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隊伍:流浪者張德模◎蘇偉貞 - 新文潮網店

時光隊伍:流浪者張德模◎蘇偉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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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短篇小說集《魔術時刻》之後,蘇偉貞許久沒有出版小說作品,本書是她醞釀多年對於「時間」命題進行觀察與思考的最新力作,但恐怕連她自己也無法在構想初始前料及,會以她至親之人為題,且與他的罹病過程與死亡這樣接近。

  死亡宛如一個目的寄清楚又神秘的旅程。「張德模」只是天地間一個旅人。他經歷的時代、生命中所遇人事,竟彷彿都是他的旅伴……

  小說題目與內容裡的「張德模」竟是何許人也?一個已逝之現實中的至親人物?還是一個如今以小說虛構人物的形象與本質返魂般地活著,卻又必須在小說家妻子的小說裡再穿越一次經歷病症纏身到死亡的過程,既痛苦又堅強地強顏歡笑著──延續缺憾,也延續死者生命在未來未能完成的部份?

  小說家絕望地催動編織時間的幻技,如一無視現實時間與命運規則的招魂術。這使她在小說裡別開新境,和「張德模」(他不能再躲藏到死亡裡)繼續地對話,在精神上完全全地陪他一程。如恆河沙數的追憶之瞬。啟動流光如瀑。 於是,本書成為蘇偉貞在她自己翻讀詮釋《哈札爾辭典》中未收錄的死亡章節;亦是她為下一輪太平盛世的亡者與未亡者們所寫的告別備忘錄。

作者簡介

  蘇偉貞,知名小說家。

  曾任《聯合報》讀書人版主編。以《紅顏已老》、《陪他一段》飲譽文壇,曾獲《聯合報》小說獎、《中華日報》小說獎、《中國時報》百萬小說評審推薦獎等。著有各類作品十餘種,包括:《魔術時刻》、《沉默之島》、《離開同方》、《過站不停》、《單人旅行》、《夢書》等,學術論文《孤島張愛玲》。

代序

時差

  張德模,這次出發沒有你。

  是五月的舊金山機場候機室,(日光節約時間,慢台北十五小時。)我在等待轉機去休士頓。從台北啟程一路向東(卻是到西方),十一小時後,於這座有時差的城市降落。

  因為你的菸癮,多年來,航程超過五小時的旅遊地全不考慮,旅途受限,沒問題,我們自己創造路線,西進大陸。二○○三年八月你因食道癌住進醫院到去世,六個月,隨著你的離開原本以為關閉了的這條路線,卻帶我一遍遍回到你的生命之旅,以你作原型,我為你寫了一本小說:《時光隊伍──流浪者張德模》。卡爾維諾寫《看不見的城市》,所有被描述的城市都是威尼斯,他說:「我提到其他城市時,我已經一點一點地失去她。」我實寫你,虛構看不見的流浪隊伍,同樣看著你漸次往更遠更深處隱去,那樣的重重失落,我已經完全不想抵抗。命都拿去了,也就無所謂失不失去了。(人人都曾經或在未來離開。一九四八年底,小張德模跟隨蜀父母插花空軍入伍生大隊離了長江三峽,川人們在雨季中來到黃浦江邊碼頭倉庫埋鍋造飯,等待另一次起程。張德模喜歡站在黃埔江邊,小小流浪者的第一個異鄉。想像一定是那樣的,有趣地望著天空雨線如絲,經風撩撥,緩緩跌落江面,掀起層層漣漪,江面一片霧。)

  其實二十年前相同的季節,我們到過這座城市,且穿過泛冷洌空氣及濃霧的城市地標金門大橋往北,去索羅馬山谷葡萄酒莊園。原來的死谷,因為酒而活過來。(西進路線上結識,成了鐵哥兒們的邱詢民回鴨綠江邊丹東老家掃墓,清明節午後一通電話打到台北:「剛才午睡我哥來鬧我,他說,詢民,你咋地不捎二鍋頭給我?我們什麼酒都喝夠,就二鍋頭沒喝夠。我說,大哥,我們沒少喝二鍋頭啊!二鍋頭到處有,我們隨閒晃蕩隨喝,肯定喝了個夠!哎!他不肯走。沒事!我待會到靉河邊多燒幾瓶給他。哎!盡鬧我!我也喜歡夢見他,還像以前那樣。」)飲者之路愈近山谷氣溫愈往上升,地表布滿氤氳,黃土壤植種大片大片橡樹,最佳軟木塞材質,和葡萄酒是絕配。進入有百年歷史的酒窖Sebastiani Vineyards酒莊,在酒莊玫瑰花叢間,品嚐最初的頂極葡萄酒,是的,環境和酒都軟了點,你一生不曾背叛可能要了你的命的烈酒。(四十年後,張德模重回上海黃浦江畔。燈火岸邊不遠老正興用了晚餐,「菜是甜的!」熱了紹興,「酒是酸的!」喝回紅旗二鍋頭:「好來菜!這才對頭。」)

  二十年來,因為不同理由,我到過此地兩次,但這回,失去了你,我也很好奇獨自飛越太平洋後我的情緒。不信來世前生,死亡一向很難威脅我們。而此時,在通過國際與國內航站相連的空中行道半途,我停下了腳步,讓玻璃帷幕窗外的天空一角及流動的街景,倒影般緩緩往我內心洄流,我感覺到輕微的落寞,僅此而已,也提醒了我,距離二○○四年二月二十六日,你遺棄人世你的妻兩年多了。(朋友以過來人細述丈夫過世初期的種種無名痛楚,十二年了她仍從夢中哭醒:「那種痛至少三年才會淡一點!」你極震驚,張德模是沒有離愁的!你又如何能有?你曾經遠觀陌生送葬隊伍裡有人狂哭狂喊而移開視線無法看完,你不屬於那支隊伍。但你明白,在這場遊戲裡,你拒絕不了的宿命是,存活者即被遺棄者。大部分被遺棄者將在他們,不,你們後半生,清醒無垠無涯的時空裡晃蕩,回不到有人的地方。自殺,那不會是偶然。)

  失去了你的眼光,我重新丈量這座城市。因為施行日光節約時間,既使鐘面已近七點,舊金山上空一角薄亮蛋清天色、來往有序的車體,倒映於建築物,真像未來世界科幻片,黑白片。上次我們來,夜晚八點多進入舊金山上空,機窗俯瞰下方城市如聖誕卡片灑的金粉,千門萬戶著火般,彩色綜藝體,你說:「比起來台北簡直黯淡。」但你緊接著說:「那麼遼闊的國家,和朋友打麻將喝小酒開幾小時車不說,還得先約好,未免太遠了。」二十年後的現在,我突然回過神想問個究竟,你從來不怕遠啊?那是什麼呢?(霍桑小說《威克費爾德》裡的主人公威克費爾德,某日黃昏,帶了簡單行李出門,告訴太太去三、四天就返。他出門後,繞幾個彎,來到旅程終點──離家一條街外先前租好的公寓,住下。一天天過去,他甚至幾次與妻子錯身而過她竟沒認出他。如是二十年過去,家人徹底失去了他的消息,當他死了。一個雨夜,他反向繞彎,跨過街道,什麼事也沒發生,走進家門。)

  「當他死了」,現實裡並不容易達到。你病房外及火化櫃識別名牌,我都取了回來插在靠書桌窗櫺上,與牆上掛著的遺照(跟才辦半年的新護照同張照片相同眼光)越過書桌前的我永恆的望出去。這次,是真正規格不同的兩種容器了,分別裝載你與我。我將信守約定,只要活著都會等待你回來報信:「究竟有沒有另一個世界?如果可能,請用任何方式回來告訴我!」(不斷進入載浮載沉淺夢地帶,無路線透明溫暖檀香氣息如光線掩映整個房間,如是我聞,每晚給出無言回答,檀香氣息直到送你進了國軍公墓當天即消失,毫無眷戀不捨。再清楚沒有了,所謂獨活,是連氣息都切斷。)

  稍晚,我走進機場唯一還開著的餐廳,點了啤酒,幾台懸空電視正直播NBC藍賽,我看書下酒,只要有人走進餐廳大門,我便會抬起頭打量來者。多少年來只要進入機場運輸系統,你必先去吸菸室報到儲存戰備量,我會在約定的餐廳等你一起行動。以後,你不會出現了,這個習慣我同樣保留了下來。獨自上路多了,如夢中翻轉,我終於明白,你並不如我以為的那樣愛旅行,你只是無法被約束被關住。之前另一次長程旅行,俄羅斯,我多少意識到了。

  俄羅斯的莫斯科,(非日光節約時間,慢台北五小時。)香港轉機飛十小時。攜帶你的照片,如強行押著你,一路去了莫斯科無名烈士墓園契訶夫、果戈里、高爾基最後的歸所,還隨俗的到紅場(廣場裡的國營百貨公司露天咖啡座非顧客不能上他們拜占庭華麗風廁所)、莫斯科大學……,夜間火車幾天後將旅途劃到北半球頂端聖彼得堡,出城赴近郊夏宮沿途,弧型遼闊的天空如奔赴天邊而顯高緯度。終於站在芬蘭灣邊夏宮碼頭東望窩瓦河的源頭聖彼得堡,冬季即將到來,海面水氣蒸騰,鳥們開始回返南方,我拾起腳邊一根羽毛,人類沒有翅膀,那麼,流浪者已轉胎完成。(傳說中的窩瓦河口岸,堅固的城牆對著河水迎風而立,巨大的倒影,熒然不滅。謎般十二世紀初曾有幾個突厥種草原帝國的子民哈扎爾人在此出現,十四世紀徹底失去了他們的消息。)我抽身回返城中窩瓦河大街冬宮爾米塔什博物館,擺開人潮,我快走經過達文西、米開郎基羅、印象派秀拉塞尚梵谷高更,最後停在林布蘭特展室。好不容易來到這裡的理由之一即將揭曉,林布蘭。你病中,我們失去了時間感,同時失去切除食道腫瘤的條件。我腦海裡有一幅未完成的畫,林布蘭的手術檯。(二○○五年秋末,聖彼得堡冬宮爾米塔什博物館,你的私闖世界四大博物館之愛麗絲夢遊版,林布蘭特展。你突然就站在這位光影之神的杜爾博士的解剖學課畫作前,畫作中偏下方手術檯上躺著一具光線與時光凝凍的身體,醫生拿把刀正在教學。繪畫美學之手臂解剖,甚至沒流半滴血,那未被開膛破肚的遺體膚色,彷彿心臟仍在跳動。四周分據高低左右伸長頸背七名學生的眼光無限延展,有些彷彿看往無人的虛空處。皮包裡取出你和張德模的生活合照,張德模,人世欠你一次切除手術。站在畫作前,公然通過時光機你完成超越切除手術,張德模的身體得與林布蘭畫作同高度,稱之為昇華也好,無聊也好,生與死灰色地帶,此刻其他一切顯得多餘。與合照組成的你們仨,只關注眼前這幅畫,你說:「現在我們真正看見了,相信都會同意,這手術功力實在超凡。」你偷偷轉換畫名││張德模手術中。如果要你選擇膜拜一個神,你選這個。)

  到這裡還有另一個理由,托爾斯泰。莫斯科近郊一百五十公里托爾斯泰莊園,文豪樸素的葬在那裡,草衣植被覆蓋作家的靈魂,四周是高聳巨大無言的白楊樹,林木小徑立牌上的俄文明確告示「禁止出聲」,於是人人不語到肅穆的程度,讀者子民來到托爾斯泰前面,獻花許願禮拜,殊不知,托爾斯泰修福音書,去雜質,疑神,甚而被逐出教會,於是他獨自出走,最後死在一個火車小站。但沒有人能擋得住托爾斯泰,這樣的墓園,土塚綠草不立碑無任何祭悼形式,一切指向他的《戰爭與和平》,主題模糊,(那難度高度我懂,任何人都看得出來,我毫無辦法的以你為主題。)七次修改,故事本身自己發展出生命。退至角落,拿出你的照片:「張德模,你看,托爾斯泰呢!」有生之年,那推遲了的西伯利亞紅色列車橫越俄羅斯計畫,導引你以這樣的狀態來到托爾斯泰前面,我唯有沉默:「張德模,對不起。」

  坐久了你就會聽見,午夜登機的播音已經響起,為了調整美國大陸時差,(旅遊作家艾瑞克?紐比冬遊北京,經過十四個半小時飛行,晚上九點四十分進入中國甘肅上空之際,對這個以北京時間為準的沒有時差、能夠壓縮在一個大時區的中國,他不禁要在日後寫的《出發與抵達》裡調侃:這樣更容易讓十億中國人在同一時間就寢,同一時間起床,對於想知道他的子民身在何處做什麼事的統治者而言,一定很方便。)這班飛機是在午夜起飛,才好在黎明時分抵達休士頓。(日光節約時間,慢台北十三小時。)甚至有比這更晚的班機,不知要飛往哪裡?有沒有時差?

  人生移動果然是複雜的。離開聖彼得堡前一晚的芭蕾舞劇《天鵝湖》,藍光中芭蕾舞伶滑過舞台,盈盈躍起,(萊特曼〈雙人舞〉:一條看不見的直線自地球中心向上畫過她和地面的接觸點。)她兩腳足尖抖觸輕擺降落,再跳躍,雙腿合十自轉,雙手張開成優美的大弧度,彷彿停駐空中。(地球,為了平衡她的動量,軌道向下移了十億兆分之一公分。沒有人會覺得,可就這麼精確地移了一下。)

  張德模,也許正是你「就那麼精確地移了一下」,最巨大的時差出現了,(如果你活得夠久,他六十二歲之死那刻算起,十年後你六十一歲,你還有機會與他人生記憶重疊,再過去,就沒了。之後,你將獨自走向只有你的時光區,沒得對照。)任何地方任何時間對我都一樣,生命中心線漸漸抹掉,那條看不見的軌道,不斷向下移。

  登機前,最後問你一個問題:「你那裡現在是什麼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