神,再見。真的抱歉,我長大了,再也不會跟你玩了。」魍神從此與那位小孩恩斷義絕。
路邊的大石頭上有一疊冥紙,是入山工作的小孩給魍神的買路錢,祈求不要被矇騙。冥紙黏糊在一堆,傳言魍神會蛙蹲在石上,身體像擰濕衣服般地轉,扭出肚子裡的月光,慢慢曬乾假鈔,再用綠樹汁塗成華麗的大鈔。祂搧出一疊綠粗粗的紙錢,拿到雜貨店,舌頭折五折,咳十聲,裝出老人的口音買糖,說:
「你說我像魍神,不是有大自然的驗鈔機,把錢拿到月光下照一照,不就得了。」
「好方法。」老闆說罷,把冥紙拿到月光下烘乾。
「看,我就說嘛!」魍神也站在月下,摸著冥紙,「這些錢,看起來確實有點假,但照久一點就很真的了。」
「完全正確,越來越像真錢,喔嗚!快看,還真有浮水印呢!呦!你看看,防偽線都出來了。是我目花花了,向你回失禮。」
「當然,人這麼聰明,我怎麼敢用假鈔。」
「啊!你誇獎了。對了,你要什麼糖?」
「全部。」
「我的糖很貴,一兩和等重的黃金一樣。」
「沒關係,再貴也可以,我的鈔票多到沒處花。」魍神頓了一下,又掏出一疊冥鈔:「向你回失禮,又要騙你了,不會怪我吧!」
「不會啦!這很公平,符合平等互惠的原則。」
「彼此,彼此。」
「對了,剛剛那些話說透了,不好聽。下次不要再講了,努力做就好。」
「我也這麼想。不說了,努力做,努力做。」
月光會保護魍神,強化祂的魔法,愚蠢百倍的對話也讓大人精神萬倍地甘心承受。哼!我才不會被魍神的糖果誘惑呢,記得不要跟祂們玩扮家家酒,不要吃祂們送的東西。但是,為什麼跟牠們去呢?我看了看四野,景致亮得可怕,沒有任何動靜反而誇大了鬼祟的氣氛。
我不要被迷惑,跺兩腳,喊說:「笨魍神,再見,我不會跟你玩了。」七隻黃鼠狼一縱隊停下,扭著黃褐皮毛的頭跑了來,俐索地疊一塊,發出生鏽關節的咭哩聲,唱歌求猜拳。最高的笨鼠頂著斗笠,還沒喊完拳,亮出一隻沾滿月光及泥巴的肉掌,很緊張地抖著。我看不出拳形,但這下聰明地伸出布。六隻黃鼠狼不唱歌了,皺著眉頭往上瞧。上頭的那隻前傾,探出兩隻尖指甲,勾我的掌心。牠們又贏了,垮成七顆皮球似的,樂憨憨地旋轉奔跑,邊跳邊大唱:「嘿!咬昏油,死了丟要更歐洲。」「不是教過你們嗎?是『小朋友,輸了就跟我走。』我是小朋友,不是咬昏油。」我簡直快氣昏了,牠們怎麼教都不會。
這些黃鼠狼,只會唱這幾個老詞,一定是到小學校偷看孩子玩遊戲。我們小女孩去廁所時,會唱猜拳歌,邀個牽手伴。小男孩趁我們唱歌時,會在遠地方用手摀著胯下,裝彆扭,搖著肩,唱著歌,嗲聲說:「唉││喲││喂││呀!人家也想去嗯嗯或噓噓。」那之後女孩都不再唱歌了。黃鼠狼一定是那時學會了這歌,還學大會操的男孩疊羅漢,塔出人的形狀。
看著牠們表演,我突然好難過,說:「你們再怎樣做,還是動物,完全不懂人的悲傷和孤獨。」我坐在地上,看牠們無厘頭地跑跳,有點不知所措。黃鼠狼停下腳步,歪頭看我,跳來身上逗,我只自顧自地流淚。牠們被淚水嚇到,抽出我書包的畫冊。我搖頭說不想畫。牠們不懂意思,張開畫冊像網子,撲抓豆娘、蜻蜓和攀木蜥蜴,那些昆蟲吸入書冊瞬間變成扁平的圖案,線條栩栩如生得能眨眼。
我又驚又喜,但隨即平靜地說,「那不是畫圖,畫圖是畫出夢想,而不是被現實抓住。」我想動物是不懂的,又說:「算了,還是回去顧我的家畜好了。」我執意走回家,讓屁股長了一條拚命後扯的七節怪尾,響出奇異的哭聲。回到豬圈,幾隻肥豬不肯睡,前肢趴上欄杆,後肢猛要勾上,想爬出來玩。黃鼠狼趕緊解開門鎖,放出肥豬仔。豬推我離家。我一逕搖頭。黃鼠狼又解開牛欄鎖,讓牛推我走。我又搖頭。牠們陸續解開雞籠和羊舍,這下熱鬧起來了。原來家畜都想跟去,頂著我的屁股不放,不依會擺出臭臉色。大牛趁機低頭,把我撩上背,很斯文地載我向荒野。黃鼠狼的引領下,雞鴨豬羊排排隊,輕步伐,流動行伍,唱著各自的三八怪腔曲。我把粽子掛上牛角,穿簑衣盤在牛背上,看來是沒法拒絕不去了。
但是,會帶到哪去?我們跌跌絆絆的跟進竹林,刺眼的月光太亮了,無法分辨遠方,只看到鬆厚的竹葉上枕滿安靜的彎竹影,呼出沙沙沙的鼾聲。如果我們不再跟黃鼠狼走下去,一定會迷失竹林裡,全變成一隻又瘦又長的竹子鬼,只有月光很斜時,影子才能扭捏地滾回家。循著水聲來到溪畔,月光還沒浸潤的山谷中,幾排油桐樹在朦朧的濕氣中迷睡,花朵卻在最敏銳的風中醒落,翩翩旋轉,叮叮咚咚地彈奏水面。
好了,這下可好,要游泳過河,鴨子飛也似撲去,把水潑個滿滿地回來。我吆停了水牛,可不想沾濕衣服,總有回去的理由了。黃鼠狼又在我身旁蝦跳,抽出修長的身子,期待什麼。牠們拉開我的書包,咬出一圈細線,要我拉著線頭。猜完拳決勝負,牠們將斗笠丟到水中,紛紛疊羅漢過河,嘩啦啦穿過溪水,底下的六隻全埋在水中推斗笠。猜贏的那隻在斗笠上蹺二郎腿,牠啣著線,曬著淡泊的月亮浴,對我眨眼微笑,好幸福呢!到了彼岸,牠把線頭纏上水邊草。出水的六隻則甩開水珠,很努力地抽肩透氣。有了氣力,牠們跳上油桐樹,髒污的黑影在花叢間亂擦,抹下一蓬蓬的白花。落水花,順水漂,擱在那條貼著水面的細線,直到河面鋪滿了白皚皚的花層,膨著微光。
我發現蹊蹺了。那隻野貓大方地站在對岸,身上發光的金錢斑有如披著繡花皮袍的教皇,嫻靜地指揮七隻黃鼠狼。河上積滿花,毫無隙縫,像擦拭得光潔的鏡子。野貓蹲起來,叼了一具屍體,半個呼吸就風過凌亂的草叢,彷彿一路彎身的草株在打瞌睡。野貓飛也不是,不飛也不像,卻剪出漂亮弧度,安靜地絮落到河面的花層。牠沒有沉下去,只有花委屈成弧度,凍軟地晃著。啊!牠就是帶魍神入村的野貓。這樣的近距離,我才看出牠的品種。耳背有白斑,是大石虎才有的認證。七隻黃鼠狼也跳上去,只有很笨的時候,腳才陷入花隙中,濕淋淋得快拔不起來。
原來大石虎是魔頭,為什麼一直沒發現呢?如今想來,這一切有跡可尋。記得那次,魍神是被我誤為野貓的大石虎拉來,在豬圈前晃著。魍神拎著包袱,在村子裡晃了好久都沒人理,才找到我撒野。隔著門,祂話講得霧濛濛沒人懂,簡直把話往肚吞而不是說出來。於是野貓從樑上爬進欄舍,打開門閂,讓闖入的魍神將手中包袱推了過來。我嚇得發抖,拚命地往後爬,直到一面牆擋下來。魍神比我更害怕似地,身子傾得鏽咯咯響,靠野貓在後推,包袱才掂了幾下給我。我小嘴張得牙槽盡露,兩手伸去,剛接到包袱,雞皮疙瘩從手掌浪似地爆傳到全身,甚至傳給舌頭味蕾,話說得不清楚。掀開包袱看,我大喊:「鬼孩子呀!」裡頭是一個毛茸茸的醜怪。但是在驚魂甫定後,我發現那不是醜怪,是小嬰兒。寶寶臉上的五官因痛苦而擠得快掉下來了,淚汗齊下。
「怎麼辦?」我焦急地問,「你帶他來,是要我救吧!」
野貓爬上魍神的簑衣袋,抽一疊大鈔給我。我直搖頭,說不要你的錢,也救不了你的孩子。魍神側頭看我,斗笠下的臉孔黑如鍋底,全然看不出表情。倒是野貓的表情黯然,流著淚水,把我的心思看透似,讓人不安起來。忽然間,我把嬰兒揹上身,要魍神照顧豬仔,撒腿往鎮上跑去。跑了幾步,野貓從後頭追來,快得只剩一抹半透明的黑影。我直衝,氣撲撲跑得掇肩喘,肺快喘出來了,口好渴,舌頭乾澀得龜裂。才動念,一隻山羌叼竹筒來,我拿了喝盡裡頭的水。太熱了,三隻貓頭鷹來揮翅膀,涼風自然。喊累了,兩隻大冠鷲腳扣我的肩,跑得輕功了。汗多了,一隻山豬咬來稻稈拭汗,快活呢。真是太好,動物都來幫助,無後顧之憂。跑了數公里下山,我腳板一痛,人跌撲在地上,好在寶寶沒事。縮回腳,我忍痛拔下右腳底的一片玻璃,血湧了出來。站起來,我用腳側跑,身子猛往右矮,就在踉蹌幾步、張手快跌倒時,野貓向暗處拋眼神,一道影子自那彈出來。剎那間,有流雲從我胯下鑽過後浮起,人便拋坐在毛茸茸的坐墊上。啊!是一隻大水鹿呢!我坐上水鹿摩托車,連忙捉緊鹿角的車把手。牠跑得很快,鼻孔噴出好大雲的氣霧,皮下的脊骨節奏運動,毛波浪一陣一陣的往後梳翻。牠偏不走山路,只走自己的山路,高捲過邊坡,落入山林去,一條隱形的草徑現形了。機車快飛,機車快飛,穿過高山,越過小溪,不知跑了多少里,很快到達小鎮。
見到城鎮燈火,動物都徬徨不前,只有野貓願意跟來。我跳下水鹿,抱著小嬰兒拚命地前往,衝到一戶有庭院的人家,猛敲門大喊:「先生,先生娘,救救小囝仔。」裡邊的燈亮了,醫生趿拖鞋,曳聲走過日式前廊的檜木地板。前庭忽亮燈,醫生拉開木門,抱起我手中的嬰兒走入。忽然間,他回頭看我,眼中蓄滿疑惑和不解,說:「為什麼,為什麼要騙我?」他用力掀開布包,露出一隻毛茸茸的動物,又說:「這樣好玩嗎?好玩嗎?」便將牠丟到庭院,用熄去門燈後的黑暗埋死了那團東西。我走入那裡,蹲身看布袱中的小貓。牠眼神好痛苦,汗水直流。掀到包袱底,我赫然看到獸鋏狠咬住牠的腳不放,組織壞死發出異臭,孵滿了小小的蛆蟲。我轉身離開,被野貓狠狠的咬住褲角,才回去抱起小貓,低頭離開小鎮,穿過那些焦渴等待的動物,順漫長的道路回家。在村子口,魍神站得醉搖,歡喜地慢慢走過來迎接,不斷點頭道謝。我卻對祂大喊:
「為什麼要騙我?這樣好玩嗎?」
現在想想,牠們都沒有騙我,只是想用人類方式和我溝通。
在河這頭,我在石頭上綁死線頭,小步的跨上花波,走到大石虎叼來的屍體旁。家畜也走上花毯,一不小心就軟陷下,大隻一點的牛乾脆用滾的較安全,小隻點的雞鴨就站在滾牛上蹬步幫助翻,後頭還有三隻豬在推。我知道這下來的目的了,要解開屍體上的陷阱。小石虎被鐵獸鋏像鱷魚嘴死咬前肢,骨頭斷了,傷口佈滿凝血。我踩下獸鋏兩側的鐵彈簧,才拉前肢,不料它竟斷截。
大石虎用尖指在花波上畫出橢圓形,獸吼一聲,黃鼠狼甩尾巴打水。一艘龍船從花浪中成形,向上游開去,與滿天落花擦肩而行。船行數公尺,觸礁了,水從船傷口冒出來,任憑怎樣划都固著。我脫了衣服,折方的堆在船舷,用一塊大花壓上。我抽出線捲,一頭繫上船頭,另一頭綁上手腕,拉了幾下確定緊度後,人便撲通入河,翻出稠密的水圈。我薯色皮膚在水下光滑無比,潛了一段浮出水面,拉動那艘大花船,家畜和黃鼠狼高興得鼓掌。過了一刻,尋了定點,大石虎丟下線綁的獸鋏定錨。我爬回船,用風吹乾濕溜的身體,不擔心被動物指點,因為牠們也沒穿衣服。看著小石虎死痛的臉,我有一種感覺,小石虎是大石虎的情人,過了這一夜,牠們注定只活在彼此深黑的記憶中。黃鼠狼應該是大石虎花一隻獨眼青蛙或三顆澀柿子請來的,老是賊覷那串粽子,牠們不是哈欠,就是玩猜拳遊戲,規則是先出先贏,難怪我老是輸。有點無聊,我拿出畫冊,教黃鼠狼認識大象、長頸鹿、犀牛和史前餓死的恐龍。黃鼠狼拚命地咬畫冊,最貪想恐龍,流下稠黏的口水要先淹死牠才吃,書糊得快翻不開。時間到了,月亮蹲上最高的山稜,乾燥的月光如雲海流入,又皺又冷的山谷亮了,花毯逐漸吸收光而溫暖起來。小石虎下垂的嘴角被曬乾,成了一直線,直到牠笑起來,月亮已經掛在天央了。
夜未央,四隻黃鼠狼站起來,繞圈子,吧啦吧啦吹著月桃葉,吧啦吧啦的哀愁,像極了無法歸類的風聲。小石虎的斷肢腐爛,成了小蛆吃喝玩樂的遊樂場。我用針刺挑,蠕蛆像小香腸插滿針,惹得黃鼠狼不專心吹嗩吶。我從書包拿出漿糊及膠帶,為小石虎黏上前肢,上了月光下寧靜的美勞課。另外三隻黃鼠狼鑽入花層,不擔心水會湧上來,迅速盤開一個大洞,底下全是不斷盛開的花。但無法阻止的是,一隻黃鼠狼拱得太深了,鮮花泉越湧越高,嗶嗶啵啵地亂開,直到控制住,龍船又厚暖起來。大石虎叼屍體入洞,從船底撈出兩條活蹦的鯽魚陪葬,輕踩著,掌尖搔牠們的鰭肢窩,直到魚笑得暈厥。黃鼠狼很不甘心,惆悵地解下牛角上的粽串丟入,滴下好髒好亂的淚水。我也好難過起來,失控地放聲大哭,不是要博得牠們的安慰,終是為自己哭泣。是我的感官鈍了,總是誤解自然的原貌,不解魍神用意,無法努力到底的救小石虎,事情不該是這樣的。我脫下鞋子放入,那是從水災中撿到的,一大一小,一紅一黃的,能保佑小石虎從此不會踩到陷阱。
葉子嗩吶響著,大石虎轉了身,後肢蹬著花土,直到埋盡小石虎,並且咬斷錨線。龍船往下游飄,把大花毯撞得鬆裂。一絲線的花壩也垮倒,破船無助地向下游流離。家畜連忙跑上岸,我慌張地偷了一把花隨到,只剩大石貓和黃鼠狼隨船漂下去。我往上游看,在小石虎曾被花朵埋葬的深度,是乾淨透明的溪水,有一雙鞋子在逆游而踏,看來也是兩隻被困的鯽魚在冒水泡打呼。有點遠,分不清楚,但一定有什麼看不見的東西永遠埋在那。
順流而去,黃鼠狼在蒸發縮小的花塊上打轉,七隻旋轉陀螺呢!直到雙腳站起,才跳入水中。大石虎悠閒地坐著,最後才跳著東一團、西一塊的花朵溯溪,過我眼前時還緩一下,給了永遠忘不去的奇異眼神,在我此後黑暗的記憶中有如兩毬白光。在龍船曾下錨的定點,大石虎忽然用肢猛拍水。水底的兩鯽魚嚇得甦醒,掙扎不止,甩尾割散了粽線。那串粽子陀螺轉,掙斷捆綁的綿線,像水底荷花在澄明的月光下吐出芬芳的內餡,引得百來隻的魚如蜜蜂搶。這時候,單釦的雙片月桃葉展成剪刀,追著魚群裁下無數亮鱗。小鱗片,連連看,從這連那裡,串成了模糊的影子。在鏡映倒轉的世界,隔一層水膜,隨大石虎在跑的隱約是小石虎。最後,牠們水漂式的輕盈彈走,陰陽互映,溯溪直上,留下漲著漣漪的花朵。大石虎從此消失在月光下,徒留滿河潦草的水波,風踱似的。
月亮落入山背,黑夜得完全分辨不出方位。我聽到傳來的急鑼聲,忙將雞鴨放到牛背上,牽著豬牛羊離去。牠們在夜裡踢躂著步,全都考試一百分地快樂放學。我把偷來的桐花放掌心,那如荷葉上的雨露聚晃,又像小油燈照亮小徑,帶大家穿透一團團揉皺紙的風景。直到鑼聲近了,我才將花藏到口袋。它們仍發亮,透出衣服,壓不熄,悶不燼,只好藏入嘴巴。大人緊張地跑來,伸出無數馬陸似的手,數著家畜有沒有少。母親丟下鑼,要我兩食指點著,用手刀切開,不再給魍神騙了。我背著手,鼓嘴皮子,極力掩護嘴中的幾朵花。「她被騙得太深,吃了魍神大餐。」大人說罷,捉起我的腳倒懸。我被打屁股,也不斷吃耳光,鼻子被捏死,以便吐出青蛙或蚱蜢腿,甚至是剛出爐的牛便便。
我緊守牙關,絕不吐出花。在倒轉的世界裡,背上書包裡的東西全被抖出,散落一地。一陣風捲來,翻動那本十餘張畫滿圖的簿子,任風掀出無限也無垠,唰啦地翻不到底頁,像鞘翅昆蟲展開外殼而不斷振舞那銀澤的薄膜翅膀。冊裡的甲蟲、蝴蝶、豆娘甚至攀木蜥蜴,因為書頁的流風,再也無法駐足死亡,成了連頁卡通醒過來。牠們一頁穿過一頁,一釐綻出一釐,逐漸浮雕得細微的觸鬚都立體起來,不是緩慢張眼,就是冉冉展翅。就在蜥蜴張口覬覦時,蝴蝶、豆娘和甲蟲逃冊了,從水深似的書晦忽而浮出濤湧的頁波,啵一聲,最末的腳肢勾出水,在倒影中飛向草叢,讓隨後去的蜥蜴戲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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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帕,一個被爸媽丟棄的孩子,從小力大無窮,連抓狂的瘋牛都能讓牠乖乖躺我懷裡。1940年,日本軍官鬼中佐收我為義子,改名鹿野千拔。從此,我像被世界上所有的鬼綁架……
一輛不靠鐵軌也能行走的火車;
一群背上背著家族墓碑的少年兵;
三個早已寫好遺書的白虎隊逃兵;
一個開著失事戰機,淚眼汪汪哭喊媽咪的「火炭人」;
一個肚臍有圈悶火向上竄燒的「螢火蟲人」;
一個活埋住自己,卻從腳趾間長出植物,蔓延成一座森林的頑固老人;
一個為了不讓父親上戰場,拚命用腳扣住父親的腰的女兒,最後兩人竟血脈相連,連最高明的醫術都無法切割的「螃蟹父女」;
我們迷幻在一座參天的森林裡,原來「森林是活的,不肯讓我們走出去。」難道這就是我們最後的墳場?
從來沒有一位作家如此描繪我們的世界,無論題材或?述手法,甘耀明都開拓出華文文學的新版圖。他讓我們看見華文文學迥異的新風景,在那風景裡,雖然戰爭與貧窮緊追不捨,但人、鬼、神、大自然之間卻細膩有情到令人不忍,而蹦跳的鮮活語言與酣暢的想像力,更將我們推入一個早已離我們而去的純真世界。
【作者簡介】
甘耀明
東海大學中文系、東華大學創英所畢業。小說獲聯合報文學獎、林榮三文學獎、吳濁流文學獎、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等,作品多次入選年度小說選,獲93年度小說獎。小說數次改編成電視單元劇。出版小說集《神秘列車》、《水鬼學校與失去媽媽的水獺》,教育書《沒有圍牆的學校》(與李崇建合著)。其中《水鬼學校與失去媽媽的水獺》獲中國時報開卷年度十大好書獎,作品融合童話元素,評審譽為該年「年度最有創意的小說」。目前為靜宜大學駐校作家。
內容連載
殺人的大鐵獸來到「番界」關牛窩了。牠有十隻腳、四顆心臟,重得快把路壓出水,使它看起來像一艘航在馬路的華麗輪船。新世界終究來了,動搖一切。有人逃開,有人去湊熱鬧,只有「龍眼園家族」中的帕(Pa)要攔下大鐵獸。帕是小學生,身高將近六呎,力量大,跑得快而沒有影子渣,光是這兩項就可稱為「超弩級人」,意思是能力超強者,照現今說法就是「超人」。
大鐵獸來時,帕和同學正放學。那時的天氣霜峻,他們赤腳走在一種早年特有的輕便車軌道上,想用冷鐵軌麻痺腳板,走路就不太痛,卻常踢破了趾頭流血而不自知。忽然間,帕跪落去,耳朵貼上軌道,上頭除了輕便車的奔馳聲,還傳來大鐵獸的怒吼。他跳起來,大喊他要攔下大怪獸,喊完,戴上戰鬥帽。一旁老是跟班的同學戴上盤帽,拉一拉帽簷,學他張開手,搞不清楚自己的蠢樣是要幹麼。帕的目珠激動,肌肉膨脹,他多走幾步,站上那座才建好的「香灰橋」。他張開腳,鐵著腰,直到胸肌滿出了旺盛的氣力,大吼一聲,要在這橋頭擋下那改變關牛窩的魔魅力量。
香灰橋是不久前由百位年輕人建的。他們扛十八座小工寮進庄,吃住在裡頭,走時把工寮扛走。這些推行皇民化的人,把畫有兩把鍬子的旗子插地,立即幫山路動手術,拿丁字鎬、鑿子及鋤頭猛刨,庄子到處瀰漫著泥灰。他們工作多麼有幹勁,幾乎像在玩把戲:把路在這裡往上撬、那裡往下捶,幾下就平了。拓寬用手抓住路兩邊,傾身往後拉開便行;截彎取直是站在庄子的兩頭把路扯了直,再鋪回這種稱為輕便車或台車的軌道,過程好到沒可嫌。遇到關牛窩溪,他們架起檜木橋,淋上瀝青強化。才扛走工寮,當夜的溪谷就鬧鬼了,流過的洶湧嘲笑聲把橋沖毀了,順河流五公里找不到什麼殘木。青年人又扛回工寮,改用石頭建橋,加班到午夜才竣工。當晚的溪水少,卻流過激烈的鬼聲,把石橋拆崩了。青年人在扛回工寮外,還扛來一台黑轎車。車放在大檜木板上,由四十人扛跑,像迎神祭慶典中扛著遶境的寶輦。到了目的地,把轎車搬下,郡守走下轎車。因為戰爭使得汽油欠缺,郡守又想坐車,才由抬得手癢癢的青年人扛來。文武官、保正早就在路邊站一排夾緊腿,恭敬迎接。庄人跑來鬥熱鬧,表面正經,私下更正經說,這橋連內地(日本)的師傅都沒法度呀!因為河裡住了一群烏索索的毛蟹,是恩主公的營兵。要是沒先去廟裡丟個聖筊,得不到恩主公的同意就蓋橋,毛蟹會拆到你脫褲子。
郡守嘰哩呱啦用日語罵,「虧你們是大國民呀!是大東亞聖戰的非常時期了,連橋都建不好,要是軍錙不能運,大家就完了。」內地來的工程師聽了猛啄頭,擂通了道理。他們在溪流上架模板、綁鉛絲,再將水泥摻入水和砂子,攪拌後灌入模板。一位老農看了大笑,說:「嚎痟,石橋與木橋都垮了,顛倒用爛泥做。」好多村民拍膝應和。到了當夜,有人提火把來看,聽到毛蟹憤怒對橋墩猛甩耳光的響聲,樂得把話悶著,明日再拿出來趁人多取笑。第二日,天才光,大家跑到橋頭,神鬼搓把戲似的,橋穩穩的沒垮,只有模板脫了,亮出非鋼非鐵非石頭的東西。那散落的模板上全插滿了斷螯,像蜂蛹顫個不停。恩主公的大將都沒用了。幾位孩子在地上找,看有沒有昨日留下的軟泥,吃了身體變成鐵。老農忍不住罵:「一群憨脧子!那香灰在廟裡最多,不用搶。」
「那不是香灰橋,是在橋上膏(塗)了紅毛泥,才十分硬。」在那橋蓋好後幾日,帕的阿公劉金福在橋隘對帕說:「照你阿興叔公的講法,那泥羹是紅毛人帶來的。他們將奇石碾碎,再用鍋子炒熟成泥灰,用時,把泥灰摞水攪砂,水乾後會變回你想要的石頭,怎樣的形狀都行。你知道紅毛人吧!就是荷蘭人,被國姓爺打走的。他們鼻孔翻天,目珠有顏色。大清國時,他們行過關牛窩,到紅毛館山住,僱腦丁(樟腦工)焗腦,一擔的腦砂能換一擔的錢。」
那一刻,是人的都歡呼尖叫。坐在火車裡的日本陸軍中佐鹿野武雄嚇到,從座位彈起來,問隨行的庄長,那壯漢是誰?「那是帕,一位爸媽不要的孩子,雖然高大卻還是小學生。」庄長恭敬回答下去:「他是大力士,喜歡攔下路上的怪東西,連北風都敢攔。」鹿野中佐遠視著帕,抿嘴不語,心想:「大力士,不就能配稱『超弩級』的人。」便要考驗帕的能耐。他要傳令點督下去,帕要攔就攔,就是能攔下全世界更好。鹿野中佐治兵如鬼見愁,極為嚴厲,說一句話,旁人得做出百句的內容,因此有「鬼中佐」封號,而「鬼」在日文漢字有兇狠的意思。傳令勒韁騎馬,喝聲去傳令了。於是,前導吉普車緊停在帕前面,不是怕被人攔,是怕違令而害慘自己。帕卻怒眼圓睜,天真無比的吼:「閃,你擋下後頭的怪物了。」他連人帶車的把憲兵推到路邊,撒泡尿也比這省力。帕拍拍手上的灰塵,站回橋頭,把十根的手指關節捏得又響又燙,然後張開手臂。庄人叫得半死,閒閒等著帕攔下鐵獸。
火車的前頭有個小駕駛房,裡頭的機關士轉著大方向盤,只要拉一根鐵棒,汽笛喊出的尖銳聲,能讓路人頭髮全豎成了插針。火車鳴笛來,帕也大吼回去,憋滿了氣力迎接。這一叫,火車像紙糊的,搖搖顫顫的煞停,兩側滮了幾泡蒸汽。這時節,機關車尾蹦出一位十七歲、名叫趙阿塗的機關助士。他臉上老是掛著鼻涕,甩呀甩的!人爬上車打開水箱,又從驛邊的水塔拉下了輸水器「水鶴」,注水給火車。村童大叫,覺得帕真厲害,要鐵獸停,牠哪敢走。接下來孩童輕嘆,原來幾日前建完的木房不像驛站,倒像是畜獸欄,水塔也是給牠洗刷喉嚨用的。機關助士加完水,跑回爐灶間。那裡熱得空氣中游滿了透明蚯蚓,大火把他的汗烤乾,白色的體鹽落滿地,腳踩沙沙響。他用鏟子給火室餵石炭。火舌舔得兇,把煤咬出脆亮。一團石炭從煤箱滑落,縱身一彈,還沒落地就給一位俐落的孩子接著。他一啃,牙咬崩了,滿嘴黑呼嚕的喊:「這石頭能燒火了。」
鐵獸不來,帕上前理論。火車真壯觀,車前掛有黑檀木底紋的菊花環,環內寫「八紘一宇」四字。意思要納八方於同一屋宇,即四海一家,潛台詞是征服世界的意思。車頭還交叉掛著日丸旗和陸軍十六條旗,迎風獵獵,好不剽武。火車的線條雄悍,迷宮般的轉軸和精巧齒輪的神祕運轉。輪胎是實心橡膠胎,主動輪直徑有一米八。夕陽斜來,車殼發出閃光。帕摸了車頭用來推開路障礙的鐵鴨嘴,上頭流動一路所累積的靜電,啪一聲,他被電得大喊:「它咬人。」帕的膽都冒疙瘩了,小心的繞到另一邊觀察,不料叫得更大聲。這回不是觸電,是看到車牆貼了張報紙,頭條是「皇軍奇襲米國,爆彈轟沉真珠灣」。美國珍珠港報廢了,用「轟沉」不是「擊沉」,表示珍珠港像戰艦般瞬間沉沒。帕高興得鼓滿了肺氣,雙臂一擠,喉管高聲響出:「爆擊(轟炸)米國,米──國──陷──落。」陷落就是淪陷。帕喊聲出,千山潑了回聲,讓所有的孩子也興奮得不斷喊陷落、陷落……
美惠子敞出了兇臉,對帕說:「你們『番人』好野蠻。」見帕不言,又問:「你是畢業生吧!」
帕注意到她腳邊的敞開大黑皮箱,一些書籍及日用品因搖晃而散落。「我還在讀書。」帕說,看著美惠子夕陽下清淡的線條,美極了。
忍不住的是巡察,他們站在驛站前恭迎火車多時。在大鐵獸前,他們的佩刀興奮得發出細微聲,連忙用手按下,卻發現手抖得更兇。車站一帶屬翹鬍子巡察管的,這綽號來自他留有仁丹廣告那種上將式的翹鬍子。翹鬍子巡察多少怕帕,但看不下荒唐了,拿了短鞭走到車內,猛揮去,往帕額頭鑿出鮮血。「笨蛋。」車尾傳來鬼中佐的聲音,他站起來,眼神豺,斜陽把高筒軍靴炸出了刺眼的反光,好像腳踩怒火。一旁的士兵寒毛豎直了。翹鬍子巡察把腿併得沒縫,鬍子一翹,隨後又怒罵著帕,要這個清國奴滾下車。鬼中佐又罵笨蛋了,拍響軍刀,指著巡警的腳說:「所有文武官,明天起給我打綁腿。」翹鬍子巡察了解自己被罵,應聲下車。這時候,鬼中佐走過帕,要是正眼看這孩子會有點怕。他走下車,穿過黑壓壓的村民,爬上備妥的樓梯,站上車頂鋪好的紅豔絨布。他看著縱谷的某座山,抽出銀亮的佩刀,對鳩集的村民說:「這是新的時代,從現在開始,你們要做工奉獻給天皇。不惜任何代價,給我剷平那個山頭。拿起工具,唱歌出發。」火車響出汽笛,抖動起來,四周炸出白靄的蒸汽,像浮在海上裝滿朝氣的輪船。整座縱谷也彷彿甦醒了。
新世界來了,人逃不過去,連鬼也是。長眠土下的「鬼王」被尖銳的汽笛聲擾醒,他睡得夠久,也夠累了,時間摧毀他的肉體,卻沒有磨光他的銳氣。鬼王暖好筋骨,推開雙手,碰到堅硬的大鐵棺而收手。他以為下雨了,伴淅瀝的雨聲睡去,直到帕一個月後暴怒的吵醒他。雨聲是鬼中佐尿的。那時節,鬼中佐騎馬,走向磅礡的森林,後頭跟著吉普車和數百位扛工具的村民,要去砍平一座山頭。他們沿通往原住民部落的山道走,路上的小坑積滿水,裡頭的水黽趴開長腳滑行。隨著中氣十足的步伐,水窩震動,抖開水波,來不及逃走的水黽被密集的人群踏死。
樹蔭兜頭淋下,鬼中佐的眼角閃入光芒。他勒韁繩,岔入暗隱的小徑尋光,士兵擋下了隨後的村民。在長草盡頭,鬼中佐解開褲襠小解,撒出熱尿,把土裡剛睡醒的鬼王澆得湯燙。勒緊腰帶時,鬼中佐發現了蹊蹺,出刀撥開草,露出一塊風雨模糊、上頭刻的字跡已淡暈的大石碑。鬼中佐跳上大石碑,放眼綜觀,在冬風壓低的草叢中,前方魚湧著無盡的死人碑,自己陷在標準的漢人墳場。他大笑,暢快喉嚨,而鬼王卻聽他撒落的尿聲睡去。兩位士兵聞笑聲跑來,腋下夾步槍,手指勾在扳機。「清國奴就是清國奴,做鬼也一樣。」鬼中佐指著亂葬崗,咧開嘴:「死了也是一盤散沙,沒有秩序可言。」兩位士兵聽了傲然,嗨一聲收槍。鬼少佐抽出白布,拭淨軍刀上的灰塵,收入刀鞘,勒馬離開。
學生每日面向東升旗後,要轉向東北朝內地的皇宮鞠躬,代表對天皇、皇后的敬意。可是離學生最近的,只有馬匹吐氣。牠們向學生們嘶嘴皮。士兵連忙把馬拉過去,學生這下看到更精采的馬屁股開闔,一坨糞直落地,冒熱氣。帕忍不住大笑,一次比一次誇張,肺囊笑癟、腸子折傷,鞠躬時快拗不回腰骨了。師長對這大孩子沒法度,要是其他的孩子敢笑,一巴掌甩回去。特別是校長更是狠,平日聽到誰講客語或泰雅語,罵完就呼巴掌,把人甩得五官翻山,再把寫著「清國奴」的狗牌掛在學生身上。被罰的學生要去找下一個不講「國語」的人,移交狗牌。狗牌最後全找到主人,掛在帕身上,像鬍子密集,要是一般的孩子早就被壓得脊椎側彎。狗牌掛越多,帕就越講方言,鐵著挑戰規定,校長要是敢呼去巴掌,手肯定腫得找不到指甲。所以,校長看到帕對馬狂笑,只有咬牙的分,想來想去,只好把他調為升旗手,也許拉拉繩子能讓他專注些。三天後的升旗典禮,即使六匹馬齊一放屁拉屎,帕半個笑紋也不皺,冷得像中風的石頭。校長以為這是他的功勞,把帕調為旗手是對的,其實是新老師美惠子無意間用黑土丸馴服了帕。
美惠子教學生飯前洗手,說蒼蠅這麼髒,專吃腐敗東西,也知道要不停的把手搓洗,把臉抹乾淨才動嘴,何況是人呀!美惠子也教他們飯後刷牙,說不刷牙的比動物園的猩猩「麗塔()」還糟,麗塔還會刷牙呢。她還要求學生每天要洗澡,上完廁所用紙擦屁股。她把報紙裁成一塊塊,掛在公廁使用。帕常在蹲廁時看報紙廣告,趁大腸抖擻、屁股大開大闔時,數著劉金福教他的漢字還認得幾個,大聲唸給隔間的同學聽。但是最吸引人的還是報紙上的廣告圖,呈現萬花筒的世界,眼花得上完廁所起身會頭暈。他們會在學校的畢業旅行第一次到大都市開眼界,但廣告早就預習過一切,那是有錢就能體驗的新世界。比如,冰箱能分泌冷颼颼的荷爾蒙蒸汽,讓豬肉睡成木乃伊,八角就能租用。水死掉後硬成冰淇淋,花五分錢,可買它在嘴中復活的威力。電扇能製造小型「神風」,附加絞碎飛蚊和蟑螂的威力,十圓有找。學生沒閒錢,深覺最好的享受就是看人吃冰而自己流口水,他們看廣告就能乾過癮。等上課鐘響才起身,為了珍惜報紙給他們的驚喜而不願當衛生紙用,只用竹片刮屁眼。
有一次上課,美惠子要帕和一位很瘦的同學站一塊比較,說明什麼叫營養不良。對照組憔皮邋遢,瘦成竹竿,吃下肚的營養被蛔蟲攔截──牠們又肥又長屬於盜匪型的過動兒。美惠子告訴全班,帕的魁梧身材,是吃米飯的模範生。大家羨慕得鼓掌。帕搖頭,說他一年只在除夕喝白湯,裡頭找不到飯粒。美惠子說,那種白湯叫牛奶,喝這種高營養湯的才強壯。帕猛搖頭說,那叫「糜飲(稀飯)」,淡得不牽絲。因為帕用客語講糜飲,難翻成日語,用粉筆灰摻水來示範。最後,帕掀開裝書的花布包,滿足美惠子對他吃食的好奇。帕連飯都沒帶,每天帶米酒瓶,嚇得美惠子把他認為是酒鬼。瓶子像現今的清酒瓶大,裡頭塞滿當成餐飯的蘿蔔乾。美惠子難以相信這能讓人強壯,無病無痛的長成。帕說,他倒是有牙蟲發瘋的病,鑽入腦漿或下顎了。美惠子知道那是牙痛,用一種溼臭的黑藥丸,塞入帕的臼牙縫,說:「這是天皇賜藥,你要更尊敬祂。」帕的蛀牙好了,記得那種外殼畫有喇叭的橘紅盒子,藥名「征露丸」──這是一九○四日本人在日露戰爭中發明的腸胃藥,意謂征服了「露西亞(俄國)」。
鬼中佐命人把裸身的恩主公搬出,放在車站前示眾,等待火車輾出祂的神魄。一刻後,火車翻過牛背崠,大煙燻黑了白雲,直衝驛站而來,見著恩主公就像遇到蟑螂踩去。恩主公嚇出力量,牙一咬,成了踩不死、壓不扁、跺不爛、輾不出腸的泥團,火車來來回回、前進巴顧的壓也沒辦法。鬼中佐要火車停下,走到恩主公前,大吼一聲:「帕,出來。」帕人很高,頭從人群中浮過來,不久露出全身。鬼中佐要他報上名來。
「我是帕。」他雙手扠腰,眼大而不厲。
「這是『番名』,漢名呢?」
「劉興帕。」帕又補充說:「我的名字裡有個『番字』。」
「你是爸媽不要的孩子,我收你為義子。以後,你的名字是鹿野千拔。」鬼中佐說罷,對帕不斷複誦「鹿野千拔」,不疾不緩。帕先是捏拳抗拒,不久摀上耳朵,但來不及了。那名字在腦海放大,如雷澆灌,如海銷蝕,要驅逐它不如接受了,於是帕張嘴放逐那些心音,說:「鹿野千拔。」
「鹿野千拔,來。拔刀,斬支那神。」鬼中佐拍了腰間的佩刀。
帕上前幾步,握刀柄,把那把刀拔出鞘。他把刀快揮,幾乎看到空氣裂開的傷口,才吼一聲劈去。恩主公分家了,迸出一大泡的塵,並飛出一群虎頭蜂。虎頭蜂是製神尊時封在泥內以顯赫神威,如今仍然猛剽,翅膀生風,撅起帶刺的尾巴攻擊。帕空拳撈下蜂群,一掌抓了三十六隻,放入嘴嚼個爽。這時節,火車火室也燒得悍,火舌自己頂開爐門,想把機關助士捲進去。日本兵趕緊把恩主公的殘肉丟進去燒。火車吸收了神魄,輪胎又刨又跳,不用多半顆炭的助興,一溜眼就跑到縱谷的盡頭,只留下藍天中的黑煙。老村民紛紛跪落地,用雙手盛接下那稱為「神灰」的煙灰,仔細收藏祭拜。煤雲轟隆隆的膨脹,落下閃電,嘩啦啦下大雨。人都散了,帕還站在場上,雙手在紫冷發抖,聽著雷雨響在每座山的懷抱裡。他竟然殺了神,而且怎麼殺的都不曉得。他沒處可逃,一輩子被神詛咒了。
小說的發想之一,是來自鄉誌上的耆老訪談。他說,日本時代,在大東亞戰爭時期,缺汽油供給車輛,家鄉便出現一種蒸汽公車,後頭有蒸汽鍋爐,動力是石炭(煤)與水。這段談話使我對有鍋爐的公車滿是遐想,認為它結合火車頭特性,有煙囪,也像熱水壺冒蒸汽。
最後找到了實物照片,跟我想像的落差大。但是,我小說中那種無軌火車的構想已經開出了,以時速五十公里衝向前,煞不下了。之後我幾度想召回小說中的列車,回廠改裝,多裝兩鐵軌,符合傳統想法。但是,腦海又發出了怒吼,告訴自己,再大膽些,即使像日本動畫導演大友克洋的《蒸汽男孩》,充滿蒸汽動力的怪械也無妨。小說是魔術戲法,我不相信自己,又如何變戲法給觀眾看呢!
2. 是否須大量閱讀各種史料?
確實讀了不少資料,日治時期的警察制度、軍中文化、庶民生活等,這些資料散落各書中,多虧近年來口述歷史與本土文化調查蓬勃,我得利了。蒸汽機關車的操作,有些得靠日文書,這方面他們比較強,對保存與尊重蒸汽機關車,展露專業與情感。
史料是小說主要的靈感來源,有時寫不下,翻翻史料,還比在桌前枯等來得有進度。當然,我也不希望小說變成歷史資料庫,書中對於專有名詞,沒有深入的解釋,讀者有興趣,可上網查一下,會有更多訊息提供篩選。
有些不是史實,而是來自新聞。比如伊朗的頭部連體人拉丹與拉蕾,在廿九歲決定分割,即使賭上性命也無妨。手術最後失敗,姊妹雙亡。這篇是小說中「螃蟹人」的源頭。
3. 《殺鬼》的背景設在關牛窩,和你自己的成長環境有關嗎?
關牛窩是我小時候的樂園,它範圍約十幾座山,由墳墓、果園、森林與鬼怪傳說組合。我常在那出沒,很多地方沒深入,多少是孩童式的害怕。翻過關牛窩就是祖母的娘家,那是原住民部落的邊緣。祖母是客家人,也為家族帶來了一些原住民傳說的故事。小說中的關牛窩,已脫離我生活中關牛窩的樣子,是個村落,更精確的說應該是大社會的縮影。
4. 為什麼將《殺鬼》的背景設定在日據時代?有特殊的意義或考量嗎?
設定在日治時期是早就選好的,並無特別考量。但是,有意思的,反而是在書寫與閱讀資料的過程中,找出不少的著力點,更能顯現角色張力。
另外,那樣的生活環境,與現今有了距離,提供我不少發揮的空間。我寫的絕對不是真實的日治時期生活,是想像中的,我能大膽想像,相對也犯了不少聯想錯誤。我要是活過那個時代,會寫得保守,甚至走安全路線。
5. 《殺鬼》是30萬字的長篇小說,花多久的時間完成?有沒有遇到瓶頸或困境?
2004年我以《殺神》通過國藝會長篇小說寫作計畫,預計兩年,得完成十五萬字。《殺神》是中短篇小說集,其中有篇叫〈殺鬼王〉。一年後,我寫完規定的一半字數,通過期中審查。當時〈殺鬼王〉只寫了數千字,不成篇章,無法呈上去審查,但是我對這篇有期待,不想接下來的一年就這樣潦草完成,它應該被寫成完整的長篇。
寫這部小說,我卡了好幾次,尤其是前十五萬字,在結構、情節、語言上有轉不開之處,還曾使用客語書寫,遇到瓶頸不得不放棄。2007年生了一場大病,工作停了,心情亂了,花八個月治療。我生命中第一次出現得專注面對兩件事,治療與書寫,肉體與心靈,我花了不少時間除病,同時花不少時間對付小說,那些轉不開的關卡,這時反而打通不少。2008年十月開始,真是神奇的一刻,可能是小說人物長大了,長了翅膀,想從我筆下死命飛出。我幾乎每天寫作,一天寫上八小時左右,除了工作,全耗在書寫上,半年寫了十萬餘字。五年來與我糾纏不清的的小說,此時終於結束了。
6. 完成《殺鬼》後,最想做的一件事是什麼?
最想做的,是該殺一隻鬼慶祝,當然,這鬼不是陰魂之類,而是內心的膽怯、遲疑與徬徨。《殺鬼》是我目前的代表作,此言不假,如果有人從圖書館或舊書攤找出我的前兩本小說看過,絕對會舉兩手贊同。
希望接下來想做的,是多利用文字呼吸,同時多回到內心找那隻純真、初衷的小鬼聊聊,是他帶我走上寫作之路的。
7. 最期待讀者從《殺鬼》一書獲得什麼?
我的事件與想法都在小說中寫完了,對讀者已無額外的期待。讀者讀完它,或許就知道我想表達什麼了,這是充滿「人與力量」的故事,至少身為第一位讀者的我這樣認為。
8. 完成《殺鬼》後,未來的創作計畫是什麼?
計畫是有,有的進行中,有的純屬想法。進行中的是短篇小說集,每篇約兩、三千字左右的鄉土傳奇故事!
至於其他尚未做的計畫,不談也罷,沒做的都不算數。它們看起來像珍寶,放久了就像垃圾,而且怎麼被丟出腦海的都不曉得。
9. 延續《水鬼學校和失去媽媽的水獺》,《殺鬼》將中文活潑化到極至,這是刻意形成的風格嗎?
寫作《水鬼學校和失去媽媽的水獺》提供我練筆之處,沒有這本書,《殺鬼》難以成形。和《水鬼學校》比較起來,我認為,《殺鬼》的語言比較保守,也較質樸,更適合閱讀。如果這樣也算刻意行成的風格,也說得通。
10. 為什麼一直專注於「鄉野傳奇」的題材?
小說作為一種說謊與幻術的技藝,像是魔術,像是電影中的吊鋼絲輕功。小說也是個人夢的餘緒,在白天編織夜夢。我寫過其他的小說,卻在「鄉野傳奇」上取得辨識度。或許,「鄉野傳奇」這區塊目前很適合我耍魔術,或吊鋼絲,或耍白癡,我樂在其中。
【預購】且在人間◎余秀華
Regular price $20.00詩人崔舜華、陸穎魚 推薦
婚姻與愛情,造就了不幸的人。
一張結婚證書,把一個陌生男子理直氣壯地甩到她的床上。
為了有個落腳點,他付出了結婚代價。
因為愛得太深太痛,她選擇了一起走向滅亡……
「我不會屈服於一個骯髒的男人!」
「反正一個廢人,不死就行!」
「你說愛情是什麼樣子?」
「我覺得愛情的樣子就是我們現在的樣子啊!」
「我們會長長久久的。」
感情和生命一樣,有的會被橫腰斬斷,有的出了事故,有一些則是無疾而終。四名男女如同深陷沼澤裡的魚,在愛的語言暴力下,不成人樣……
不成詩,便成魔。余秀華的小說有著魔魅的力量,將我們吸進她一手構築的敘事漩渦,在漩渦的中心,是勉強裝盛於一具殘疾肉身的巨大靈魂的掙扎、扭曲、喊叫。這些聲音構成了小說的主旋律,像是蹲棲在最暗最髒的俗塵角落的一雙眼睛,朝向這繁麗世界射出來的炯炯的光亮。──詩人崔舜華
本書特色
詩人余秀華第一本自傳體小說,撕開愛與婚姻的冷暴力。
余秀華
一九七六年生,湖北鐘祥市石牌鎮橫店村村民,因出生時倒產、缺氧造成腦癱,因此行動不便,高中畢業後賦閒在家。一九九八年開始寫詩,《詩刊》編輯劉年在她的博客上發現她的詩,驚豔她的詩中深刻的生命體驗,於二○一四年第九期刊發了她的詩,之後《詩刊》微信號又從中選發了幾首。農民,殘疾人,詩人,三種身分引爆了大眾對她的熱議,然而她卻對自己的出名感到意外,在博客中說自己的身分順序是女人、農民、詩人。「我希望我寫出的詩歌只是余秀華的,而不是腦癱者余秀華,或者農民余秀華的。」
【預購】悲傷◎舞鶴
Regular price $25.00台灣文學,止於舞鶴。——朱天文(知名小說家)
當代台灣最具原創風格的作家
舞鶴最重要的中短篇小說集
全新改版上市
收錄最新創作:新版代序〈就是要這樣第一次就一口咬住〉
/名家讚譽
﹝台灣資深前輩作家 葉石濤﹞
舞鶴是台灣文學史中的一個天才型作家。他熟悉台灣歷史的變遷,台灣庶民生活中的禮俗文化、政治、社會等背景,正確地掌握了台灣歷代民眾的生活動脈。
﹝評論家 王德威﹞
舞鶴是台灣文學最重要的現象之一,他的寫作實驗性強烈,他面對台灣及他自己所顯現的誠實與謙卑,他處理題材與形式的兼容並蓄、百無禁忌,最為令人動容。論二十一世紀台灣文學,必須以舞鶴始。
﹝小說家 朱天文﹞
世間有純粹一詞,只是,有純粹之物嗎?
舞鶴純粹。只不過,純粹之人出現在眼前,大家倒不識。所以說,直信難有,如來難值。所以台灣文學,止於舞鶴。亦所以為什麼王德威說,二十一世紀台灣文學必須以舞鶴始。在這個意義上,舞鶴是我們的師兄。
﹝中國社科院台灣文學專業研究學者 李娜﹞
舞鶴以「田野」的雙腳感知島嶼上的未知土地,以手工書寫人心對自由的嚮往,以最無羈的聲音,追問歷史、社會、人性、欲望及其之於個體生存的意義。以一種永遠的批判立場,對台灣社會發出聲音──這是舞鶴生命存在的形式,也是他的文學的隱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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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鶴是台灣文學史上重要的代表作家,《悲傷》收錄了他最具代表性的六篇中短篇小說——〈悲傷〉、〈拾骨〉、〈調查:敍述〉、〈逃兵二哥〉、〈微細的一線香〉、〈牡丹秋〉。初讀舞鶴的讀者,最好的起始點正是小說集《悲傷》,不僅文字好讀別具韻味,書中每一篇作品都代表了舞鶴不同時期的創作里程,並反映了台灣不同層面的社會、歷史現象。
寫作是為過去立下紀念碑的方法,舞鶴的小說,不僅為他自己立下個人生命的紀念碑,也為台灣文學畫下了重要的創新里程碑。
〈拾骨〉敘述一位多年為精神官能症所苦的男子,有一天亡母託夢,他發動家人為逝者撿骨。舞鶴對台灣俚俗眾生有深刻的觀察,勇於指出生命不可思議的矛盾與荒唐;故事的高潮是敘事者悼念亡母之際,突然有了性的衝動,因而脫隊去尋歡……愛欲與死亡,悲傷與悼念,〈拾骨〉提供了我們一個詮釋、治療創傷(trauma)的詭異出口。
〈悲傷〉寫一個精神病患者的異想世界,這位精神創傷的男子,狂野不羈、招人誤解卻又引人悲憫。他生命中的悲傷、文末展演的那場死亡嘉年華,無不觸動我們內在深處的「悲傷」情懷,令人動容。
〈逃兵二哥〉寫國家機器——軍隊——如影隨形的控制,任何逃兵都無所遁逃,這猶如卡夫卡式的「家常化」恐怖感,讓人印象深刻。
〈調查:敘述〉寫二二八事件為受難者家屬所帶來的無盡壓力。調查者與報告者一起發明過去,遙擬悲愴;「調查」與「敘述」不只是情治單位監視民心的方式,也是事件倖存者向自己餘生作交代的必然宿命。這篇作品被喻為有關二二八歷史事件的短篇文學傑作。
〈微細的一線香〉白描一個家族頹敗的必然,臆想倫理傳統的絕境;愛恨交加,若斷若續,充滿憂鬱頹廢風格,彰顯了舞鶴現代主義與鄉土寫實主義並行不悖的絕妙創作手法。
〈牡丹秋〉處理一段春夢了無痕的戀情,原是通俗的題材,舞鶴寫來,卻憑添一種存在主義寓言色彩。他描述孤絕的生存環境,曇花一現的人間情義,捨此無有退路的意義追求,別具韻味。
舞鶴說,他的每一篇小說好像是一段時間的小小紀念碑。〈牡丹秋〉是六○年代大學時期的紀念碑。〈微細的一線香〉是府城台南的變遷之於年少生命成長的紀念碑。〈逃兵二哥〉是當兵二年的紀念碑。〈調查:敘述〉是二二八事件之於個人的紀念碑。〈拾骨〉是喪母十九年後立的紀念碑。〈悲傷〉是自閉淡水十年的紀念碑。
王德威在《悲傷》序文中有言:「舞鶴的每一篇作品都處理了台灣歷史或政治的不義層面,但每一篇作品都有令人意外的曲折……」這位當代台灣最具原創風格的作家,為他自己、也為台灣文學,留下了無可取代的生命書寫瑰寶。
作者簡介
舞鶴
台灣台南人,當代台灣重要的小說家。作品深具原創性,開拓了台灣小說風格書寫的新紀元。著有《悲傷》、《思索阿邦.卡露斯》、《十七歲之海》、《餘生》、《鬼兒與阿妖》、《舞鶴淡水》、《亂迷》。
二○一一年,《餘生》法文版Les Survivants由巴黎ACTES SUD出版公司出版;二○一七年,英文版Remains of Life由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出版社(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出版。
得獎紀錄:吳濁流文學獎、賴和文學獎、中國時報文學獎推薦獎、台北文學獎創作獎、東元獎台灣小說獎、中國時報開卷十大好書獎、聯合報讀書人最佳書獎、金石堂二○○○年最具影響力好書、金鼎獎優良圖書推薦獎等。
相關著作:《餘生》
目錄
新版代序:就是要這樣第一次就一口咬住/舞鶴
初版推薦序:原鄉人裡的異鄉人——重讀舞鶴的《悲傷》/王德威
悲傷
拾骨
調查:敍述
逃兵二哥
微細的一線香
牡丹秋
初版後記
舞鶴創作年表
序
初版序∕ 原鄉人裏的異鄉人——重讀舞鶴的《悲傷》/王德威
一九八○年代以來,「台灣意識」成為我們美麗島上的熱門戲碼。不論是政治權力的變動,還是文化資源的消長,無不以呼喚原鄉,尋回主體為命題。歷經四百年的浮沉,這座島嶼彷彿蓄積了太多的義憤與悲情,迫不及待要向歷史討回公道。一時之間,文學界也如響斯應。為舊台灣平反,為新台灣請命,千言萬語,成為世紀末大觀。
然而跨過了千禧門檻,回顧過去十幾年台灣論述及台灣想像的轉折,我們不得不警覺它的局限。尤其當原鄉的呼喚成為原道的使命,主體的追尋成為主義的崇拜時,「台灣」所象徵的源頭活水意義,已經打了折扣。島上的激情與喧囂如今仍然方興未艾,未來的動向更不見明朗。我們將何去何從?
靜下心來讀讀舞鶴吧。眼前高談愛台灣、關心台灣歷史、社會、文化的正是大有人在,但讀過,或聽過舞鶴的又有多少?這位作家出身府城台南,過去二十六年來漂流南北。他身無長項,唯一的寄託就是寫作,但其間有十三年之久他卻隱居起來,未曾發表一字。寫或不寫,還有寫什麼,怎麼寫,於他必定是艱難的考驗。舞鶴筆下充斥被國家、政治機器斲傷的生命,沒有前途的慘綠少年,沉迷異色戀情的男女,黯然偷生的原住民,還有憂傷的、躁鬱的尋常百姓。這些人物多半來自中下階層,他們的癡心妄想,喜怒哀樂,構成台灣庶民社會的異樣切片。
這樣的人物及其衍生的故事,其實也曾出現於鄉土文學中。不同的是,舞鶴從頭就拒絕簡化他的立場;他既不對「被侮辱與被損害者」廣施同情,更不承認苦難就必須等同於美德。與主流的原鄉作家比較,他毋寧是極不「政治正確」的。但也正因此,他引導我們進入一個複雜的台灣視野,在在引人思辯。我在他處(《餘生》序論)曾藉舞鶴的作品〈拾骨〉加以發揮,稱他為「拾骨者」。舞鶴探究歷史創痕,剖析人性糾結,尋尋覓覓,儼然是在時間與空間的死角裏,發掘殘骸斷片,並企圖與之對話。經由他另類的「知識考掘學」,已被忘記的與不該記得的,悲壯的與齷齟的,公開的與私密的,性感的與荒涼的,種種人事,幽然浮上檯面。這是舞鶴敘事的魅力,但也更應該是台灣桀驁的生存本質。
舞鶴是台灣原鄉人裏的異鄉人。他是原鄉人,因為他念茲在茲的總是這塊土地上的形形色色。他又是異鄉人,因為他太明白最熟悉的環境,往往存在著異化或物化的最大陷阱。我使用「異鄉人」一詞,聯想到的是卡繆(Camus)半個多世紀前的名作《異鄉人》。舞鶴特立獨行,擇荒謬而固執,何嘗不是你我眼中的頭痛人物。但他顯然有意以他的生活方式及文學寫作,嘲弄、批判我們居之不疑的信念及墮性——他強迫我們與他一起「拾骨」。
舞鶴早在一九七○年代中就開始創作,而且一鳴驚人。〈牡丹秋〉(一九七四)處理一段春夢了無痕的戀情,原是通俗的題材,舞鶴寫來,卻憑添了一種存在主義寓言色彩。他描述孤絕的生存環境,曇花一現的人間情義,捨此無有退路的意義追求,也透露他私淑現代主義的痕跡。另一方面,〈微細的一線香〉(一九七八)白描一個家族頹敗的必然,臆想倫理傳統的絕境,則彰顯舞鶴揮之不去的鄉愁。愛恨交加,若斷若續,由此而來的一股憂鬱頹廢風格,反而猶其餘事。現代主義與鄉土寫實主義在他的創作裏並行不悖,已經在他早期作品中可以得見。
八○年代的台灣,各種運動風起雲湧。舞鶴反而隱居起來,不事生產。逆向操作,似乎一向是他的特色。十三年後,他再度出馬,一連串的小說如〈逃兵二哥〉(一九九一)、〈調查:敘述〉(一九九二)、〈拾骨〉(一九九三)、〈悲傷〉(一九九四),都廣受好評。之後他再接再厲,並兩度進駐原住民社群,寫出《思索阿邦‧卡露斯》(一九九五)及《餘生》(二○○○)兩作。前者見證魯凱族屢經遷徙所產生的傳統絕續危機,後者探堪泰雅族涉入的霧社事件,及其歷史、記憶的紛亂線索。就事論事,誠懇實在,讀來反更令人觸目驚心。
舞鶴也寫了其他小說,如《十七歲之海》(一九九七)、《鬼兒與阿妖》(二○○○)等。觸角及於情色生活揭祕,還有它的倫理辯證。舞鶴有意根據他的「田野調查」,重畫欲望烏托邦(或無托邦)的界線。他未必有驚世駭俗的意圖,卻畢竟因為立論的特異,達到驚世駭俗的結果。如此看來,舞鶴是偏執的,也是世故的;是天真的,也是憂傷的。
初讀舞鶴的讀者,最好的起始點正是小說集《悲傷》。這本小說集包括了前述舞鶴早期的二篇作品,以及九○年代的〈悲傷〉、〈拾骨〉、〈逃兵二哥〉、〈調查:敘述〉等。顧名思義,這不是本快樂的書。然而舞鶴既然從不按牌理出牌,他的部分作品即使在描寫生命最慘淡的時刻,也能讓我們睜大眼睛,有了紛然駭笑的衝動。〈拾骨〉中的敘事者多年為精神官能症所苦,委靡不振;忽一日亡母託夢,他於是發動家人為逝者撿骨。由此舞鶴寫出台灣殯喪事業的光怪陸離,令人哭笑不得。故事的高潮是敘事者悼念亡母之際,突然有了性衝動,因而脫隊尋歡去也。愛欲與死亡雙效合一,這位敘事者終於在一個妓女的大腿間,完成了他孝子悼念亡靈的儀式。
我仍然記得初讀此作的震憾。舞鶴不只對台灣俚俗眾生有深刻的觀察,也更勇於指出生命太多不可思議的矛盾及荒唐。我們怎樣面對悲傷,如何在記憶的殘骸中拾骨,總是舞鶴的關懷所在。但相對一般涕淚飄零的公式,他的立場是:至慟無言,可也無所不能言吧。像〈拾骨〉這樣的小說,其實提供我們一個詮釋、治療創傷(trauma)的詭異出口。
其他的作品中,〈悲傷〉寫精神病患者的異想世界,如此狂野不羈,卻又如此委屈、招人誤解。〈逃兵二哥〉寫國家機器——軍隊——如影隨形的控制,使任何逃兵都無所遁逃。〈調查:敘述〉寫二二八事件為受難者家屬所帶來的無盡壓力。「調查」與「敘述」不只是情治單位的監視民心的方式,也是事件倖存者向自己餘生作交代的必然宿命。每一篇作品都處理了台灣歷史或政治的不義層面,但每一篇作品都有令人意外的曲折,於是〈悲傷〉有了死亡嘉年華式的歡樂,〈逃兵二哥〉發展出卡夫卡式的「家常化」恐怖感,而〈調查:敘述〉中的調查者與報告者竟一起發明過去,遙擬悲愴,合作無間。
舞鶴曾經寫道:
每一篇小說好像是一段時間的小小紀念碑。〈牡丹秋〉是六○年代大學時期的紀念碑。〈微細的一線香〉是府城台南的變遷之于年少生命成長的紀念碑。〈逃兵二哥〉是 當兵二年的紀念碑。〈調查:敘述〉是二二八事件之于個人的紀念碑。〈拾骨〉是喪母十九年後立的紀念碑。〈悲傷〉是自閉淡水十年的紀念碑。
寫作是為過去立下紀念碑的方法,但誠如舞鶴在《餘生》一再強調的,他的碑失去了史詩的、英雄的意義,充其量是「餘生」紀念碑。舞鶴的寫作實驗性強烈,未必篇篇都能成功。我卻仍然要說,他面對台灣及他自己所顯現的誠實與謙卑,他處理題材與形式的兼容並蓄、百無禁忌,最為令人動容。論二十一世紀台灣文學,必須以舞鶴始。
王德威,美國哈佛大學Edward C. Henderson講座教授。
內容連載
悲傷
我心深處剖開馬路
我「讀大冊」的最後一年,搬到淡水小鎮住在一棟學生公寓的陽台閣樓,打開向西的一扇門是整片的藍海雲天,遠望出海口洶湧的浪像被什麼擋住,互相推擠成一線白濤。據說是與「紅毛」戰爭時,我們智勇雙全的祖先在那裏自沉了幾艘滿載石塊的船,以阻止敵人戰艦的錐頭直戳入我們的內海;也據說由於這幾船石塊,商船再不能直駛到媽祖宮前,它們轉至新興的海港基隆去下蛋,媽祖宮的香火蕭索下去後來被落鼻祖師取代了興隆。聽慣了人間世的爆噪,每當夜深末班客運車掠過後,我面對暗灰青的海口,仔細聆聽遠方海潮被阻于那一線白濤,不斷的潮騷中會有片刻的寧靜;我感覺那片刻的停格是亂恣橫暴中的永恆,這永恆可以慰我心靈的潮騷,至於小鎮的歷史滄桑得失就不是那麼緊要了。——我聆聽這永恆將近三年。其間每年二月和十月,我在陽台閣樓坐看落日正中沉下海口,可惜「紅圓」沉沒的瞬間從沒有預示給我們西方極樂世界的海市蜃樓;我並不為未現世的海市蜃樓而失望,我大約認知「淨土就在現世」這樣的觀點,但我仍感到無以名之的憂傷。我習慣在海潮的寧靜中入睡,朦朧中有一艘艘舢板舟出海的噗嗚。
某日早晨,被轟隆夾著吱怪的響聲驚醒,我懶得下床心想是某家瓦厝又被摧毀成就鋼筋樓房;但那隆轟聲連續了幾日,其中又雜著「碰」「碰」的巨響,我在床上翻來覆去,倒屜尋出來一對海綿耳塞,那吱隆聲似乎就在床下近處,因為它的超貝斯音爆穿破耳塞還將它震了出來。大約是第五或第六日吧,我只著內衫褲踅過陽台向山坡的那面,低頭一望:兩輛怪手推土機外加三輛貓仔運土機,還一只大鐵球來回晃著每一晃去便命中一壁瓦厝殘牆。我趴在陽台垣足足迷糊了十幾分的久,心想他們到底在幹啥麼呢,又鏟山壁又毀成排瓦厝;我回屋內泡了一杯救命濃咖啡,回去趴在陽台直到正午秋老虎,我才想通:完了,是一條新馬路,——就在這裏。我眺見斜對山坡綠林間「鬼屋」的台階上矗著那個黃髮老外,彷彿他鼻頭懸空浮在馬路山溝的泥巴上,我看不清楚也曉得他的眉頭皺得有新削下來的壁褶那樣的深。
我必須找個人說說話,免得被那吱怪聲絞碎腸子。我帶了剩半包的文山茶,顛跛過被鏟成陡壁的邊緣,去跟鬼屋黃毛說「哈囉你好」同時奉上包種茶。黃毛的「中國女孩」沏茶出來,我們坐在千年老榕樹下,眼看觀音山水,耳聽近處鐵球擊著這裏那裏的碰壁聲。黃毛說他想不透「這樣山水中的台灣人怎會變成這樣?」他把「變」發音成「貶」;黃毛自豪說在他們的國度如果有這樣的山水那麼任何的人文景觀都是為這山水而存在的。黃毛吝用「美」這個字眼,他到台灣來是專研道家符籙學派的,顯然道家「守拙」的思想讓他說不出口「這樣美麗的山水」。不過道家喜陰靜,黃毛說這馬路一開鑿他就像被怪手的爪子紋身一般終日渾不自在,他打算搬去道家大本營府城台南,煩請我照顧鬼屋一陣子。我心想照顧鬼屋容易,只要晴雨不論記得來下糞就是;我豪爽答應黃毛,黃毛感嘆「你們台灣人真是能耐吵鬧」,他黑枯瘦的女人笑開一朵糖酸仔花不知為啥高興?
我在號稱「古劇場廢墟」 的圓栱柱下,坐看午後三時雲霧罩起觀音的鼻頭。臨時我想到當此時蟄在肉桃樓仔厝的流氓博仔不知在忙些什麼。流氓博仔是我在河堤閒逛時彼此投緣相識的,他說我倆有一種共同的氣質:「努力做個無用的人。」流氓博仔的妻是少見高頭大馬型的女人,大概當年博仔的流氓氣勢壓了她貫了她;婚後流氓丈夫長年坐罐時,她是頭一個敢在七○年代末的河堤擺烤魷魚、小卷攤子的婦人。坐罐回來,流氓博仔長久借住屋頂長草的「白樓」,因為他出罐直直上馬未成被馬腿踢落妻家門外渾身筋骨不知疼了幾多日;我安慰博仔說,據我考據他妻可能是在地平埔格蘭族的後裔,那馬腿不是漢族中看不中用的鳥仔腳,「哦,是鵝卵族,」博仔也就難怪他妻有那樣大的氣力了。——轉入巷內坡道,就看見博仔蹲在肉桃門框下,鳥仔腳邊散著幾尾魚,手中把著柴刀剖著魚的肚,「嘖嘖看這頭一批提早來送死的——」他眼簾未抬便曉得是我某某人的來到,聽說是多年蹲罐練就的功夫,他一例吩咐人家自己倒酒喝,他要「專心一志剖了結束管區太太孝敬的白腹肚。」我品著他妻唾液做的糯米酒,眼看他橫柴開肚,一隻怪手指伸入去扒出唏哩嘩爛的順手一甩剛好落在一隻白肚黑鼻貓的嘴鬚下;流氓博仔嗜喝這「鵝卵族的米酒頭仔」,致使他甘願放棄「江湖一尾龍」的生涯守在這古樓破厝,他妻供應他每日兩瓶,只要他不常去河堤丟人現眼、亂摸女兒。
待到啜了七八口酒後,我才慎重的談起今日早起的大發現。流氓博仔把柴刀往褲帶後腰一插,雙手拎起魚尾魚頭掗進圓栱廊下的大雜鍋,我跟著移坐到大鍋旁,看他比基尼打火機幾度打火取火才燃起鍋底的炭爐。為了強調我的發現「之的重要性」,我姑且發明同時援引「留台學人」道教子黃毛的論證:——清水街就不用說了,像重建街的百年民房,屋底都是生了根發著芽莖的,有根有莖就有神氣,現時把它神鏟了馬路開通也不得神平安;何況大屯山的熔岩養就的小鎮五隻老虎,中央最大的一隻如今被馬路剖了肚,小鎮的明天還有生氣嗎啊呢?我看流氓博仔的眼神牢牢守著他的長年鍋不禁就有氣,還陰陰笑著哼起歌詩來:「白腹剖肚來開路/開給啥人來走路/等到覺悟自己破肚/已經剖到腳 (屁股)後伊條路」。𡂿呵這流浪詩人江湖大歌手他博仔歌聲鳥鳥間就大口吞了一碗酒,說他「不用讀冊」也能夠一世人「包飼包吃」我的發現之的重要性,不過他要我暫且放下我已經過時的大發現,他要帶我去親目發現「現此時正在進行的」這樓仔厝的大祕密。他右手按著腰臀柴刀足尖蹬到樓梯口同時左手比了個曖昧的手勢,——我即時將自己的拖鞋底裝上消音器。
天光從圓栱方窗的草尖洩入來,恰好讓我們窺到:一隻荔子小的奶子,被一隻中指套著印章金戒指的大手揉著;流氓博仔細聲「解讀」說是隔壁厝賣魚丸名家的親戚,逢陰曆十五六河水大漲潮時必來這裏搓奶;奇的是,那奶逐漸腫成桃子大,再一會功夫,果然飽到像門嵌頂的火燄形,——男人禁不住就在奶坡射了精熔岩一般流燙到我的臍孔。「到今日你究竟明白了吧哈,」博仔同我蜲下樓梯:那富貴人家的肉桃因營養過剩,定時要發出「偷人」的火燄,在彼時點煤油燈的大街暗街尤其明顯,大漲潮的因素之一聽說是來自這火焰尖端那點輻射出來的吸引力;可惜,「那肉桃焰奶嗜精,」精子待不到射在「沒有光的所在」,因此世世代代生不出個像樣小孩,「富貴春受天祿」因此敗了家。
流氓博仔捨不得不教我絕招:他用練了多年的鐵砂掌搓著屌支,在日光斜西的前庭,對著門栱上的肉桃發出十九世紀後半葉的淫喚聲。我乘他恍惚之際溜了出來,站在廢墟邊緣又看了一會大鐵球擊碎兩個嵌著苔綠色葫蘆形陶甕的六角窗,想像著那剖肚白腹的滋味。隨後,我上到鬼屋下糞,屋內無人聲,想必黃毛已攜眷南下;我之所以急于下糞鬼屋,一來是持續供給鬼屋真實的人氣,營養它以免它的日式屋頂垮了下來,二來我住的學生公寓時常壞了馬桶。現在那水熔的騷燙下到我臍孔一寸之處;當我蹲下來,自月眉窗望見黃昏帶霧氣的觀音山水時,我暗下決心:在馬路剖穿之前,我要離開這傷心的小鎮。——雖然其後,我整整住了十年。
你游向「紅圓」,為啥又折了回來
你凝視著「紅圓」;在紅圓貼到海面的瞬間,你划動浸在海水中已三小時多的手腳,奮力游向紅圓。我坐在陽台閣樓凝視著「紅圓」見到你眼瞳中那團映自紅圓的火炙的熱,你繼續划動幾十下後,那火熱熄到只剩一點暈紅,在紅圓將沉沒的前刻,你停止了擺動,浮在暗血色波漣裏;在紅暈微光中,我見你眼瞳罩滿水霧色的茫迷,隨後便在夜暮的海茫灰中失去了你的蹤影。——直到多年後,我才知道:你意識到自己永遠趕不上「紅圓」的剎那,你愣了片刻,決心划向相反的方向,在紅圓的餘光中你奮力游向暗灰。
四個小時前,你在屏東大武營基地搭上飛機,是傘兵例行的空降跳傘訓練。有人許願空降到大都市的酒池,有人許願掉到他假日常去的肉林;你是海邊庄腳出來的子弟,你只願空降到指定的地方,回去馬上有六人一桌的晚餐吃,飯後最好不要有什麼勤務,你可以散步到營區一角吹海風吸支菸。「總有一天會出狀況」的教練機選在今天出差錯,突來的落山風帶來霧塵,離陸地好遠便要求緊急降落;輪到你跳時可以看到海面的浪波沫,你按照學習手則張開傘來,同時你看見至少三個兵直接跳水入海去。你不愧傘兵吊在天空至少六七分鐘吧,你沒有注意到教練機是否衝向海面或者還有能力消失在遠方;一直到現在,你不清楚當時的景況細節,譬如那架教練機的命運,沒有人告知你,你也想不到問起。機上十八名傘兵中,你是唯一獲救者:一對黃昏後流連海灘的情侶,從廢棄碉堡的鎗眼瞥見、幾度忙中幾度瞥見後才確定是人一樣的東西癱在潮水中。海防部隊來了幾個人,栱豬一樣抬你跑過沙灘,聽說你當時張不開鹽漬的眼睛,只喉嚨發著「幹嗯嗯嗯」「幹嗯嗯嗯」的哼聲。
在軍醫院的病床間遊走時,你常這樣介紹自己:「我是自己幹回來的。」那些在庄腳做田、做魚塭的父祖們自小訓誡你:「要做個會幹——的人。」像這回,如果你回不來永久蟄在那海茫茫中,那你就是「不會幹的人」了。「幹你祖外媽咧我是自己幹回來的,」逐漸這裏那裏都聽到你「幹來幹去」的聲腔。你是憑著這種「幹人」的氣力一路「幹」著游回來的,顯然回不來的多是都市子弟,既不懂「幹」的道理也沒有「幹人」的力氣。不久,醫院上下都傳說有一位從鬼門關「自己幹回來的人」;你愛散步去看院內死角的犯人兵,三四個腳鏈手銬挨著鐵柵跟你搭訕的都尊稱你是「自己幹就會轉的人」,當你將菸屁股穿過柵條塞入他們的唇孔時,對方眼瞳中不同尋常人的火燄在你的「海湧厲火」的逼視下當場紛紛熄了三四分不止。
「幹你娘我是自己幹回來的人」這句話傳到精神科某個醫生的耳膜。他藉著例行巡視的機會,觀察了你一陣子,還跟蹤你去角落小軍監看你和犯人兵隔著柵縫眉來目去。你說海水的冰冷可以一秒鐘內凍死翹翹剛從騷熱的女 拔出來的燒屌,那胸溝刺青著愛的女羅剎的流氓兵譏說你那支不被凍成爛香蕉乾啦,你即時現出屌鞭教示大家:——冷凍不怕過頭冷凍過頭的反而激起牠內裏的火山熱,如此冷熱交加鍛鍊成就你千載難逢的肉棒。醫生回到精神科還聽到那肉棒擊打在鐵柵條的吭噹、吭噹;他在吭噹響中思索你所以接近乃至親近犯人兵,若不是由於異質的好奇,便是同質的吸引力,——醫生判斷是後者。他吩咐護士要你明早來精神科掛診。
精神科醫生擬了幾道題問你:(1)你漂流海中時,你害怕嗎?害怕什麼?(2)你是否希望即時獲救?若是沒有,你會不會對什麼感到失望?(3)你自己游了回來,你為自己的精神和肉體的毅力、能耐感到驕傲嗎?(4)在那幾個小時的苦難中,你的心靈受到傷害嗎?譬如說一種被遺棄的感覺。(5)於你的未來,你抱著樂觀、進取的態度嗎?醫生給你一張桌要個實習小護士監著你,因為臨時小軍監那裏有兩個兵拚命對撞著額頭。你用刺毛蟲般的歪膏字寫下答案,同時一隻眼睛不離開小護士的肩鎖骨溜下來滑到衣釦的交叉間:(1)我害怕大白鯊咬了我的大卵巴。(2)我知道他們不會來救,快到晚飯時間大家等著吃晚飯。我爸常說,「吃飯皇帝大。」我長官三番五次訓我們,「吃飽好幹事——先吃飽飯。」失望就是希望嗎?(3)我已經公開說過多少次凡人都曉得「我是自己幹回來的人」啦。(4)我習慣了就好的苦難心靈也會受到一般傷害嗎?(5)「樂觀、進取、奮鬥救中國」。醫生回來時,你剛好用眼力剝開小護士的第一粒衣釦。在整個醫生閱卷的光陰中,你的手指都在桌下掐著伊的肉小腿。醫生吩咐將你的病床轉到精神科;你目視小護士的小腿印著你的指甲印,「印章一蓋肉就到口囉,」你很得意的對醫生說,「好吃。」當時醫生正埋頭開出你平生第一張精神病藥單。
你到精神科的第一件事便是統一了精神病床的收音機頻道,大家只能聽一個空中再會的女人用「極其溫柔」的聲腔向遠方的人們說些他們不能公開聽、也不知道他們有沒有在聽的話,還不時插播一些代號×××××,然後指示一些大家莫名其妙的東西。若是有人錯了頻道,無論午夜或正午,你那隻扒過十萬浬海水的巴掌即刻巴到他腦瓜上;你私下跟小護士說明這是治療精神病的偏方之一,「統一以免錯亂。」此外,你規定三不五時病人要向你「報數」,精神科十二張病床睡了十床九床是病號,你編號1到9,隨時你發令「報數」:123456789九床少不了一床,那就哪怕他精神病發到哪裏去。你殷殷告誡諸鄰床:你是空降不死功在他黨國的,臨時委任你特派到此監察這批頭殼壞去的,不久黨國就要有樣學樣發動全島學習你這種「自己幹回來」的精神,到時你就必要遊行全國去讓人家看模特兒。小護士對你心酸酸到大腿骨,她悄悄自己吃了醫生開給你的藥,只保留無害的維你命丸餵你吃。
某日,一位陌生的輔導官來到病床,命令你立刻打包,拿出一張公文紙在你目前晃了幾晃:「因意外受創,機能損傷,已不適服兵役」等等、等等。你緊緊捏著公文紙研究再研究,還是小護士紅著眼眶幫你打了包,輔導官即刻押著你起行,你堅執著那紙公文不放,也不接手自己的包包,最後那官嘆了一口氣咒了一聲什麼接過包包甩到肩後,一手推著你出了小門大門,你捏著公文紙的手把紙張抖得像秋雞振翼拍翅的響,遮了小護士變了嗓調的叮嚀再叮嚀。當日黃昏,轉車回到故鄉蚵寮,公文紙塞到老爸膝間同時你翻身衝出門外;那輔導官訴苦說,「也不知道在害怕什麼,我說你故鄉的海水到了,他看也不看,——我用大腿壓住他一隻腳,怕他臨時跳車躲到哪裏去。」入夜,才發現你跳到磚瓦屋頂,像一隻蟾蜍守著家屋,屁股朝海面向內陸;家人說各種話哄你下來,你無話無吃蟾蜍一隻堅持守夜勤務。隔早起,庄內的人都來探望,有人說要是掛上金牌那不就是財神童子化身金蟾蜍了嗎?要是金牌滿掛甚至全身鍍金那整個庄不就要發了嗎?可惜你連蹲三夜金牌還上不了身,聽說是高雄大銀樓派來量身訂做的人迷了路找到蛤仔寮;第四日黃昏,後鄰叔公看不過拿了竹排用的長篙捅了一下你屁股,你吃了一鼻嘴泥土才真正回到了自己的故鄉 。
【預購】時差的贈禮◎黃錦樹
Regular price $29.00本書是黃錦樹近幾年的雜文集結。
可視為黃錦樹對文學、尤其是馬華文學的關懷之作。
馬華文學是一支作品、作者、讀者三重缺席的文學,它的存在本身是反諷的。對我而言,或許只有離開它方能抵達它。為了抵達你必須離開。
全書共分四輯。
輯一,書寫傷逝,向師友前輩告別或致意,都是寫於近年。最後兩篇是關涉這三年來猝然臨身的、醫生說「其實沒有療程」的疾病。
輯二,收錄多篇序文及書評。〈最後的豬籠草〉是為張貴興的《猴杯》寫的簡短解說;〈華馬小說七十年徵求認養〉是為出版小說選而撰寫的向華社募款公告,結果所得為零,因此是一份相當有紀念價值的歷史文獻……幾篇書評是為《聯合文學》雙月書評專欄而寫的,刻意挑選馬華文學作品,是因為比較少人會去討論它們。
輯三,新舊文各居一半。〈立錐無地〉涉及的是種族政治下大馬華社的結構性困境,〈我們需要一個怎樣的中文系〉意在反思,以大馬的環境,需要一個國學系、漢學系式的中文系嗎?還是像馬來半島的食物,提供一個混雜式的文化教養,以比較文學為根基,意在強化在地研究和寫作,「傳統中國文學」只保留最必要的部分。〈中國性,或存在的歷史具體性〉可說是「馬華文藝獨特性」的當代表述,一個非革命文學的版本,〈互文性․寫作․與文學教養〉主要談理論常識。
輯四,關涉馬華文學的「沒有論述」,涉及幾場對話。與朱宥勳的紙上對談,催生了本書的書名;與「假文青」的討論催生了注定不會像季風那麼恆久的《季風帶》;而為什麼沒有論述,是個老問題。因為馬華文學是一支作品、作者、讀者三重缺席的文學,它的存在本身是反諷的。或許只有離開它方能抵達它。為了抵達你必須離開。〈致新人〉是個意料之外的收穫,原來學院裡還有一些不錯的研究生繼續在思考馬華文學問題(高嘉謙、張惠思、許德發等功不可沒),那終歸是個希望的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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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書名,幾經考慮,從「沙上的足跡」、「時差的贈禮」到「燒芭餘話」。後來想想,現在的我火氣也大得很,那又怎樣?寫著寫著突然醒悟:如果不是那年大火燒芭,如果不是那場大混戰,我對馬華文學的介入或許不會那麼深遠、持久。換言之,那之後我的所有論述,都可說是「燒芭餘話」。燒芭只是個起點,接下來的工作才重要。總要種一點什麼。不能老是以欠缺「文化資本」來合理化不做為,或玩世不恭,以文為戲,而消耗掉可能寫出佳作的時光。
書名因而重拾回「時差的贈禮」,也就是「給自己們」。至於種籽會不會發芽?天曉得。我曾把我們的寫作教學工作比擬為在水泥地上播種,有裂縫又剛好有水,種籽才可能發芽。那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我們自己就是從水泥裂縫中擠出來、傷痕累累的長大的。
——黃錦樹
作者簡介
黃錦樹
黃錦樹,馬來西亞華裔,1967年生。1986年來台求學,畢業於國立台灣大學中文系,淡江大學中國文學碩士、清華大學中國文學博士。
1996年迄今任教於埔里國立暨南國際大學中文系。曾獲多種文學獎。
著有小說集《夢與豬與黎明》、《烏暗暝》、《刻背》、《土與火》、《南洋人民共和國備忘錄》、《猶見扶餘》、《魚》、《雨》;
散文集《焚燒》、《火笑了》;論文集《馬華文學與中國性》、《謊言或真理的技藝》、《文與魂與體》、《華文小文學的馬來西亞個案》等。
相關著作:《烏暗暝》《論嘗試文》《火笑了》《散文類--新時代「力與美」最佳散文課讀本》《刻背(全新修訂版)》《猶見扶餘》
目錄
自序/告別與祝福
輯一,荷盡初冬
秋河曙耿耿,寒渚夜蒼蒼
歲次乙未,初冬小雪
同鄉會
遺作與遺產
荷盡已無擎雨蓋——一個「盡頭」的故事
在冷藏的年代
老麥和他的流放
木已拱——我們的《百年孤寂》
別一個盗火者
在欉熟
夢與序
輯二,自己的文學自己搞
「自己的文學自己搞」――序張錦忠《時光如此遙遠》
華馬小說七十年徵求認養
辭謝南方學院大學邀請擔任《蕉風》名譽編輯顧問函
不錯與夠好
叔輩的故事
最後的豬籠草
腳影戲,或無頭雞的鳴叫
愛蜜莉之謎
真正的文學的感覺
缺席與在場
政治的,太過政治的
後革命年代的馬共小說
文學的犀鳥之鄉――序梁放小說《臘月斜陽》
回家的路――序陳建榮先生《歲月的回眸》
文學檔案,現代主義,豆糜--序杜忠全《文字新語》
詩的空間――序林婉文《我和那個叫貓的少年睡過了》
化為石頭,化為文字——讀黃琦旺散文集《褪色》
文學的工作
「我生來不是」――讀馬尼尼為《沒有大路》
輯三,一個微小的心意
牆上貼著的中國字
老輩知識人的傷心之言
附錄 張景雲〈立錐無地〉
我們的演化
我們需要一個怎樣的中文系?
文學課
中國性,或存在的歷史具體性——回應〈窗外的他者〉
互文性,寫作,與文學教養
大背景,小產業,歷史墳場
一個微小的心意――《雨》跋
南方以南――《雨》大陸版序
廣州馬華文學研討會後
甲午歲末小雜感
我的馬華文學
旅行與時差
輯四、時差的贈禮
如何/何發動一場文學論戰?——與朱宥勳對談一
在我們的年代,還有鄉土文學嗎?——與朱宥勳對談二
論述者為甚麼要創作/創作者為甚麼要論述??--與朱宥勳對談三
給自己們——-時差的贈禮--與朱宥勳對談四
關於「真正的馬華文學」――回應葉金輝的商榷(修訂稿)
東馬觀點,西馬觀點――關於「馬華文學」
「評論文字之匱乏」
關於「沒有論述」--回應林韋地
關於「論述」--回應林韋地(續)
〈燒芭餘話〉引言
也算流亡?——跋〈異鄉的內在流離者——訪問黃錦樹學長〉
致新人――「異代新聲」研討會後
【內容連載】
秋河曙耿耿,寒渚夜蒼蒼
「夥伴」(consociates)是實際相遇的個人,是在日常生活中相會於某地的人。因此,他們不僅共享一個時間團體,也共享一個空間群團—無論它們是多麼短暫和表面。他們至少最低程度地互相「涉足對方的個人生活史」,他們至少暫時地「一塊兒長大」。……只要愛情延續,情人就是夥伴,直到他們分手;或者是朋友,直到他們翻臉。……正是多少具有這類延續性的關係的、為了某種長期目標而走到一起的人,而不是僅有零星或偶然關係的人,構成了這個類別的核心。
「同代」(contemporaries)是一個時間群團,而非空間群團:他們生活在(或多或少)同一個歷史時期內,互相之間具有經常是非常淡薄的社會關係,但他們按照慣例互不謀面。……他們是透過互相之間典型行為模式進行符號系統表述的一套普遍假設來聯繫的。……個人所涉及的從情人到偶遇者的夥伴關係系列,就在這裡延伸,直到社會紐帶變為完全的無名、標準化,和可置換狀態。—格爾茲,〈巴厘的人、時間、行為〉
前代。後代。……(略)
「同時代人的非同時代性」。不同代生活在同一時間,但體驗中的時間是唯一真實的時間,因此他們實際上生活在事實上相當不同的主觀時代中。—曼海姆,〈代問題〉
我一九八六年深秋到台灣時,並不知道歷史即將翻過新的一頁,長長的一章戒嚴史將在次年畫下句點。又一年,民國最後的強人「建豐同志」(《北平無戰事》裡沒現過身的領導,蔣經國的字)過世。前此,我們從電視上看到的他,是被糖尿病折磨得浮腫,沉坐在輪椅上的衰老模樣,和那被他派黑道殺手去幹掉的江南在《蔣經國傳》勾勒的陰狠毒辣神祕形象完全不一樣。戒嚴的解除,開放到中國探親,等於公開承認反共復國之夢從此畫下句點。也許從那時開始,民國歷史就進入它自身倒數著的剩餘時間。
我們這一世代,身在大馬以公平分配為名、方便馬來權貴橫徵暴歛的新經濟政策的馬哈迪時代,對大馬的認同卻是毋庸置疑的。踩著僑生輸送帶來台的我,在激烈本土化的背景裡,對這預設了中國認同的身分也極不耐煩。那時並不知道,那中國其實是民國,我們因沒有更好的選擇而被捲進他方歷史浪潮的浮漚裡。
那種種看來刺眼的民國標誌,老蔣的銅像、「國父」遺像、看電影前必須起立等待「吾黨所宗」的國歌唱完;得上最無聊的軍訓課,誦讀那從周公孔子始、「蔣公」為句點的噁心厚顏的道統史。其中一個暑假,還得參加大魚大肉的海青會—那是軍事訓練的少爺版、兒戲化的模仿,和作為同世代台灣男生成年禮的兵役是兩回事。因此我其實並不是此間「五年級」的同代人,在場而不在場。
僑生,是社會學意義上的烙印(stigma)、標記,但有時確也是個污名(戈夫曼,《污名》)—成績墊底的、靠加分進來的、說話怪腔怪調、讀音錯舛、滿紙錯別字、住在樹上的—在台灣本土自我建構的年代,「僑生」再自然不過的,也被劃入敵人的陣營。因此,八○後留台的大馬青年,也努力建構屬於他們的、大馬的本土自我。歷史的閱讀是當務之急的補課,從華人史、東南亞史到歐洲殖民帝國的擴張史,圖景漸漸拼湊起來時,竟然大半輩子過去了;為民國斜陽寫下個人版悼詞的我,已是大馬的異國之人。在此間交疊著差異歷史經驗的「作為過去的未來」的(走向一種更純粹的民族國家的)現實裡,新舊國族認同幽靈的角力,投影在文學的牆上,是殺氣騰騰的皮影戲。
僑生這標記卸除後,那標誌著外的印記反而被更其存有論化,成了身分認同本身,一種沒有的有,一種空符號。字輩、年級云云,對我來說也是如此。也很少人會注意到,那兩者之間其實不是那麼理所當然的可以自由轉換—對我而言,箇中難免有時差—貨幣的轉換況且有匯差。我也不敢說我的經驗有多大普遍性。但我們這些寫作的留台人(自李永平〔一九四七—二○一八〕以降),和台灣—民國的主流文壇、各個不同的水滸山寨都是疏離的,都是孤鳥,懸浮之島,或孤狼,鮮少應酬,彼此之間也很少往來,泰半「絕對孤獨無情」的「自己的文學自己搞」,好處是可免於一些無聊的江湖摩擦。也因為作品反正沒市場,不會有太多關注,就不必做多餘的努力,不必特別去巴結;不想見的人也可不必見,不得已見著、不得不說上幾句時,也可僅僅談談天氣和交通狀況。
因此,「六字輩」小說家的兩場重要的葬禮,我都無緣參與。影響力巨大,但成就可能被過高評估的邱妙津(一九六九—一九九五)和袁哲生(一九六六—二○○四)年歲略大及略小於我。前者我根本沒見過,後者也只有數面之緣,但他們猶活生生的活在同代人(四—七字輩)的記憶裡,有過一些接觸,甚至曾經是工作上的夥伴,或者有著師生關係,兀自記得他的笑語神情。
這世代我比較熟的,也就是個駱以軍。但那也是一九九九年的事了,其時我們都已年逾而立。
最近黃崇凱提醒,我在不同的隨筆裡,我似乎都會戮一下長我十歲的張大春,「會讓人以為你很討厭他」。最近回應一位老朋友的質疑,為一位青年朋友辯解時,也舉我一九九八年的論文〈謊言的技術與真理的技藝〉為例,我不是因為張某罵我我才批判他(那時他也不知道我是何許人也),而是他的作品、文論、經常在文學獎決審時的發言,以及那一大批不斷為他的作品歡呼解釋(以所謂的「後現代主義」)的名流學者的論述中共同展現的某種價值趨勢,讓我深不以然(也許就因為我是個局外人)。但台灣「五年級生」多為其弟子門生,深受濡染(或霸凌)。那是個價值層面的爭辯,也涉及小說寫作的一些根本問題。但即便批判了那個名字,那作者—功能兀自發揮著影響(他畢竟調度了許多西方當代文學資源,有其相對的正當性),被敲散、化為液體之後,仍一直向下、向繼起的世代滲透。那是養分,但那養分裡也可能有毒素。每個世代都要清理前代留下來的遺產與債務。世代之間的競爭與愛恨,不是三言兩語講得清楚的。
有一回,五年級某大腕轉述四年級某大咖酒後對某出版界大老之狂言:「滅掉五年級,我們就可繼續吃香喝辣二十年。」我的私訊回覆極簡:「滅掉?我們兩個他就過不去了。」
但我們在文學場域裡其實並無權勢。在我,能做的也僅僅是論述而已。
年初,大馬的朋友在為花蹤籌辦系列暖身文學活動時,注意到近年在網路上相當活躍的「七年級∕八字輩」的朱宥勳(一九八六—),決定邀他去演講。「在逃詩人」透過臉書和我商量,要找出堪與匹敵的大馬同世代文青與彼座談,清點之後,結論卻相當悲傷:一個也沒有。
「同代沒人有論述能力,評論早就產生斷層了。」他說。年歲比他大一點的呢,也沒有,最終還是七字輩∕六年級的大姊頭黎紫書(一九七一—)親自出馬。
那沒有論述(能力)的一代,「只是天真地著力於開創自己的時代」(〈江湖催人老〉,《聯副》,二○一五年十一月四日),當然也各有建樹。然而,為什麼在華社有了幾間自己的大學、有幾個自己的中文系多年以後—在中國留學之路廣開,許多人花盡血汗儲蓄取得博碩士學位歸國之後,文學的論述還是那麼貧瘠?
其實,一九三○—一九五○年之間的世代(不乏有「留台」且取得博士學位者),也談不上有什麼論述。左傾的,多搬屍於中國左翼(「搬屍」不是我的惡言,是時人用語,大馬雜文好用惡言毒語);嘗試借鏡於港台或四○年代中國現代主義,以爭取文學的自律的,已經是空谷足音了。比我們更年輕的世代,也許不會(或無意)記得,在「人民需要文學」的年代,「因為喜歡文學而寫作」是政治不正確,會被用惡毒的話公開批判圍剿的。甚至時至今日,還有人昏庸的召喚昔日的毒草精神(莊華興,〈馬華創作的思想基調〉,http://www.malaysiakini.com/columns,二○一五年四月十三日)。
沒有文學論述,可能是因為已經沒有東西需要捍衛;馬華文學已經沒有敵人?文學作品不是自明的,尤其比較複雜的作品,都需要論述的闡發,需要知音之談(真正有眼力的讀者並不多);那頗有益於教學,及文學記憶的傳承。寫作的人有時也需要「畏友」,在一片阿諛奉承聲中,獻上幾聲言之有物的鴉鳴。提醒自滿的寫作者,那被誤認做太陽的,其實不過是盞稍大的燈,我們其實兀自在暗夜裡摸索著各自的路。
倘就馬華文壇(包括留台這塊)而言,沒有文學論述其實是歷史的常態,作品的沉沒、作者的被遺忘(生平資料殘缺),也一直是歷史常態。
更悲哀的是,沒有論述可能不是最糟的,惡意的、愚蠢的論述還要更糟。
字輩(大馬)、年級(台灣)的世代劃分,當然是極不科學,也不能太當真的。十進位制,始於○終於九,因此七年級頭的黎紫書只比我小四歲,而她只比六年級尾端的鍾怡雯、陳大為小兩歲。倘是在唸小學或中學,這年歲的差距似乎不小;年過四十之後,意義就不是那麼大了。
越過了那條年歲的換日線,人生就走入秋日午後的下半場了。
二○一五年十一月五日
歲次乙未,初冬小雪
初冬,節氣在小雪之前的十一月中旬,我給昔年台大中文系的老師林麗真先生寄了本甫出版的隨筆集《火笑了》。附了短箋,說明贈書緣由—將近三十年前,修習林老師的大一國文時,曾寫了篇作文〈我要蹺課〉。用時下的俗語來說,是篇「靠北文」,但也是個行動宣言,我真的蹺課去了。年歲漸長、我自己也當了多年中文系的老師後,心裡不免有愧,贈書是為了致歉,感念林老師當年的寬容,《火笑了》也許比我寫過的任何書都適合這樣的目的。幾天後,收到林老師的簡短覆函,客氣的問,哪天她南下日月潭,是不是約個時間喝茶。在我寫著一樣簡短的回函時,突然就接獲周鳳五老師過世的消息。
當年,林老師的課其實上得很認真。一九八六年底,機械系的朋友(同年進入台大的高中同班同學)通報說,他們的大一國文老師口才一流,班上那些對古文一點都不感興趣的同學,都聽得津津有味。我去旁聽了一回之後,就決定蹺課去旁聽了。和所有「非好學生」類似,上課的具體內容都不記得了,只記得一些課餘零碎的邊角。周老師其實早就在實施當下流行的「翻轉教學了」—他常讓那些唸工科的大孩子上台憑各自準備的材料講解選文的注釋、做白話翻譯,並嘗試講解,他在一旁隨時評議修正;若干戲劇場面,更要求一組組學生輪流上台表演,讓他們進到那古代的情境裡。他是導演,且負責旁白,而又擅長以幽默風趣的口吻不慌不忙的講著遠古時代的故事,因此學生臉上常帶笑容,課堂時聞笑聲。
他總是髮黑如墨、西裝筆挺的提前到課堂,到同學的座位旁閒聊一會,關心一下學生的學習和生活,等鐘響了、人差不多到齊了,再走到講台前,翻開書,清一清喉嚨,正式上課。
我因高中後期大量閱讀李敖的著作,累積了不少困惑,大學時逮到機會就拿來問老師(連軍訓課的教官都不放過),有一次甚至帶了本購自舊書攤、封面有洋裸女的《千秋評論》的「王國維之死」專號。周老師對這問題發表了簡短的看法(具體內容我也不記得了,應是認同殉清—畏懼北伐說),但強調李所作所為「不足為訓」。我記得他還談到一個私人的細節,說台大男十一舍○○室在民國□□年(數字我忘了)有一個後來很有名的人搬走,他隨即搬了進去。
那個名人就是李敖。說完後,他笑笑的補充說,李敖很聰明,「智商和我差不多。」(多年以後,呂正惠教授側面印證了他的自我評估,呂說周和龔是他見過的台灣中文系兩個最聰明的人。)
那時我且白目的問了周老師的專長領域,他嚴肅的逐一曲著沾了粉筆灰的手指數給我聽他開過的課,古典領域,從尚書、楚辭一直往下數,手指似乎勉強夠用。那時我且不知他書、畫俱佳。
我高中時是理科生,統考(大馬獨中版的聯考)成績最好的科目也都是理科,依正常順序應是唸理工,但我可以預料那會是怎樣的人生,因此進大學時就避開工而拐進農。唸了幾個月,發現那不是我要的,也許受胡亂讀到的雜書影響,對台大的文科也沒多少好感。徬徨著人生不知要往何處走的我,次年會轉入中文系—那其實是個沒有選擇的選擇—和那大半年的旁聽脫離不了干係。
轉入後發現,少壯派老師如柯慶明、林麗真、葉國良、何寄澎、方瑜諸先生都是周老師前後期的同學。但中文系是個冰涼的水潭,我很快就領略到了;完全沒有古典教養背景的我,必修課很少是有興趣的,也很快知道那條路我走不了,況且我有自己的當代要回應(其時只是朦朧的感覺到),但轉系後就沒有退路了。
大三時旁聽周老師的文字學課(大二已修過龍宇純老師的,他退休後換人接手),可能是周老師第一次開那系上必修大課,予人一種全力以赴的莊重感,我的收穫也最多,影響一直到碩士論文(詳我碩論的序,〈讀中文系的人〉,收入《火笑了》)。又一年,選修敦煌學,讀了好些篇敦煌俗文學(〈燕子賦〉之類的俗賦),收穫不大。那年他借調中正、創中文所,我被慫恿去報考,還好沒考上。
敦煌學課的某次休息時間,我看到他靠著走廊的窗,對著中庭枝繁葉茂的老樹和初夏的風,輕輕哼唱一支彼時流行的歌〈隨風而逝〉,唱得相當投入。回應我好奇的目光,他淡淡的提及,一位女性朋友(同學或學妹?)罹癌早逝。聽話中意思,似乎不是一般朋友。那時,我突然問他「老師今年幾歲」,「四十二」,他說。他過世後,從訃聞中得知他一九四七年生,大我足足二十歲。那年就是一九八九年了,我二十二歲。正默默思考馬華文學的困境,反思自己的華人身分,學習寫小說,寫了稚嫩而絕望的〈大卷宗〉,非常苦悶。
【預購】未完 · 待續◎黎紫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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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
她見過了,嚐過了,領略過了。
她知道它不能被計算,
計算它一遍就是蝕耗它一遍。
「作者跟人物的關係,和人物跟他們自己的關係,恰恰就是《未完‧待續》裡面的短篇的共通主題。這批小說中的主角幾乎全都自我分裂,到了最後一篇〈未完‧待續〉呈現為萬花筒式的環狀圖案分合,令人目不暇給。」──董啟章
「伊娃說你的手怎麼冷得像冰塊。她搓揉我的手,吻我的每一根手指,把它們揣在懷中,彷彿那是一隻被雨打濕了翅膀的小鳥。忽然我感到心酸極了,眼淚不聽使喚地汩汩流下,怎麼也止不住。
伊娃。真的,與你在一起的時候,我覺得自己非常脆弱,也非常,非常美麗。」
每個字都溫婉,每個句都靜謐,但組合起來,卻是驚濤。
這樣的驚濤,在闔上書本後,反撲、刺痛、撞擊著我們那乾癟的人生、我們那套了枷的生活。
離開原鄉馬華與停留的北京,佇留在德、英的黎紫書,遞出了與以往迥異的作品,特別是她從未在創作裡觸碰的愛情。那些剔透到值得收藏、不停地刨刮我們靈魂,以及種種關於出走、自我、人生、記憶與死亡的描繪,都不斷地提醒,我們所自以為的掙脫,不過是一小步,總有雙更巨大、更赤裸的視線緊跟在後,也或許出走或留下,永遠是我們內心裡一場無法與他人言說的寧靜戰爭。
循著書中人物的腳步,我們又來到無常與命運的十字路口。
◎ 董啟章撰推薦序。
◎ 獲獎無數的知名作家黎紫書,首度在創作裡書寫「愛情」。
作者簡介
黎紫書,原名林寶玲,1971年出生於馬來西亞。
近十年來馬華文學最被看好的作家之一,自24歲以來,多次奪得花蹤文學大獎,是自有花蹤文學獎以來,獲得最多大獎的作家。她也受到台灣文壇的肯定,數次贏得聯合報文學獎與時報文學獎。出版人詹宏志首次接觸到她便讚嘆不已,譽為「夢幻作家」,更將她的作品首度引進台灣。
已出版長篇小說《告別的年代》;短篇小說集《野菩薩》、《天國之門》、《山瘟》、《出走的樂園》;極短篇小說集《簡寫》、《無巧不成書》、《微型黎紫書》;散文《因時光無序》,以及個人文集《獨角戲》等等。
推薦序
鄉音無改‧客從何來
紫書:
我這樣稱呼你的時候,我其實不太知道自己在跟誰說話。也許我應該在前頭加一個「黎」字,以完成那個你自己發明出來的,作為小說家的你的稱號。但發明這個名字的「你」,又是誰呢?就算叫你的本名林寶玲也無補於事。那是一個我不認識的你。不過,就算是黎紫書,我又算是認識嗎?我和黎紫書見面的次數,五指可數,通信的次數更少。我所認識的黎紫書,真如你所預設,就是那個由文字構成的「黎紫書」。她是一個作者,但也是你所虛構出來的人物。你說你越來越融入小說裡去,我看也同時是小說越來越融入到你當中。有些作家保持距離的方法,是迴避自己,不寫自己,你卻是把自己寫進去,把自己分裂成雙胞胎或雙重鏡像。自己跟自己的距離,很可能是宇宙中最遠的距離。
你說新小說集的書名由《迷航之島》改為《未完‧待續》,我第一個反應是覺得不好。單以名字來說,《迷航之島》好聽多了。到我要寫這篇序言的時候,翻看你的散文集《暫停鍵》,忽然才領略到,兩個書名原來是互相呼應的。「暫停鍵」不就是「未完」和「待續」之間那個點號嗎?《暫停鍵》裡的文章寫於你旅居中國和英國的時期,而我推想《未完‧待續》中的短篇則多寫於結束飄泊回到家鄉之後的日子。如此說來,兩者有時間先後的關係,而文體上是先散文後小說,先記述當下經驗而後回憶及虛構。如此這般,又生出兩個你來了。看似一真一假,但事實上哪個是真哪個是假也很難說。
《暫停鍵》的自序,其實也可以用於《未完‧待續》。這篇自序雖然放在《暫停鍵》的書首,但就寫作時間而言,其實是諸篇中之最後,當中提及旅程結束,作者要回到家鄉的決定。而這篇自序所談到的主題,又開啟了後來的小說,也即是《未完‧待續》的篇章的寫作方向。你在自序一開頭便提到鏡子和存在的自覺,一種從外面觀看自己的距離感。然後談到「黎紫書」這個作者兼人物的創造。久而久之,「黎紫書」和自己就成了莊周夢蝶的關係。這些都令我想起波赫士的短文〈波赫士與我〉和他喜歡的鏡子意象。寫小說(把自己寫進小說)亦是如此。而作者跟人物的關係,和人物跟他們自己的關係,恰恰就是《未完‧待續》裡面的短篇的共通主題。這批小說中的主角幾乎全都自我分裂,到了最後一篇〈未完‧待續〉呈現為萬花筒式的環狀圖案分合,令人目不暇給。你上一本短篇結集《野菩薩》依然是你拿手的馬華本土題材本色之作,到了《未完‧待續》卻突然來一個大跳躍和大轉身,也許會令一些讀者措手不及,但是一切在《暫停鍵》中早已有跡可尋。
離鄉的欲望其實早已萌生。誠如你自己所說,在更早的散文〈亂碼〉中,便已經浮現兩個自己的對位――過著安閒凡俗生活的「我」和毅然離家遠去的「你」,而這個「你」亦同時是一個作者。這意味著旅行或移動的雙重層次――實質的地理空間(異國)和非實質的精神空間(語言)。所以,嚴格來說旅程並未隨回鄉而結束,相反,在語言的領域裡,它才剛剛開始,而且「未完」和「待續」。這似乎也說明了,家鄉其實在他方。林寶玲的家鄉在馬來西亞怡保市,但黎紫書的家鄉卻是語言本身。只要一日在寫,她注定要繼續移動下去,因為語言這個家鄉雖然常與我們同在,卻是永遠也沒有終站的。
由於「家鄉」進入了「語言」,於是就成為了「鄉音」。在〈煙花季節〉裡,喬在英國留學時遇到安德魯,彼此便是以英語中的鄉音認出對方同樣是來自馬來西亞。可是,當兩人相處下去並且成為戀人,馬來語(國語)卻變成了障礙,道出了所謂「鄉音」的欺騙性。「鄉音」被質疑,甚至被否定。而你早就宣稱,你已經把自己的中文和英文「去馬來西亞化」,在老家說話也不太像「當地人」,而往往被誤為「外國人」了。本土語言和本土題材的雙重放棄,令你覺得《未完‧待續》的黎紫書跟從前很不一樣。事實上,已經沒有「回鄉」的可能了。
這並沒有令你感到失落。從你的文字可以清晰看出,當中沒有緬懷或惋惜的意味。未知有沒有人覺得你太決絕,但斬斷一切依仗是需要勇氣的,特別是當「鄉音」這個依仗其實已經內在化。不過,你沒有變成完全孤立的個體,因為你選擇堅守更根本性的東西。你質疑作為族群身分認同的identity,但卻堅持作為同一性的identity。這種跨越族群的同一性,見諸人「使用語言的態度」。在〈迷航之島〉裡,雖然現實人生過得一團糟,馬克對措詞和語法卻十分嚴謹,英語書寫無懈可擊,而加布里埃爾先生對語言文字有一種「強硬得近乎高尚的態度」。兩人對語言的執守令敘事者(來自東方的女性/作者的分身)對他們產生共同感(同一性),並進而發展成愛情和肉體關係。有趣而令人費解的是,在同一篇小說的第三節卻出現了不講究語言,甚至不受文字煽動和誘惑的女同性戀人伊娃。兩個男性主角似乎象徵語言和理性,而伊娃則代表語言不能約束的肉體和本能。而敘事者介乎兩者之間,或同時擁有兩者的特質。馬克深為所動並且加以讚嘆的,是女敘事者所表現出來的「靈與肉的和諧」。我們可以說,當中的「肉」就是伊娃的肉體原理,但當中的「靈」指的又是什麼?敘事者自己解釋說:「我的語言,在某種意義上等同我的靈魂,我們是合奏者的關係。」
靈魂即語言,是個相當具有創意的觀點。你近年常常說到靈魂,也許就是這個意思。小說中的女敘事者為自己喜歡的靈魂取名叫愛麗絲,並且要「培育」她,好像她是另一個自己。自我與靈魂的關係是「合奏」的關係,但合奏的形式,是肉身為樂器(大提琴),而靈魂為樂師。肉身被靈魂所彈奏,而為靈魂所驅動肉身就是在說話的這個「我」。更有甚者,當中又提及有另一個扭曲、虛弱的靈魂,竟而形成「我們仨」的複雜關係!你所說的靈魂似乎不是宗教上的、形而上的事物,而當你點穿她就是語言,以下的文字就更可以理解。你在散文〈聽‧從〉中說:「但我在這幾年間清楚感覺到靈魂的壯大,身體比她早熟,但她幾乎以頑強的天真駕馭了身體,讓身體成為她的信徒。我以為那是一個『我』的完成,也是我這幾年在做的事。」「靈魂的壯大」不就是語言的成熟嗎?而寫作,以及在寫作中的自我創造,不就是語言這「靈魂」去駕馭自我(身體)的方式嗎?更耐人尋味的是,當你說「我正成為自己的靈魂所喜愛的人」的時候,「我」這個主體竟然變成「靈魂」所喜愛的客體。由「我」喜愛「靈魂」,到「靈魂」喜愛「我」,主客逆反,真假互換,虛實倒置。林寶玲創造了黎紫書,黎紫書卻反過來「培育」了也「駕馭」了林寶玲,甚至是虛構了林寶玲。莊周夢蝶,蝶夢莊周。
靈魂要駕馭身體,靠的是意志。你在〈未完‧待續〉的結尾,這樣描述當中的女小說家所創造的虛構城市:「女人其實一直心裡明白卻不敢寫出來,這牆背後並無牢獄,它圍著的是這城市;她明白那是她的意志世界的邊界,她既無法將之消除,也永遠不能攀越。」小說由敘事者「我」抵達一個陌生的城市開始,在追蹤自己父親和一個女小說家幽會的往事的過程中,「我」進入了女小說家虛構的世界。最終小說與城市無法區分,「我」和父親和女小說家也成為了彼此的鏡像。小說,即意志世界,是語言這靈魂在克服肉體(自我)的過程中的創造物。是以在〈迷航之島〉中,當強大的靈魂愛麗絲和頑固而堅守的「我」(如大提琴的肉體)合奏,二者融合為一,就能把世間的一切聲音消音,化為一片空寂,並開拓出那唯一的、超越的意志世界――「我是我自己的世界」――小說。
你的意志世界是那麼的強大,但你又同時是那麼的低調,永遠的未完,永遠的待續,默默地進行你的簡寫。你不覺得小說可以改變世界,但它至少可以改變自己。而我想說,當別人在你的小說裡,在你對語言的堅執當中,體會到跨越個體阻隔的共同感,靈魂的培育就可以傳播和複製。在這靈魂的交流中,我們再次聽到鄉音,但那不再是國族語言的印記,而是另一個層次的迴響。
我長久以來也摸不著頭腦的是,為什麼總是在你的小說裡讀到(聽到)自己的鄉音?難道只是因為我們的母語都是廣東話?為什麼在兩個環境和歷史完全不同的地方成長的人之間,會產生這種同鄉的感覺?現在我明白了。我們並沒有共同的靈魂――靈魂只能是個別的,不可能是集體的――但我們對靈魂有共同的感應,也即是對語言的執著和信任。而靈魂和肉體的奏鳴曲,就是我們的鄉音。
而此刻,當我以書信的形式給你寫序,按照你所設定的培育靈魂的方法,我其實是在跟另一個自己對話。我這另一個自己以黎紫書的形態出現。也許我並不真的認識黎紫書,但我其實早已認識你。你與我,客與鄉,靈與肉,正如馬克所說,如此的和諧。
董啟章
二○一四年六月十七日
後記
越來越遠的島嶼
心裡有一個故事,覺得很適合寫成極短篇小說,卻一直沒寫出來。沒寫,是因為老找不到一個切入的方式,儘管角度已經看準了,卻總覺得手上握著不適合的刀,或者懷疑著那刀刃尚未煉成它該有的鋒利度。奇怪的是,雖然連第一個字都還沒寫出來,我卻覺得自己已經「看見」了它沒被寫好的樣子──直敘嗎,會像卡爾維諾寫過的一些輕巧的東西,〈呼喊特麗莎的人〉或〈孤獨〉之類的;把細節都舖陳好的話,很可能有點像海明威的〈老人與海〉。
說到底,這本來就是一個關於某人與海的故事。故事是那樣的:有個住在海邊的少年為著某個從未明朗的原因,或只是福至心靈,一時突發奇想,開始嘗試游泳到附近的一個島上。那是個視野以內的島,但要用兩臂划過去可就很遠很遠了。他成功了,並且從此以後每天都得花好幾個小時往返游一遍。最初他做這個事情,大家都讚好,給他鼓勵,說他是個了不起的有勇氣有魄力的孩子,然而隨著時間推移,他長大成人,從青壯到中年,依然每天無論晴雨,甚至常常放棄生命中的「正事」,也堅持要游這一遍。這時候人們說他是個偏執狂或神經病,不務正業無視現實。一直到他年老,很老很老了,那個依然在視野內的小島予他而言變得越來越遙遠,每天往返這一趟的風險也越來越大,可他還是一意孤行,每天都得下海泅泳到那島上,再僕僕游回來。不同的是,他這怪癖而頑固的行徑被媒體報導,或者被人發到網路上,居然「感動」了成千上萬的人。他這本來與世界毫不相干的行為,忽然被世界各地的人以各自的角度解讀與詮釋,並且每一種解釋都不謀而合地充滿正能量,他因而備受推崇。在垂垂老矣的時候,他做了一輩子的同一件事,因為「做了一輩子」而生出各種意義來,其意義之重大,影嚮力之廣泛,足於讓他被寫進歷史(啊,因為人們的不同需求,那時候的世界有無數種有意義沒意義的史冊。)
好吧,故事說到這裡,我總算明白自己為什麼沒有把它寫成小說。因為我說著說著,腦子裡對應地浮起電影《阿甘正傳》。阿甘做過類似的事。他有一天無端端(說是為了想些事情)往家門外跑,一直跑了好些年,頭髮和和鬍子都長得很長了,變得有點像世外高人,就像《魔戒》裡睿智的灰袍甘道夫。無人知道他為什麼上路,但因為他不停下來,人們主動為他這行為賦與意義,後來在他奔跑的路上便尾隨著一大票跟從者。
我得承認,我心裡的那個故事,說穿了是阿甘這事蹟往前後兩頭延伸的版本。故事如此伸展,表現更多的是人們的態度如何變化──人還是那個人,做的還是日復一日的同一件事,四面八方看著他的也還是那些眼睛,但人們對此人此事的看法就是一直在變化之中。再說下去,可以說到六祖壇經,「不是風動,不是幡動,仁者心動」。
這個被我埋在心裡一直沒有冒出芽來的故事,與電影裡阿甘行萬里路的橋段,最大的共同點在於主人翁本身始終未說明動機和原因。這點模糊至關重要,畢竟事情與整個世界的運行太不相干,太不合常理,當事人本身未必真能說得明白,這世上也根本沒有一個具有絕對說服力的理由。而因為不予說明,倒讓事情有了「當其無,有器之用」的境界,予人無垠的解讀空間,以及各種各樣輻射性的,超出事情本身的啟示。
記得奧斯卡獎導演李安說過,其實沒有人在意電影說什麼,人們只在意自己想什麼。
卻總得有人無端端跑萬里路,或是每天風雨不改迎風破浪游泳到孤島,總得有人用無法解釋的意志去做些奇怪的事,才能在這死水般的,麻木的,機械化的世界激起一些思考。
我覺得像我這種寫手,多少也就是那樣一個不合情理的人了。
……
今年上半年在花蓮東華大學當駐校作家,開了一門小說創作課。上課的學生不多,都很乖巧溫純,從不為難我。我一方面暗自慶幸,一方面卻暗中失望。我總想他們是應該抗拒我反對我刁難我,對我「傳授」的寫作心得嗤之以鼻的。因為那樣他們才更有可能進入思考的狀態,爬梳出自己對小說真正的想法。事實上,在此之前,我自己對於創作本身缺乏(也可能不以為需要)理論上的學養與整頓。作為創作者,我一直只是在自以為是地選擇「最好的」、「最精確的」方式表現自己對於人與世界的體認與看法,從而反映我自己在這世界中所持的姿態與角度。到了課堂,我卻必須從這種習以為常,乃至已不知不覺的狀態中抽離,像開了一門生物課,讓一尾魚對自己和別人解說「我是怎樣在水裡生活的」。
後來在與黃錦樹的兩場對談過後,被黃錦樹(有點恨鐵不成鋼似的)稱為「素人」。我不確定「素人」一詞的詞性,卻記得朱自清〈說夢〉中說道:「我是徹頭徹尾讚美夢的,因為我是素人,而且將來永遠是素人。」至人無夢,愚人無夢,惟素人有夢,如此思之甚雅,便不欲窮究。這是寫小說訓練出來的一種人生哲學與生活的態度吧。一件事情可能產生的各種效果和意義,往往取決於各人選擇的「當止之處」。
記得在電影裡,跑了不知幾萬里路的阿甘忽然停下腳步,回過身來面對一大群追隨者,說,我要回家了。
在幾萬里路以後,再普通不過的一句「我要回家」或許也能成為神諭。
我總是在寫作的,寫作予我,是生活。「生活」 說的不是「生計」,卻仍是一個卑微的詞。環目所及,與我同代的小說創作者們,書寫的態度可都遠比我嚴肅。我知道他們有的都寫出了各種身體的毛病來,才青壯之年已要出入醫院,讓我感覺到寫作予他們而言成了多大的耗損。我感覺這些同輩人有的已把寫作融入生命,經營文學也等於經營自己的人生;有的把小說寫成終生志業,也有的把它提煉成民族使命。而我只是寫作如過小日子,看到什麼,想過什麼便寫什麼,平平靜靜,沒病沒痛,也無風雨也無晴。如此被視作素人,自然無可辯駁,而我素人之極,心裡想的是我那個沒寫出來的小故事──我只管安靜地寫下去吧。有一天,時機到了,這世界會給我的寫作予更多別的、更華麗的定義與解說。
寫作這事,我相信這輩子我都無法闡明自己的動機,卻不會也不可能放棄了,一如我不可能放棄生活,並且我也將一直追求讓生活更自在更美好,或至少讓它適可而止地保持著一種美好的溫度。
這集子裡的小說,我說不出具體的章法來,但它們都在上面說的簡單的心態裡完成,創作時期始於二○一一年我在英國的時候,直至我在東華大學這裡的前兩個月還在埋頭重寫〈迷航之島〉。我喜歡〈迷航之島〉這名字,它比〈未完.待續〉更接近我心裡的那個故事;那個我無法寫成小說,但決定以自己這一生去演繹的故事。
……
最後,我得感謝一些人。感謝寶瓶社長朱亞君一直沒有放棄催促我,讓我在極大的羞慚之中不得不把集子裡的小說一一完成。在台灣,寶瓶於二○○九年出版了我的極短篇小說集《簡寫》。那是在我已「沉寂」經年,我以為已不復為台灣文學界所記憶的時候,亞君主動聯繫,還願意在「不妨礙大馬簡體版的銷售」之條件下,把我自己極鍾意的《簡寫》帶到台灣。這部作品為我在台灣結緣無數,至今我對亞君仍十分感激。
還有一位要感謝的是董啟章。他在我心中是一個對文學十分虔敬,把生命鎔鑄在創作裡的人,一直有著神聖不可侵犯的形象。這次我完全是戰戰兢兢地硬著頭皮邀他為這書寫序,而他回應的方式與語言溫暖得讓我既激動也羞愧。他完成序言後把稿子發來,我竟然一整日不敢打開附件……我對自己說,我一定要好好寫。下一次再邀他寫序必定得充滿自信,而不是只憑著勇氣。
最後還得提一位朋友徐濛。他是我在臉書上的書友,本來只屬陌路。可我看見他貼在臉書上的素描畫作,覺得很有意思,十分喜歡,就不顧天高地厚向他討要畫作。徐濛二話不說,事也就成了,於是這書有了這封面。後來我才曉得徐濛家在香港,覺得真巧,董啟章也是香港人。
我知道以後的路上我還得經常懷著這種感激之情。因為在我的想像之中,這路很長,我會一直遇上誠懇良善的人,他們會幫助我發現自己,認清自己,完成自己,讓我一遍一遍地,成功游到那將會越來越遠的小島。
二○一四年六月十八日 東華大學素心邨
跳水的小人◎黃寶蓮
Regular price $21.00
生存需要選對立場,祕密不被揭穿,日子依然可以運轉。
這是大人世界的最高遊戲原則。
那晚,她將家交給兩個愛慕她的男人後,便揚長而去;兩個初識的男人勾心鬥角上演一場「正宮」霸主攻防戰。
身分不明的懷孕女子冒然出現,聲言:她不要婚姻也不要愛情,只是來通知身為「父親」的他,有個小孩即將問世,那是她個人的決定,他沒有選擇,也不必負責。
失婚女子寄情於一棵櫻桃樹,喪妻男子擺脫不下風水迷信,孤男寡女終究因樹彼此背離。
同居十八年,如何面對男人死後分文未留也無隻字片語的寡情與冷漠?
瘋迷電玩的少年與偷情的父親達成祕密協定,各自耽溺於遊戲幻境的天堂樂園,直到地震驚醒夢中人……。
十一道命題,十一種境遇,平凡的慾望與挫折,不可預知的宿命與轉折,一道道習題直面而來,所有的夢想欲求未必有錯,只是人生未必有解,生命因而深邃如謎。
一齣齣大人的單元劇,飲食男女的繁複故事或許荒謬、或許悲傷、或許感動,卻是成人世界的入門之境。
作者簡介
黃寶蓮,文化大學畢業,自一九八三年起先後居住紐約、香港、倫敦,行遊四方,著有散文集:《流氓治國》、《未竟之藍》、《仰天四十五度角》、《無國境世代》、《芝麻米粒說》、《五十六種看世界的方法》;短篇小說集:《七個不快樂的男人》、《七個不快樂的女人》、《Indigo藍》;長篇《暴戾的夏天》、《伊賽貝德32》。作品入選爾雅、九歌年度文選、台灣新文學史、二十世紀台灣文學金典、華文散文百年選、日本現代中國文學等。
G兵日記III:頂天地◎皮卡忠
Regular price $29.00配備終極武器全新改版,超爆笑軍旅小說硬硬上陣!
最虐心、激情的從軍日記,《G兵日記》三部曲,精彩大結局
讀完I、II冊的人都在問:
Q:曉飛、小宇這對菜兵王子組合到底會不會修成正果啊?
Q:巨根秦天的電話號碼請問幾號?
Q:請問這個火辣香豔的營區到底在哪裡?
Q:曉飛那招「那你想不想吃……」好好用!我男友……(喔不對,這是心得文!)
菜兵 X 天菜(n次方) 「浪」漫又真摯的G情故事最終章
把握最後機會大亂鬥,各位兄弟一起上!
新生代作家,皮卡忠,以長篇小說《G兵日記》於網路上初試啼聲(Yep,是處女作),即獲讀者一致按讚破表。善於描寫人與人之間,情/性感流動、碰觸的獨特書寫,讓故事裡每個人都長出各異模樣、情緒,牽動讀者愉快、悲傷、心軟,也讓人興奮、發硬(嗯哼)。
雖說「待退頂天地」,
但學長沒交代,一旦「頂」起來就是挑戰高潮極限玩群P啊。
「一兵黃曉飛,於莒光課發表退伍感言。」我挺著胸。
「在這十個月裡,發生了很多事,整個狀況就是,受傷、癒合、再受傷、再癒合。我才發現──」我看了看手上幾個傷疤都消失無蹤:「只要不會讓人死亡的,都是擦傷。」
「有些人會傷害你。有些人會支持你。有些人會恨你。有些人會愛你。謝謝你們給了我這麼多回憶,可能再也不會跟這麼多弟兄這樣朝夕相處了,白天一起工作、晚上一起睡覺,一起應付督導,一起……」我看了看微笑的帥氣小宇,突然一陣難受。就是換工作而已,就是跟男友不再朝夕相處而已……
「一起談戀愛。」我說完,所有人瞬間看向小宇,露出詭異的笑容或是殺氣。
「怎麼怎麼?」小宇清澈陽光的眼神,毫不畏懼。「幹嘛看我?」
從什麼時候,我已經不會在心裡稱呼他是大男孩,而是說他是我的男人。
對啊……「有句話叫做『當過兵的不是男人。』」我把話說完:「原來,這句話需要修改一下:當兵,是成為男人的其中一種方式。」──《G兵日記III:頂天地》
作者簡介
皮卡忠
距離0.00公里遠
180/70/27
一個當過兵的普通Gay炮
專長是讓人笑到勃起或興奮到勃起
飼養了ㄧ隻皮卡丘,剛滿兩歲
立志成為一個頂尖流浪漢
後記
皮卡忠
重要角色的後事一定要寫一下的對吧?畢竟都是虛構角色啊,全部都是虛構的寫一寫也不會怎樣嘛。(是多怕被軍方殺死?)
可愛楊新去當了工程師。混血子龍去做早餐店。小小子怡去餐廳當了廚師。小宥勝秦天簽下去受了士官訓當了教育班長。心思細膩第六感神強的肌肉男威育跟著孟哲去做了保險業務成為師奶殺手。色凱最後還是去加拿大打工度假拋下一切。憂鬱弘去做國外業務跟老男人周旋,消失在人群當中。智淵說他買了一個望遠鏡。連長因為體能一直沒過升不了校級。小S副連最猛,他是看了我的小說才發現自己對男生居然也可以。(全世界都知道就你不知道了。)呆呆輔導長後來也調走,如今都不在原本的營區。
而那個營區,我他媽是再也沒回去過了,我閉著眼睛都可以想起每個角落是長什麼樣子。那可能是全台灣,我最懷念的一個有這麼多故事的地方了。(虛構的地方……)
小宇呢?這又是另外一個故事了。
當初只是想寫開心的,從來沒想過讀者不斷支持之下,就這樣寫了一年。途中遇到很多軍士官兵的回饋,許多人就成為我的智囊團,特別是奶茶。最要感謝我的父母,他們這一年來根本不知道我在衝幹小,卻願意讓我就這樣專職寫作。
跟著書出櫃問世的當天,爸媽跟已經知情的弟弟跟我在餐桌上。
「我寫的書其實是……」我不斷跳針:「其實是……」
「幹嘛難以啟齒?」老爸回應:「不要是色情的就好了啊。」
「嗯。」
不但是色情,而且超色!是會跟《格雷的五十道陰影》放在一起的那種色!
最後爸媽才崩潰恍然大悟,但是最後也接受了。
「同志沒辦法結婚,我就當做你不結婚吧。」老爸坦然地說。
這本書,靠著賈文青的賞識,福熊一路發文,經過編輯郭正偉,然後又是基本書坊老闆邵祺邁出資拍出宣傳片。一路上要感謝的人太多了,那就謝自己吧!(喂)
最重要的,謝謝你們買了這本沒營養的書,還有跟皮卡一路走來的讀者。
我就不囉唆了,祝大家都能平安退伍囉──
現在時間,隨便,撤收!!!
G兵日記II:下部隊◎皮卡忠
Regular price $25.00《G兵日記》第二部──
下部隊的「騎」遇冒險,繼續下流深情無厘頭
報告班長!我都準備好下部隊斷、捨、離了,為什麼陽光暖男、黝黑大根依舊癡癡跟過來?!
洗掉菜味的新手G兵總算平安下部隊,下定決定要修身養性(?),沒想到以為從此陌路的天菜小宇、秦天,居然千迴百轉再度一一出現;偏偏部隊裡還「新人輩出」,主演圖書館G片系列的學長、X射體質的敏感恐同男孩、憂鬱書生小陳坤……聽說當了兵才是真男人,但怎麼同袍都想找我一起「轉大人」???
新生代作家,皮卡忠,以連載小說《G兵日記》於網路上初試啼聲(Yep,是處女作),即獲讀者一致按讚破表。善於描寫人與人之間,情/性感流動、碰觸的獨特書寫,讓故事裡每個人都長出各異模樣、情緒,牽動讀者愉快、悲傷、心軟,也讓人興奮、發硬(嗯哼~)。
這裡到底是什麼天堂,未免也他媽的太幸福了吧?營區全名到底叫什麼?愛的世界營?!
「主人你剛……好像有流出來。」他面對我擠擠眼,色瞇瞇地。
「幹,真的假的?」我看了一下我的硬物。
「有點甜的。」秦天的臉貼近,我吞了口水。他的唇貼上我,舌頭按摩著彼此濕潤柔軟的唇。鼻腔果然有一點豆漿的微腥,而且有點甜,這是我的味道?
第一次接吻就有這味道,是從本壘往一壘倒著跑嗎?
作者簡介
皮卡忠
距離0.00公里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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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當過兵的普通Gay炮
專長是讓人笑到勃起或興奮到勃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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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兵日記I:新訓篇◎皮卡忠
Regular price $25.00配備終極武器全新改版,超爆笑軍旅小說硬硬上陣!
最虐心、激情的從軍日記,故事紙本化重新改版
本書宣達對象:
● 家有小兒體驗從軍樂的家長:你不動、我不動。別加臉書別囉嗦,真相只會有一個。
● 遭追問會否(被)兵變的女朋友:放心,妳仍是女真愛,他只是多個男朋友。
● 患有肥皂恐懼症的資深直男:人人都是同性戀,只等遇到真心人。放手衝撞吧!(喂)
● 當兵是什麼可以吃嗎的朋友:可以喔──可以吃的○○多著呢……
● 到底要進去還是出來的同志:歡迎光臨國軍吃到飽、無限暢飲自助餐。(喂喂喂)
──《G兵日記》三部曲,第一部《新訓》──
陽光CK暖男小宇(王陽明)+壞壞大根軍官秦天(宥勝),保證三點全中,啪啪聲此起彼落!
新生代作家,皮卡忠,以長篇小說《G兵日記》於網路上初試啼聲(Yep,是處女作),即獲讀者一致按讚破表。善於描寫人與人之間,情/性感流動、碰觸的獨特書寫,讓故事裡每個人都長出各異模樣、情緒,牽動讀者愉快、悲傷、心軟,也讓人興奮、發硬(嗯哼)。
人帥真好,人醜煩惱;
但媽媽啊──妳真的燒太多香!為何我一當兵,鮮肉投懷送抱停不了?
小宇雙手持續舉在半空,手掌動了兩下,無害小狗般的雙眼幾乎要把我電暈。是要給我一個感謝的擁抱嗎?
「好啦。好兄弟!」我往前一擁,雙手輕輕擦過他的腰際,摸到愛的把手。
嗯?一個硬硬的東西抵著我的大腿,好像是他口袋裡的防水袋。
我們放開彼此後,我皺眉看著他的短褲,一個明顯突起在他大腿三分之一的位置。
他看了一下自己褲子,然後看看我。「這樣也感覺得到?」他苦笑摸摸鼻子。
「嗯,那是什麼?」
「我以為已經消得差不多了哈哈。」
「小事──」我轉頭離開。
啊啊啊啊!居然是晨勃!班長有人晨勃!喝了乖乖水還用晨勃頂人啊啊啊!
我覺得自己好沒用。小俊對不起,我被別的男人弄硬了。
作者簡介
皮卡忠
距離0.00公里遠
180/70/27
一個當過兵的普通Gay炮
專長是讓人笑到勃起或興奮到勃起
飼養了一隻皮卡丘,剛滿兩歲
立志成為一個頂尖流浪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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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朵:唐辛子短篇小說集◎唐辛子
Regular price $21.00十四場巧妙轉折,拍案叫絕
十四幕讓你心有戚戚的人生風景
故事中的他們,其實都是你我生活過的曾經
來自馬來西亞的唐辛子,筆鋒嘲弄、醒世,擅長描寫男同志生活百態。
幽默中帶點苛薄、戲謔又犀利的「名句」,總讓人忍不住拿起紅筆畫線。
形形色色的同志故事在唐辛子的耳朵裡流轉、堆疊,
椎心刺骨的人生心得化為小說情節,
跨越性傾向與年齡,
在奇幻糖衣的包裹下,刻畫同志世界的愛情醚味。
唐辛子小說處女作,犀利不減,餘韻猶然!
《耳朵》是繼《我愛肚臍眼》、《創世基》和《有基生活》後的最新作品,也是唐辛子第一部短篇小說創作集。本書收錄了十四個故事,從青澀少年到憊懶中年,從校園到職場,從父母到伴侶,對愛的憧憬逐漸在一次次的失落中褪成無奈。霸凌、背叛、追尋、受傷…….,但故事中人依然堅持──在健身房中維持體態,在保養品中留住青春,希冀這副美麗肉身,仍能作為下一段愛情關係的入場券。
唐辛子筆下的世界,體溫越熾烈,愛就越冰冷;儘管如此,我們依然執迷不悔。
序
借我你的耳朵,我要對你說一個有趣的故事……/唐辛子
唐唐一直都羨慕兩種人:
一為四十五歲後還敢穿豹皮緊身衣大叔的勇氣;二為可以一氣呵成寫一篇小說的作者的才氣──怎麼可以如斯巧妙的把各種人物、對白、情節、場景等安排在一塊,結合成一個個或蕩氣迴腸、或風趣搞笑、或震懾人心,總之就是讀後讓人忘不了(或爛得恨難消)的故事。這些年來腦袋裡都有一些畫面,無奈一向無才可去補青天,要把它們付諸於文字,總覺得比在健身室裡施展渾身解數勾引小帥哥還要難一點。
聽說好小說都像八點檔連續劇──有一個特定方程式:開頭要奪人眼球,所謂的好的開始就是成功的一半:「阿智握住阿九的屌將近一小時了⋯⋯」然後要環環相扣,高潮迭起,每翻上五頁就有一個爆點,讓人欲罷不能,「阿智終於下決定了:今晚他要和阿光雙龍阿九⋯⋯」最後來個帶點傳奇性的收尾,「就在阿智達到高潮的瞬間,突然心臟病爆發死了。」啊。撩動欲望的開始和回味無窮的收梢,好小說與好性愛就該是這樣。於是俺開始寫了。
在一個大好晴天(《通勝》[也稱通書,指黃曆)說萬事皆宜),膽粗粗的把兩篇處女作傳給基本的總編大爺讀讀,(深知總編大爺是名烹飪愛好者,稿末還附上祖傳馬來西亞肉骨茶祕密食譜一份,只希望嚴苛挑稿的大爺在回絕俺的稿件時措辭可以美麗一些:稿子中心思想太過前衛,怕曲高和寡這類的……),然後忐忑不安的等著回音。結果當晚就收到電郵──寫得不錯,可以繼續。唐唐讀了差點就淚流滿面──又有機會出書賺賺小錢可以到曼谷買春了?
可惜這本短篇集裡收錄的作品好像都沒有好好依據所謂的好小說方程式。但在唐唐平淡如白開水,生平最大的挫折就是被年輕小帥說長得像他爸爸的生活裡,怎麼可能醞釀出《戰爭與和平》、《百年孤寂》、《紅樓夢》這類史詩式巨著?詞庫有限,唯有用最淺白的文字寫出自己很想說的故事(希望你們也有共鳴),連性愛場面也經營不來(性愛這事「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有問題的葛格底迪,歡迎聯絡唐唐,俺必傾(精)囊相助),好聽一點是貼近生活,難聽一點是悶出鳥來,看慣了男友是外星人,女友是僵屍殺手的現代讀者會不會接受不來?不過唐唐的讀者大都是知識水平偏高,才貌雙全的同志或愛同志的朋友,俺知道他們一定懂。
原本想把本書題為《我短》──《我的短篇小說》的意思,後來讓眼高手更高一點的編輯否決了(他大概有慧眼,看得出唐唐一點也不短),於是有了《耳朵》這個很有寓意的題目。耳朵大概就是大家頭顱上最被忽略的一個器官,你我修眉毛、隆鼻、割眼皮、豐唇,但就沒聽說幾個人要整耳朵。它就默默的守在那裡,完成它的使命。生命中某些事物、某些人就是這樣,需要他時,才察覺他一直都在──從未放棄你。
祝大家 閱讀愉快
軍犬(軟皮精裝)◎夏慕聰
Regular price $41.00 「還想被我調教嗎?」「主人,我是您的軍犬。」
主奴、繩縛、愉虐、愛——
探索慾望是認知自我的唯一方式。
2010年,《軍犬》甫推出即轟動台灣文壇與BDSM社群,
更榮獲美國芝加哥「皮革博物館Leather Archives & Museum」典藏;
2013年,軍犬受召喚重生,經典回歸。
這一次,您是唯一主人!
新版特色——
眾所期待:絕版許久的BDSM調教∕犬聖經,精裝珍藏版慎重發行。
隱藏角色:雙結局之「結局2」全新改寫,作者私心摯愛角色終於登場。
編輯劄記:收錄初版《軍犬》編輯的梳順筆記,公開成書完整歷程。
華人BDSM創作 絕對震撼鉅著
網路超高轉載,耗時十年完美打造
五部曲、雙結局 豪華完整版
李軍忠,異性戀,職業軍人。在SM網站遇見軍主dt,
召喚出他體內騷動卻堅強的狗性。
他∕牠立誓成為一隻忠心耿耿、能讓主人為之驕傲的軍犬,
即使要受再多的責罰和磨練,也甘之若飴。
牠的屁股是主人愛的受器,
被主人處罰,就能深刻感受到主人強烈的愛與期盼。
凰女王,訓養一奴一狗(都是男人)。
她以愛情守護李軍忠度過悲慘、茫然,無盡摸索的日子。然而,
愛情與SM不是什麼人都可以同時擁有--
故事發展至叉路:李軍忠該回到dt身邊,繼續當一名軍犬;
或者,踏著前人腳步、努力鍛鍊精進,
成為眾人心生嚮往、崇拜欽敬的優秀主人?
令人不忍罷手的奇想異世界,S或M?
--李軍忠∕軍犬的未來,由您決定。
「你很努力。彎下腰來。」dt在我脖子上套了項鍊,「狗牌。上面寫著我的名字,下面一排數字,前六個是我在SM網站的會員編號,後六碼是你的。」
像極美國大兵的狗牌正掛在我脖子上。我得到dt的認可,這是我的狗牌。
證明自己有能力成為一條訓練有素的犬。
《軍犬》夏慕聰
☆★☆ 為呈現本書雙結局特色,「結局2」版面於書內呈180度倒轉,自封底反讀。此為刻意設計,並非印刷或裝訂錯誤所致,期待讀者享受此截然不同之閱讀樂趣。 ☆★☆
作者簡介
夏慕聰
1977年生。發行過個人誌。為孿生蜻蜓之一、皮繩愉虐邦夥伴。閒暇時會到紅樓司令或Commander D喝一杯。
參與皮繩愉虐邦劇團演出:《你就是SM片最佳男女主角!》(2011)、《夜色繩艷--風.見.蘭.喜》、《夜色繩艷--繩之音》(2012)、《別再說你沒看過繩縛,汪!》(2013)。
著有長篇小說《軍犬》、《貞男人》。小說及漫畫持續創作中。
按編者
有鑒於本書題材特殊,且現行法規有關分級之判定界線標準模糊,經常引起爭議,為求慎重、且避免部分有心人士「假分級之名,行監視、打壓特定族群、議題與出版業者之實」,本書於出版前,已先將書稿送交中華出版倫理自律協會(台灣)進行評議,評議結果列為「限制級(評議字號:書限字第9902001號)」。
換言之,在貼上「限制級」標示且加裝 封套後,《軍犬》與其他同列限制級的書籍等同,皆擁有能夠在書店陳列、且被已成年讀者接觸和翻閱的權利。
茲將部分評議意見摘 要於下,也作為《軍犬》誕生過程中的一筆紀錄:
「本書雖有對性器官、性文化描述之文句,情節涉及性暴力、施虐與受虐,但內容多為自願行為,並無暴力強迫,且未涉及犯罪行為之鼓吹。且同性戀的性交描述,雖與一般異性戀的社會價值觀迥異,然就身心健全之成年人而言,仍不足以引起羞恥感而侵害性的道德感情,且亦不礙於社會風化,同時仍屬言論自由表達範疇。故非屬猥褻性出版品。」
貞男人◎夏慕聰
Regular price $25.00 2010年,震撼鉅作《軍犬》榮獲美國芝加哥皮革博物館典藏;
2012年,網路連載期待最高,主奴調教成書──
「你,有決心成為貞男人了嗎?」
《軍犬》主人夏慕聰,全新威權經典!
夏董從王座走向我。「阿守,你是認真的嗎?」
「是。主人!」我挺著胸精神抖擻的說。
夏董掐著我的臉頰,將我的嘴擠成章魚嘴。
「你把現在說的話牢牢記住。要當奴隸不是這麼簡單的。
從今天開始,你只要對我的命令有一絲的猶豫,你就會喪失奴隸的資格。」
阿守,桀驁不馴又一事無成的西裝上班族,
一時色慾攻心、精蟲衝腦,性侵同事蘇曼未果,
卻成為威權男主夏董的奴,被迫戴上貞操器。
「從今天開始,你就是主人的小便斗,你要有自覺。」
從胯下鎖起貞操器的極度反抗,到順服靈魂渴求,跪地磕頭遵奉守誡,
屢次不顧主奴關係,衝撞主人夏董調教的異男阿守,
如何拋棄無謂羞恥,
完成自「貞操奴」進化為「貞男人」的終極調教?
主奴世界倫理展現,跨越肉體、性別和慾望的邊界,
最堅硬與最柔軟、最羞恥與最貞潔、最痛苦與最高潮──
主人的命令絕對完成,說到做到,因為我是貞男人。
作為一個奴隸,你現在是零分;身為主人的我,會好好訓練你,讓你成為及格的奴隸。——夏慕聰
作者簡介
夏慕聰
1977年生。發行過個人誌。為孿生蜻蜓之一、暗黑堡壘故事文庫版版主、皮繩愉虐邦夥伴。閒暇時會到紅樓司令或Commander D喝一杯。
參與皮繩愉虐邦劇團《你就是SM片最佳男女主角!》( 2011)、《夜色繩艷——風.見.蘭.喜》、《夜色繩艷——繩之音》( 2012)演出。
著有長篇小說《軍犬》。最新長篇BDSM小說《鳳凰會》於皮繩愉虐邦網站連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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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貞男人》編輯體例說明
本書題材新穎特殊,作者寫作技法也呈現一定程度之實驗性與創新性,為免讀者疑惑,特以本文說明。
一、本書部分對話採閩南語寫作。閩南語漢寫之難字∕辭,均於該對頁左側附上注釋與羅馬拼音,便於讀者理解與發音。常用字辭、句型,為求閱讀流暢,直接譯寫後加上括號,置於該句對話之後。
二、本書閩南語之漢寫與校訂工作,主要參考:《臺語之古老與古典》( 陳冠學著,前衛出版社。三版二刷);《高階標準臺語字典》( 陳冠學著,前衛出版社。增訂版一刷);陳冠學台語講座 ( www.taigu.org);教育部臺灣閩南語常用詞辭典 ( twblg.dict.edu.tw)等資料。亦在此向眾位著者、編者致謝。
三、為營造本書故事專屬情調,文中多有用字∕辭,為作者特意創鑄( 如「萬滴集疚」等)。避免誤認,書中首次出現時以粗黑體字標示。
四、書中「你」字按作者原意,不標顯性別( 你∕妳)。另,「(牛尔)」為作者創新字,表動物性。
主編∕嘻皮偉
後記
獻給與貞操共存的真男人們
黑洞般日子所書寫的《軍犬》一字一句深埋著複雜的情緒,交付基本書坊後,電話中總編輯特別詢問刪修的可能,我不願意再回到黑洞般的情緒中,當下直接否決拒絕任何的刪修更動。成書後回想起來真覺得當時太大膽,還好並沒有把連載版本就直接紙本化,而是和邵總編輯費了一番力氣梳順了軍犬成就了黑書。
我心裡暗許著下一本書要試著像《爆漫王》裡頭的漫畫家與責任編輯的共同合作模式。針對基本書坊提出《貞男人》內容的修改建議,我都有聽進耳朵。當下我覺得自己沒有能力、改也不會差太多,甚至恐懼改稿這個動作。《貞男人》靜靜躺在雲端等待。約是放了一年,我覺得有能力了,才鼓起勇氣的打開修改。今年初我很快的在輸出校稿紙本上,密密麻麻的親手書寫著增加的內容,圈畫調動著劇情先後。之後出版往來信件中提到哪個小地方若可以加強會更好,我甚至喜歡上了「修改」這個動作。
修改造成了同個故事不同版本,我喜歡網路版跟紙本版差別的必要,像是孿生雙胞胎。一如《貞男人》主角同樣叫阿守,一個叫馬守克,一個叫馬守刻。兩者不止是主角名字的同音,而是以內容不同的界面共存。網路版擁有作者連載與讀者參與的氛圍,紙本版擁有的不只是文字承載在紙張上,還有編輯、設計、行銷、業務等很多人的力量。
《軍犬》跟《貞男人》兩本書製作過程裡,最大的感想是我在校稿中進化了,我吸收了編輯給予的養分,增進了不少寫作時的小細節。黑書校稿的進化反應在《貞男人》的連載,貞書的校稿進化則反應在之後的作品。我也很謝謝編輯們容忍
我在校稿過程不斷提出奇怪的點子,像是黑書裡的牛字邊「你」、貞書裡頭的閩南語漢寫。
在臉書上五百字左右一回煞有其事的連載起《dt》,我從最簡單的「食飽□」( 吃飽了沒)開始練習起客語漢寫。而在尋找「卵鳥」、「卵胞」、「間譙」正字時,校稿看到阿守跟阿超這兩個麻吉的對話文字,腦袋裡每每跑出他們兩個活靈活現的在我面前用閩南語說話。這是他們當兵弟兄、死黨間的慣用語言,我應該要以閩南語漢寫來為他們之間增加與其他角色不同之處,讓故事貼近日常生活。隨著劇情的發展,角色也更顯立體。在此感謝陳冠學先生的著作,讓我能夠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看得更遠。閩南語、客語等方言,曾是歷史上某朝的官話,隨著時間的洪流來到現代,它們不再是現今的主流,但藉由客語還是閩南語漢寫,都令我覺得,透過文字似乎真的跟古代的讀書人鏈結在一塊了。能識字、書寫,真是身為現代人的幸福!
( 未完待續)
烏亮如夜◎麥樹堅
Regular price $31.00《烏亮如夜》是麥樹堅沉澱七年的小說結集。結集中,作者首次挑戰中篇小說,糅合現實與虛構,書寫人性、死亡、命運等命題。中篇小說〈慢慢長夜〉以城市的夜和幽暗,呈現了另類的香港故事。小說圍繞偷渡來港的陳松修與施山遠,他們遠離群體,擔任仵作、夜更的士司機,過著與死亡如影隨形的日子。作者結合香港歷史、都市傳說、人性觀察等題材,虛實交錯地構築了一個與人間相對照的幽冥世界,創造了獨特而神秘的視角。
龔萬輝跨地推介
馬來西亞作家龔萬輝為《烏亮如夜》撰推薦序,點出此書「形塑出非常寫實、迷人的小人物身影」,他以外來者的眼光來閱讀、理解小說裡的香港:「我們跟隨著夜行者的步履,走進八十年代的香港之景,或者更準確一點說,是舊日時光不若今天喧囂的城市暗夜。那些逆著光的販夫走卒、夜總會女郎,慾望紛陳,其實亦有絲絲情義和愛。終於才明白,如光如影,有人有鬼,『人城、鬼城重疊無間⋯⋯但這才是完整的城市』。 」
在不敢獨自面對的人生之黑夜,半夢半醒之間,有甚麼在幽暗中凝視著你?
序文試讀:看見暗夜的光彩──《烏亮如夜》序
作者簡介:
麥樹堅香港浸會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榮譽文學士、哲學碩士,現為香港浸會大學語文中心講師。著有個人散文集《對話無多》、《目白》、《絢光細瀧》;詩集《石沉舊海》;個人小說集《未了》;合著小說《年代小說・記住香港》等。部分作品收入《香港短篇小說選》(2006-2007)、《香港當代作家作品合集選》(散文卷)、《香港詩選2013》、《香港詩選2014》、《土瓜灣敘事──香港文學散文選》、《華文文學百年選》(香港卷)等。曾獲新紀元全球華文青年文學獎、大學文學獎、香港藝術發展獎藝術新進獎(文學創作)、中文文學創作獎及中文文學雙年獎等。
明媚如是◎梁莉姿
Regular price $21.00 九十後女作家梁莉姿第二本小說集,作者從我城中不同身份階層的尋常人物切入:從尋死的學生與老者、喜歡美食的侍應、當傳銷的男子,到游離的大學生與參與抗爭的年輕人……逐一道出其生活處境及內在掙扎。這一代代人面對的困頓,與香港近年的事件與時局變化,彷彿遙遙呼應。香港中文大學中國語言及文學系副教授黃念欣教授推薦:「赤子之心,看梁莉姿,我就是為了看赤子之心。」
梁莉姿,90後寫作者,自中學起開始寫作,畢業於香港中文大學中國語言及文學系。寫詩及小說,曾獲文學獎多項,願想寫作的人都能敢言真誠。著有小說集《住在安全島上的人》及詩集《雜音標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