壁虎◎張錦忠

壁虎◎張錦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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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簡介

張錦忠小說集,收入廿二個短篇,書寫跨度踰卅年,為作者半生小說精選。

書分四輯,輯一收為時為事而作的小說共七篇;輯二所收六篇富寓言興味;輯三以離去與歸返為題旨,得六篇;輯四則收兩篇後設小說。

黃錦樹的「小說體」專序推薦:

「Election is not fiction, Election is fiction。一個大問題。我們都要猛得革,LP流浪記,哈馬星書簡。來自星星的你。蒙古女郎,蒙古烤肉。煨雞百科。燒豬大全。一馬當先。兩碼子事。三頭馬車。駟馬難追。五馬分屍。那年我回到馬來西亞。

混合著咖哩香與咖啡愁的風中,有一首跳針詩在歌唱離散。」

──黃錦樹:〈憂傷馬來亞之歌〉

「寫小說的人每次不知如何接下去寫時就將某隻動物放進去,這些年來他在書寫途中放進去的已有貓頭鷹、馬陸、青蛙、山烏、鼠鹿,這回是壁虎,誰知道他的動物園還會出現甚麼東西。」

──張錦忠:〈壁虎〉

作者简介

張錦忠,馬來亞獨立前生於半島東海岸一小漁村,一九八一年赴臺,師大英語系畢業,臺灣大學外國文學博士,現任教於國立中山大學外文系。

著有短篇集《白鳥之幻》、詩抄《眼前的詩》、雜文集《時光如此遙遠:隨筆馬華文學》及《南洋論述:馬華文學與文化屬性》等論述集,編有馬華文學選集與論文集多種。

跋:壁虎的尾巴

這條壁虎的尾巴很長。

我的第一本短篇集《白鳥之幻》一九八二年秋由人間出版社印行時,我已來臺一年多了,在臺灣師範大學英語系念二年級。書出版後黃學海給我寄了幾十本來,許久沒有收到,一日,收到新聞局來函,要我去說明為何從馬來西亞進
口書。「那是我自己寫的書啊。」見了小官員後,我說。後來他解釋說國外進來的書都要經過檢驗才能放行。那是
一九八三年春天的事了,迄今已三十多年。

三十多年來,不斷在臺馬之間出境入境,不是返新山省親就是到吉隆坡參加學術活動。吉隆坡曾經是我生活了近五年的城市,不管住在城南(蕉賴)城北(甲洞)還是城西(舊巴生路),總是在塞車的時間與空間穿越,才能往返上班的地方與居所,但那時年輕不覺得累。那裡有我在二一七路十號共事的人,我跟他們一起編過《學報》、《蕉風》,甚至《新鮮人》與《椰子屋叢刊》,還有因那一報一刊而交往的人,那是我的生命經驗,不思量,自難忘。後來多番返馬,結交了一些更年輕的朋友,如華興、永修、俊麟、翎龍、方路、萬輝、嘉仁、方肯等人。在那個報紙文藝副刊繁花盛開的年代,餐聚茶敘也像文藝沙龍,多年下來也頗累積了一些「革命感情」。也因為這些故鄉的舊雨新知,這些年來,我跟馬華文壇的關係並沒有中斷,有好幾年的時光,還在《東方日報》與《南洋商報.商餘》擺擺攤位寫點雜文,也因此結識了顧興光和楊艾琳。

有人出版社出過我的兩本書。有一本是我主動問翎龍的,就是那本《馬來西亞華語語系文學》小書;當初是希望對學校裡頭想瞭解馬華文學的年輕朋友有點幫助,事實如何就不得而知了。《時光如此遙遠:隨筆馬華文學》則是在錦樹多番催促之下整理的,與他的《注釋南方》同時出版,他說他那本三年下來只賣了一百五十多本。我那本賣了幾本,我並沒問翎龍,不過每次見面他都會問我要不要帶一些來臺,可見庫存很多。

某一年提到要整理我的新舊小說與這些年來關於馬華文學的雜文隨筆給有人出版。我請了彼時還在高雄念書的姵伊幫我重新輸入《白鳥之幻》書稿,以便修訂增補。在臺灣的大學任教,教學研究之餘,還頗有一些費時的行政事務,沒
有太多閒暇,就沒有積極去修訂,連寫了幾年的〈壁虎〉也一直沒有寫完。當然也因為不會是暢銷書,早出晚出其實並沒有差;如果沒有人「需要馬華文學」,不出其實也沒有什麼關係。有沒有人需要馬華文學,賣書的數據會說話。錦樹常說自己的書要自己整理,而且也只有自己整理得來;他劍及履及,每次聊完天後他的書稿就已整理完備,而我的則不了了之。某日他竟傳來我「傳說中的小說集」的序〈論寫作〉,不久又傳來代換的〈憂傷馬來亞之歌〉,我的小說集稿八字還差兩撇。

當年的《白鳥之幻》所收,除了〈十三藍鳥與秦沫〉後半篇寫於臺北之外,都是寄寓吉隆坡時的作品。〈白鳥之幻〉是最早的一篇,那時五一三事件已過了許多年。剛來都門不久,社會動盪不安,五一三的幽靈總是在張牙舞爪,遂
作此文,但寫得太隱晦,幾乎沒有人看得出來,否則大概無法見刊(另一篇〈只有天際的星星〉寫得更晦澀)。小說原刊人間叢刊《煙火》,那是當年一群《學報》之友上金馬崙高原郊遊夜談後,在張景雲 Jalan Tanduk 家小聚,聊
出來的柔性文社「人間詩社」出版的合集,出了一期就沒有下文了。同個時期,另一群文友(葉嘯、子凡、潘友來等)辦了鼓手文藝出版社,出版叢刊《鼓陣》,我也寫了〈廋離者〉支持。那是一篇七等生與王敬羲的影響合體。彼時正沉迷七等生的「小兒麻痹症」文體,尤其是《削廋的靈魂》,創作時難免也獨造了一些晦澀的詞。林山樓在新加坡辦《樓》半年刊,為星馬現代主義運動的尾聲,我的〈浮沙和水和浮沙〉、〈賈逸蓮的雨季〉、〈花月〉就刊在那裡。那些年如果沒有這些文學小誌,大概我的小說寫作動力會減弱很多,我不是錦樹那樣自覺的小說書寫者。

一九七八年初悄凌從新加坡回來主編《蕉風》,編輯桌在我後面,缺稿時就頻頻催我寫東西。〈山鳥、鼠鹿、鱷魚〉與〈草地上的鞋子〉即那時的產物。〈草地上的鞋子〉跟〈浮沙和水和浮沙〉一樣,仍然是七等生式的作品。前者是類似《削廋的靈魂》的自我之歌,後者是我的版本的〈我愛黑眼珠〉,「袁別」有點像「亞茲別」的別名。這幾篇都有對應的實境空間。〈草地上的鞋子〉的黑水村就在我關丹高中母校 SABS 對面的 Air Putih。高中時有位同學家住白水村,放學後有時就到他家混一個下午,不過小說寫的不是他,是他哥。白日冒水的街道是吉隆坡的金馬律。〈山鳥、鼠鹿、鱷魚〉的那個窗玻璃破了一角的「公司廁所」就是二一七路十號印刷廠的廁所。如今友聯文化機構與馬來亞印務公司的「遺址」早已灰飛煙滅,只能在小說中緬懷/憑弔「公司廁所」。煙囪是「農夫」畫的。

後來悄凌再度離開蕉風社,我一人兼編一報一刊(本來極希望早慧來助陣,但沒有拾到一果,真是走寶),後來才有黃學海、華世英加入《學報》編輯陣容,《蕉風》也多得梅淑貞與紫一思拔筆相助。〈只有天際的星星〉、〈輕舟〉、〈神話向晚〉、〈飛鴻踏雪泥〉、〈北回歸線〉即那兩年間刊在《蕉風》的補白之作。〈輕舟〉、〈神話向晚〉其實是荒謬劇。那是畢克特影響的餘緒。〈飛鴻踏雪泥〉是某種「國族寓言」,原是參加《聯合報》聯合文學獎的落選作品。彼時許友彬已在學報社上班,我們相約參賽,也相約寫長篇小說。許多年後,他已寫了幾部長篇,我的短篇還在
斷簡殘篇階段。〈北回歸線〉其實是我的「馬共小說」,發表時離馬共跟泰馬政府和解還有差不多十年的時光,當然只能寫得十分晦澀,只留下「齋爾夫斯基」的線索。

後來就是我的「那年我離開馬來西亞」。大學四年,大概只寫了〈十三藍鳥與秦沫〉後半篇與〈《雙城》(初稿)〉。前者是向波赫士致意之作,波赫士是我永遠的偶像。反小說〈《雙城》(初稿)〉則是一九八五年寒假回馬時趕出來的,不過沒來得及配合《蕉風》刊出的訪問(那篇訪問也是我自問自答的)。後來怕讀者罵編者亂登費解的稿,還寫了〈《雙城》解讀〉自注同期刊出。這篇小說沒什麼人讀,錦樹可能是唯一認真讀的人,他的讀後感是:「沒想到你比我還愛玩後設」。當年陳瑞獻、白垚、李蒼革新《蕉風》,向現代主義傾斜,但包容一點也不前衛的作品,的確貢獻良多,至少想創新、實驗、或翻轉成規的創作者有《蕉風》這個發表園地。

畢業回馬一年期間,重新執編《蕉風》幾個月。〈我們三個〉、〈陌生的島/鳥〉、〈海灘上〉即寫於此時,跟「白鳥」時期的寫法已不太一樣了。大概寫了〈《雙城》初稿〉之後書寫更自由了。這幾篇寫得十分隨興,很有《學報》、《椰子屋》文章的風格,也有點學西西的筆觸吧,我一向是西西的粉絲。許多年前在《南北極》讀了王敬羲譯阿蘭.霍布-葛力葉的〈海灘上〉,始終難忘,遂寫了我自己的〈海灘上〉,像還債般。

一九九○年代以後我在臺灣已生活了超過十年,後來因謀生之故,乾脆終結離散,落腳這個南方島嶼民國,算起來也入籍二十多年了。二十多年來,寫的小說極少,更多時候發表的是論文,而非創作。有一年臺灣發生外交部長 LP 論事件,錦樹與駱以軍要編《媲美貓的發情:LP 小說選》應景,囑我也寫一篇,於是寫了《LA 流浪記》派落詆(parody)版的〈LP 流浪記〉,以示愛臺。那也符合白樂天所謂「歌詩合為事而作」的說法。後來的幾篇小說都不離此淑世(worlding)脈絡。二○○七年適逢馬來亞獨立五十週年,提議俊麟在《星洲日報.文藝春秋》編個專輯普天同慶,也貢獻了一篇〈1957,大家一起猛得革〉,同時向《蕉風》第一任主編、《爛泥河的嗚咽》的作者方天致意。〈選舉不是小說〉當然是諷刺小說,但也是緬懷一九八六年八月大選日那天,我投了票,晚上與友彬、洪泉在友彬家看開票的情形。Fiction is not election. 故小說中那年的選舉設在十二月。

那年我離開馬來西亞,此去經年,除了農曆新年回家省親或開研討會時短暫居留,我再也沒有回到故鄉長居。故國風景雖秀麗,種族分化政治、宗教極端主義卻是兩隻危害人間的千年怪獸,難免令人傷感。曾經有一段時間,荒唐的政治事件像鬧劇般在日常生活的舞臺搬演,我在《東方日報》的時評專欄根本不愁沒有題材。某日俊麟號召大家在《文藝春秋》搞一個諷刺蒙古女郎事件的文學事件,儘管他自己說「咪搞蒙古女郎」。於是我應召寫了〈芭樂、芒果、桃〉胡謅一通,很像當年在《學報》寫的「快活谷」戲謔文。誰知俊麟的專輯排好版後風聲走漏,無法出街,後來只好轉移陣地,在網路版的《馬華文學》刊出,當然力道減了九成。

〈壁虎〉倒是幾年前一個寒假認真寫的小說。彼時想寫一個像匈牙利作家桑多.馬芮(Sandor Marai)的長篇《餘燼》(Embers )那樣的短篇,於是儘量壓縮,結果寫得很慢,寫了幾年都沒寫到小說要展開的地方,變成亂草叢生動物出沒的雜木林,後來寫成馬共小說,寫的時候陳平、李光耀都健在,寫到後來南北二老辭世,那個馬共時代結束了,小說只好草草收尾,寄給梁靖芬編的《文藝春秋》。

於是這本故事加新編的短篇集就這麼安排:幾篇為時為事而作的小說排在一起,然後是寓言味道濃一點的〈海灘上〉等篇自成一輯,〈廋離者〉等離去與歸返題旨頗明顯的幾篇擺在一塊,最後是後設的〈十三藍鳥與秦沫〉與〈《雙城》(初稿)〉。我沒有收入《白鳥之幻》中的〈花月〉。那篇風花雪月的城市故事缺乏戲劇張力。不過,當年李憶莙編作協版的馬華文學大系短篇卷時倒是選了這篇;既然已有去處,不收入這裡也沒關係。沒有收入的佚稿少作當然還有一些,但也懶得去重新鍵入。多年來原想改寫集中諸舊作,每篇都來後設一下,但往事只能回味,時光無法倒流,遂
罷,只更動少許文字,沒有大修,只是二校時還是免不了東刪西補,想說日後應該不會再有修訂的機緣了。

《白鳥之幻》原有當年《蕉風》「革命同志」梅淑貞的序文與張貴興的跋。淑貞在原序中說我對「小說是認真的」。那當然,如果「小說」其實就是「寫作」的別名。寫作是我輩安身立命之道,焉能不認真以對。寫作,詞語、聲音、記憶、遺忘,永遠都是「之後的時間」(le temps d'apr s),那也是洪席耶(Jacques Rancire)的書名,它的度量與書寫者的生命一樣。

錦樹說他的《民國的慢船》是給有人與翎龍的「一個小禮物」。我的這本《壁虎》大概不是什麼禮物,而是「一個大問題」—— 不知要怎麼賣書。但還是要感謝有人與翎龍,這本書比較像是他們給我的禮物。

二○一九年四月七日,左營

買了此商品的人,也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