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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表達恨的時候是天才,到了愛面前卻如此平庸。
他將人世間不共戴天的仇恨釋放,寫活了凡夫俗子最微小的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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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飛宇部分作品已譯為英、德、法、日、荷,韓等多國文字!
他的小說是挾風帶雨,愛恨計算皆無可閃避;
是人欲傾軋排山倒海而來,
真實而又傳奇。
他藉一枝筆,將人世間不共戴天的仇恨釋放,
更寫活了茫茫紅塵的凡夫俗子,最微小的愛。
他是畢飛宇。
畢飛宇擅長刻劃親痛仇快的欲望傾軋,揭示權力鬥爭下最不堪的赤裸人性,他文字鋒利無比,句句見骨見血,面對他的小說,我們毫無閃躲之力,只能被牢牢攫住。在這集子裡,收錄了畢飛宇極為傑出的十三篇短篇,且看他以細膩得近乎苛刻的敘述,展現驚人的敘事功力,無論是整個時代的蒼涼跌宕,滄海一粟的人世冷暖,盡皆凝聚於此,主題更是橫跨了世代、性別與地域,小說技藝爐火純青。
推薦序
這世代 這五人
一九四○年代至一九六○年代初期出生、大致在一九九○年代以前就已成名的資深中文作家,兩岸互有所知的名單可以列出很長一串。近十多年來,臺灣在大陸作品較有讀者緣的作家幾乎都是「五○後」,比如龍應台、張大春、朱天文、朱天心,這幾年又加入了「六○後」駱以軍;大陸在臺灣有一定知名度的作家則以「五○後」和一九六○年代初期出生的「六○後」居多:王安憶、莫言、畢飛宇、蘇童、余華等等。
大量已經躋身文壇主力陣營的「六○後」、「七○後」以及「八○後」作家,他們的創作其實構成了最為活躍的文學現場。而令人遺憾的是,對這一最不該被遮蔽的部分,兩岸尚欠缺彼此瞭解——「這世代」,在這裡就是特指兩岸在互相知情的狀況尚屬碎金閃耀階段的這一部分,「這世代」書系,便是意在實現兩岸優秀青年文學作品的互訪探親團隊的交流通航。
這五人,均為當今大陸最具實力和影響力的「這世代」標誌性作家。
徐則臣年齡最小,北大研究生畢業。少年老成,人生輾轉,書寫人世體驗,參透城鄉遷變。江蘇故鄉的「花街」和京城漂泊者兩個題材系列作品,串起古蒼而鮮活的成長敘事,一路奔襲,堅實地奠定了他在大陸小說界的地位。
盛可以有一般女性作家並不具備的洞穿生活和情愛本質的銳氣,因為有溫煦的嚮往,而勇於逼視冰冷,內心的抉擇常使筆下的人物懷持自由較真的倔強個性,寧願「揀盡寒枝不肯棲」,也不「教人立盡梧桐影」。對自我與世相的嚴苛省察,讓其凌厲敘事的基底,輝閃身心尊嚴的光芒。
文學專業出身的李洱,對鄉村中國的權利結構和知識分子心理隱祕有著的究根探底的強烈興趣,他以百科全書式的資質儲備和出眾的想像力,撥開層層謎團,破解內在疑難,考掘「玩笑」的儼存,警策歷史的輪迴,以貌似輕逸的言表撬開巨型話語的石門。
專注,氣定,憐愛筆下每一個文字,牽戀塵世人情,巴望現世安穩,為有攪擾而鬱結,為有阻礙而傷悲——如果現代以來的中文女作家可以這樣數來:張愛玲,蕭紅,林海音……再如果在這個序列可以容納今日活躍的作家,我願意加上魏微。世代到達了魏微這裡,暖老溫貧、生死契闊、靈犀會通的念想之下,痛失之感已經越發沉鬱頓挫,原宥之心、體恤之意必須更加醇厚柔韌。我們細讀她慢慢寫來的句段構成的任何一篇小說,會為獲得踏實而慶幸,也為作別故事而惘然。
畢飛宇在長、中、短篇小說寫作方面的精湛技法和他在文本中浸透的人性關切,讓他持續擁有著大陸最優秀作家之一的顯著成就。畢飛宇在臺灣拿過開卷好書獎,在國際上也多次獲獎和多次受邀參加重要的文學活動,是大陸文學大獎的大滿貫得主。臺灣讀者會從他的這些作品中,更真切地領略他靈透的語風和大可訝異的出色才情。
感謝寶瓶將五位大陸作家的小說著作以「這世代──火文學」的名義盛裝推出。
感謝「這世代」推介方重慶出版集團所有參與書系策劃組稿的朋友,是他們還將大陸這五人和郝譽翔、甘耀明、鍾文音、紀大偉等臺灣作家朋友的著作組成的「這世代」書系簡體字版同步出版。
感謝未曾謀面的同行朋友吳婉茹女士一絲不苟的主持引薦。
這個書系的精神價值從籌劃之時已經誕生,隨著作品的傳播,意義定將無限張大。
施戰軍(著名評論家、《人民文學》雜誌社主編)
作者簡介
畢飛宇
1964年生於江蘇興化,畢業於江蘇揚州師範學院。20世紀80年代中期開始創作,作品譯有英、德、法、荷、日、韓等多國文字,享譽海外。
畢飛宇在大陸文壇地位不容忽視,代表作品之一《青衣》翻拍為電視劇後,轟動一時;張藝謀知名電影《搖啊搖,搖到外婆橋》劇本亦出自他手。他曾接連獲得中國五大文學獎中的魯迅文學獎、茅盾文學獎,莊重文文學獎及其他重要獎項,《哺乳期的女人》拿下首屆魯迅文學獎短篇小說獎後,《玉米》又獲第三屆魯迅文學獎中篇小說獎,並於2011年奪得第四屆曼氏亞洲文學獎(Man Asian Literary Prize),成為繼姜戎、蘇童之後,第三位獲此殊榮的中國作家。他於2008年推出的長篇小說《推拿》不但與莫言並列 2011年茅盾文學獎得主,同時也拿下《當代》長篇小說年度獎和《人民文學》優秀長篇小說獎、中國當代文學學院獎和小說雙年獎等。代表作品包括《畢飛宇文集》、短篇小說集《是誰在深夜說話》、《哺乳期的女人》、長篇小說《玉米》、《青衣》、《平原》、《上海往事》、《推拿》等。
《推拿》繁體中文版亦榮獲「2009開卷好書獎.十大好書」。
【預購】媲美貓的發情——LP小說選◎黃錦樹、駱以軍編
平常價 $24.00似乎它是藏身在情節和話語之深潭叢澤底部的「存而不論」之物,敘事牌戲中的那張鬼牌或小丑牌,一翻出LP,人們便臉紅咒罵卻又忍不住發笑。
由黃錦樹與駱以軍所主編的《媲美貓的發情──LP小說選》,收錄了王湘琦〈沒卵頭家〉、吳繼文〈玫瑰是復活的過去式〉、朱天心〈秋日午后〉、賀景濱〈去年在阿魯巴〉、駱以軍〈西夏大鳥王〉、郭光宇〈瑪麗亞〉、張錦忠〈LP流浪記〉、何宜玲〈也沒有所謂LP〉、阮芸妍〈乙下〉、賀淑芳〈別再提起〉、林靖傑〈流浪者之歌〉、黃錦樹〈目虱備嫁〉、黃啟泰〈少年維特的煩惱導讀〉、黃國峻〈打個比方〉、賴香吟〈蛙〉。
本書內容橫越多個年代與世代,以多種書寫意象與手法,呈現各式由「LP」外延及內觀而出的彩繪世界:有多情,有悲情,有莞爾,有託諷,有失落,有仳離,有講史,有超驗。
「LP」不只是「LP」,它有遺世而獨立的「賦比興」,讓這個世界變得如此繽紛而多姿,讓這個世界經由文字的洗滌而綻發出更多如詩般的花朵。
我們不會讓你看到我們是如何光明地活著,也不會讓你看到我們是如何陰鬱地活著。
—何宜玲〈也沒有所謂LP〉
來不及的將目光在你臉上調開,瞳孔也同樣來不及的仍然大大滿滿的,看到了你看貓,看到了你異常變幻的奇麗色彩。 —朱天心〈秋日午后〉
於是,兩塊冰冷的肉塊像兩塊失去磁性的磁鐵,啪、啪、啪,尷尬而聊盡義務地聚離著。
—林靖傑〈流浪者之歌〉
那手臂在她身上蠕動,溫熱的身軀在她腹部擦揉,一聲重似一聲的喘息似漸去漸遠或嗚咽著的蛙鳴。
—賴香吟〈蛙〉
本書特色
以LP為發想,延伸至情欲、物欲、字面,搜集了多個書寫方法及角度的小說選。
由兩位著名小說家黃錦樹和駱以軍主編,內容勢必精彩可期!
作者簡介
黃錦樹
一九六七年生於馬來西亞柔佛州,祖籍福建南安。臺灣大學中文系畢業,淡江大學中國文學研究所碩士,現就讀於清華大學中文系博士班,為暨南大學中文系專任講師。
駱以軍
安徽無為人。一九六七年生。文化大學中文系文藝創作組、國立藝術學院戲劇研究所畢業。曾獲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推薦獎、時報文學獎短篇小說首獎、中國時報開卷十大好書獎、聯合報讀書人最佳書獎、台北文學獎……等。現專事寫作。
【預購】花街樹屋◎何致和
平常價 $22.00記憶是最大的小偷!
「我們要去救猩猩!」這是童年時一場驚天動地的拯救行動。
《印刻文學生活誌》四月號專題封面人物。
「這段逃亡兼遊戲的旅程,應該會成為經典場面,是近年來我看過的小說裡,最引人入勝的調度。……展現當代台灣小說所難得的純粹性,很難讓人忘記。」──摘自蔡逸君〈眺望似水的記憶──何致和和他的小說〉
12歲時的拯救行動,是翊亞對自己人生的最後奮力一搏。
我、翊亞、阿煌,一起在惡名昭彰的花街旁長大。
蓋樹屋,跨越禁忌,我們偷偷做大人不准的事。
但猩猩的出現,卻在我們生命埋下最深層的伏筆。
多年後,身為密碼學教授的我,在每個記憶長廊,搜尋翊亞點滴;在每個記憶海洋,打撈翊亞碎片。我頻問自己,對於翊亞,有沒有一絲絲忽略、遺漏,或者錯過?
三條主軸,以記憶為線索,明的是追溯好友翊亞自盡的原因,隱的是叩問記憶的弔詭,以及生命的自由與反抗。
生來,我們從不是自由的。如果,人生有一個分岔點,讓三個小男孩各自走向不同的未來,那是「反抗」嗎?反抗後的人生,一定自由嗎?或是,有更無從解釋、無從看見的那雙手?
小說家何致和不張揚,淡味而情厚地訴說一個動人的故事,是墜在我們心上,一陣轟轟然痛的故事。
本書榮獲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長篇小說創作發表專案補助」
推薦序
眺望似水的記憶──何致和和他的小說
「當你回想,就會覺得我們人選擇去記住哪些事是個挺奇怪的問題。說選擇,當然是一定有,不管你是否意識到。……其中有些事甚至可能在當時對你根本沒多大意義。當然,不知怎地,這些記憶卻很持久,在之後的那些年裡一直跟著你。」──阿嘉莎.克莉絲蒂《未完成的肖像》
何致和寫了一本幽默兼悲傷,寧靜卻澎湃的小說。故事的底牌已經先翻了,答案是清楚的,但他明白牌背面的那些紋路藏有更多細節,儘管每一張牌看似一模一樣,但老千就是在那裡刻了密碼,以供辨識。
當初他說要寫在華西街拯救一隻猩猩的故事時,我並沒多想,真沒多想,為什麼是猩猩?拯救一朵雲,拯救一隻羊都容易些,現在哪裡去找一隻紅毛猩猩來?牠們不是被列為保育類,瀕臨絕種的動物了嗎?他這個人就是這樣,不會單單只告訴你一個信息,或說很多事包括他的小說,已經講得相當清楚,但因為他總是輕描淡寫(他不會把日常或寫作時苦得要命的經過,在言語或文字裡露出半點痕跡),這種美德(特別是寫小說時),很容易讓對方就聽過去看過去,以為就是猩猩了,而的確也是,不過何止於此。
談「猩猩」容易踩進這部小說的雷區,解消閱讀的多面性,在此還是不要說太多,只說牠是猿類,我們的近親,物傷其類,猴子都愛爬樹。爬樹做什麼?望遠。一個像致和這樣冷靜的小說家,心思百般縝密,多麼美好的想像啊,望遠,把耽在樹上玩耍的死小孩拉升了起來,不致墜地。這樹當然又是個信息,要兜個大圈從徐四金談起也可以,《夏先生的故事》裡小孩也爬樹,而我們都喜歡夏先生的故事,寂寞到不得了的小說。
就不提猩猩還是猴子了,我有興趣的是小說家如何拯救?拯救什麼?
何致和給了我們三個跟記憶相關聯的角色線索。其一是小說敘述者方博鈞的朋友姜翊亞自殺身亡,這是完全截斷的記憶;其二是方博鈞稚幼的女兒,她正在「學習」記憶;三是方博鈞密碼學的指導教授罹患老年癡呆症,他逐漸喪失記憶。小說開頭甚至就是方博鈞回憶起小時候的第一個記憶:偷竊。很顯然這是個記憶變形、更改、逆向互相串連的故事,而這些指向的是,想對已死去的朋友做一番理解──姜翊亞為什麼要自殺?更大的涉入則是每個記憶本身,它除了轉形重生或斷裂消失,能有中間值嗎?有所謂正確無誤的記憶嗎?每個活著的人,面臨死亡空無一物的背後,其記憶有什麼可供依據辯證的?
大部分人面對死亡如此重大事件,往往傾向以遺忘來處置。弔詭的是,你必須先記得什麼,才能遺忘,不然那只是逃避,傷痕暫時被隱藏了,陰影卻永遠被困在記憶中。小說家解決的方法是把場景拉大拉深,放回原點,從頭談起。
「人不能跳出他的生活,但小說也許有更多的自由。假設我們匆匆地、悄悄地拆除我們的瞭望台,把它移到別處,至少暫時移開怎麼樣呢?也許我們可以把它移一段很長,很長的路,遠於雅羅米爾的死!也許一直移到這裡,移到今天,已經幾乎沒有人還記得雅羅米爾。」──米蘭.昆德拉《生活在他方》
小說家讓姜翊亞回到童年,搭建起一座樹屋,瞭望未來;而讓此時此刻的方博鈞回眸過去,對曾經的記憶展開解碼的過程,或說他必須解出一個自己能信服(至少能搪塞過去)的記憶,來做為遺忘釋懷的基礎。小說家所做的,就是小心翼翼把死者安置好在記憶中恰當的位置,以便活著的人過得去。至於他找到那個安然的隱密的場所了嗎?藉著華西街賣藥戲班裡的一隻表演用的紅毛猩猩「毛毛」,何致和給出了漂亮答案。
把毛毛偷出來,帶牠逃離,不要讓牠繼續被關在籠子裡,不要被囚禁,讓記憶釋放吧!
然而就在三個小男孩好不容易打開毛毛身上的枷鎖,帶著牠沿著河岸逆流而上前往動物園,那天卻下起大雨,雨水漫漫漫上了河岸。這段逃亡兼遊戲的旅程,應該會成為經典場面,是近年來我看過的小說裡,最引人入勝的調度。不必花言雕鑿,無需矯情刻意,自然成就的一幕,展現當代台灣小說所難得的純粹性,很難讓人忘記。即使寫這篇文章已經過了三個月,那夜他們四個「人」,蹲縮在堤岸菜圃工具小屋的狼狽景況,仍歷歷在目。他們能活下來嗎?記憶要停止了嗎?老教授的生命密碼潰散成生活亂碼,小女兒若在三歲時被壞人擄走她長大後還記得曾經一口一口餵她吃蔬菜泥的老爸嗎?遺忘又如何?每個人是因為記憶還是遺忘才能走到此時此地?要反抗嗎?反抗體制反抗大人反抗約定成俗反抗小說的套式?拉長時間,哪種反抗不會變成笑話?不,何致和沒那麼濫情,與虛偽,他只是確確實實以小說的技藝把這些種種辯證安落在適當的位置,他不想讓它們歧異出不該有的情感渲染。要浪漫要激動誰都會,寫小說太容易以技術以言詞來模糊代替該有的真實情感,而何致和從《白色城市的憂鬱》,《外島書》,以至《花街樹屋》,就是實在,短時間來看,他或許是吃虧的。
何致和的小說,跟整個我們同輩不同。甚至可以這樣說,也沒有前輩小說家或後來的寫者同他的調。這很糟糕,沒有人去辨識他,卻是因他不從時代的調。最簡單的例子,我們這輩的書寫還有人帶著幽默嗎?不說談死亡這特殊的主題,即使寫別的,愛情,家國,個人,似乎寫下來的都同這個時代一起沉重下去。我想是因為何致和翻譯過許多小說,經典的,高度娛樂刺激的,從《白噪音》到《人骨拼圖》,你說他會怎麼出手?那些翻譯是創作的根基,他看得清透了。每次我跟他談到怎麼辦人家寫小說都寫成那樣,真不知如何下手,他會輕鬆地說,你還想超越,我都是在模擬罷了。這標準他的調。
在《花街樹屋》中,小說家並不想改變什麼。這方面他是宿命論者,基因論者。因為人在其中,安慰或抒情的感傷,狂烈或不捨的激情,都太表面,也太自大。人不能說他拯救得了死亡,如果在記憶盡頭處有那麼一絲絲悲憫和懺悔,那才有思索的可能。否則,不管你把「瞭望台」往前移後,你的眼睛看向未來或回眸顧盼,最多你只是能多看一眼,最多,然後你也就成了別人眼中的風景,或手指下的一個讚。
◎蔡逸君(《印刻文學生活誌》副總編輯)
作者簡介
何致和
一九六七年生,東華大學創作與英語文學研究所畢業,輔仁大學比較文學博士候選人,現為文化大學中文系文藝創作組兼任講師。短篇小說曾獲聯合報文學獎、寶島小說獎、教育部文藝創作獎。著有長篇小說《外島書》、《白色城市的憂鬱》,短篇小說集《失去夜的那一夜》。譯有《白噪音》、《時間箭》、《巴別塔之犬》等英文小說。
苦天使◎廖偉棠
平常價 $19.00聯合、中時文學獎雙料桂冠詩人廖偉棠最新詩集
「天使的自由,咬在嘴裡是蜜,咽到腹中是苦的。
如果我的死出賣了你,我的腹中將盛放一朵猶大花
如果我沒有死,在1975年的布拉格,1989年的北京,
我仍將彈吉他,仍將唱歌,仍將笑一個
你以前不曾看見的,今後更看不見的加利利女子的笑。」
在中時副刊主編、知名詩人楊澤的口中,廖偉棠是他非常欣賞的青年作家。
在知名大陸作家,尹麗川的筆下,廖偉棠更是六0後絕對不可忽視的詩人。
詩人不是醉生夢死的活著,不是動不動就哀吟兩句「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至少,廖偉棠不是這樣。他曾言:「以一個詩人來說,我是胖了點」。但這也就是他雲遊四方,大膽體驗生活所需要的體魄與膽識。承繼了韓波一脈詩人「生活在他方」的精神,廖偉棠認真生活、認真出走也認真看書。而不間斷的創作也是他對於自我的要求與訓練。
很難想像有這樣的詩人,以卅歲之年就獲得華文地區諸多新詩大獎。香港青年文學獎詩組及散文組冠軍、香港中文文學獎散文組冠軍、詩組及小說組季軍、中國時報文學獎詩組首獎、聯合報文學獎詩組大獎、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及馬來西亞花蹤世界華文小說佳作獎如果只以文字奇巧,他不可能獲得這麼多的掌聲與讚譽。咬文嚼字的詩句是死的,真正具有生命力的,在於生活的體驗。
詩人的眼中沒有時與空的界線。在這本新詩集《苦天使》中,中西詩人不分古今地域的,一一走出和廖偉棠吟合唱詠,讀來絲毫不會有生硬彆扭之感,詩人的世界原與凡人不同。他們自有自己的音頻與呼吸,而每一個精鍊後的字句,就注定了詩人生命的不朽。
本書分為如下部分:
第一部兩生書
第二部生活研究
第三部社會學或地獄記
詩劇:波利維亞地獄記
作者簡介
廖偉棠
1975年生。曾任雜誌編輯、書店店長;目前則兼具了詩人、攝影師、小說家及評論家等多重身份。
廖偉棠的作品在華文世界中皆有不錯的評價與迴響:他得過香港青年文學獎詩組及散文組冠軍、香港中文文學獎散文組冠軍、詩組及小說組季軍、中國時報文學獎詩組首獎、聯合報文學獎詩組大獎、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及馬來西亞花蹤世界華文小說佳作獎。
《苦天使》創作的時期橫亙四個年頭,字字句句皆來自生活中的浪遊與體驗;他在詩作中引用韓波的的句子:「人是必須超越的」,或者就是他對於自我狀態的要求——一種無時無刻的變遷。
內容連載
一個女子的肖像
——給 X
你的心靈和你是我們的撒嘉藻海
──龐德
不,你不是另一個。繞過黑夜船隊的海藻
並未在你身上糾纏,雖然你傾聽賽壬的無愛之歌
然後淪陷。
不,你也不是你心中浮現那水花點綴的一個,
為王子捨棄了魚尾,而沉默,而化成鹿特丹港的銅像。
縱然是為了黑夜,我們相擁而辯駁,為了
黎明深深的疲倦──光明照徹你隱藏的肉身。
那是斷臂的,
那美的空氣又在海水中升起、豎立,
而我的雙手將像海風穿過纜繩,憑空編織。
你笑過,你用笑留住那書寫你的、雕刻你的人的憂傷,
留住安徒生,唱一首春天的馬車曲,留住希臘
在流雲下斷簡殘章。
然後你又找到了建築術,
然後你哭,為這春夜圖紙上晃蕩的,那些不可能的旋律。
那麼多聲音朝向你,羽毛筆輕沾,又不著一字離去。
你在喉嚨間猶豫過一個和聲,卻嚥下了
像一口香煙。
──這令人迷醉的虛空,我們吸得太多了,
倒不如喝一口酒,在盛開的肺葉上,飄飄上升。
你將變得更消瘦、更美,因為時光的雕刻刀
仍在將你剝蝕,按照風的美學原理。你說
不想起並不代表忘記。
是的,我為你保存,我的靈感
正是記憶女神的第十個女兒,那失蹤的一個。
像另一首詩所寫的:那些在世上漂泊的女人,
那些泛若不繫之舟的,被春天的浮冰刮得傷痕累累的,
但在斷槳上開花的女人。
我又寫下、畫下,在炮火
的華燈下,炸開了幸福,像X軍士,為一塊破碎的手錶
把那些永不回來的四月的雨夜讚美。
像一架被擊落的偵察機,
在你的海中沉潛,入睡。
是的,你就是另一個。當那失蹤的戰俘
在藍色的伊色嘉海岸被找回,
是的,醒來,這就是你。
2001.4.14
打羽毛球的人
——給 弟弟
大雲在天上移動,自北至南,
陰影時而落在我身上,時而落在你身上。
時而是陽光,花蕊在陽光中旋轉。
接近黃昏,金色的空氣塗抹一面面朝西的牆。
汗水揮灑,一些風從左手轉向右手。
我們打羽毛球呀,奔跑呀,盲目地
盲目地向著風吹過來的地方喊叫。
停車場充滿了我們的叫聲,於是靜寂了,
我們像兩片葉子在無邊的湖水中間漂,
嘴唇漸漸染上鐵鏽。
還有我們的羽毛,
白色的鳥在天上移動,自西至東。
「我贏了!」在暮色沉沉中傳來一些歡笑
也許並不屬於我們。
汗水揮灑,在黑暗的水泥地上一點點光。
燈在樹蔭中早早亮起,車子緩緩出入。
「暮春者,春服既成,
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
沐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
多少年前我們說過的夢想。
長別離
──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
一個女子的袖中籠著兩顆漆黑的星,
她搖著折扇,在畫中背過臉去的卻是另一個人。
星星沿著一條水墨的線流走,多少年前
一個人牽著雲朵在我的身體上走三百里的夜路。
他停下來的時候,剎那波光動,
在明亮的天色下暴雨傾盆,他看見一座城市
在別離,在他抵達的腳步中。一座城市在開花
琉璃色──也許是北京,但也許是廣州、上海。
So long,多麼長,她願意這樣去誤解再見的意義,
「多麼久了,我曾經認識你。」多少年前
他開始沉在水中,聽湯姆.維茨。也許是
倫納德.柯恩,設色紙本的簑笠捕魚人。
他漂走的時候,一封尺素在他的腰腹被打開,
「上言加餐食,下言長相憶」。So long,
如果這樣說起某下午一朵白合,如果
要這樣遠離──陽光留連,一首詩回到過去:
誰能相認?誰能被寫進最初的一個詞?
兩顆星碰撞,她的手指在他的額上畫一個弧曲。
也許對一點浮塵的愛才是真正的愛,
多少年前,一個人突然擁抱著我,痛哭起來。
秋雨吟
雨稍停了。但早晨當她走後
下過一夜的雨又再下起,聲漫陽台。
認識過和未曾認識的人都糜爛在窗外,
像某年春節過後濡濕在泥地上的爆竹紅紙。
又有另一個她躺在我身邊做夢:
夢見幾個十年前的人
春夜深深,像鬼魂一樣小口小口喝酒。
我舉起酒杯,閃電流竄,我們都變成空無。
那在我體內連夜冒雨奔走的
也是另一個人吧?手錶的指針在他手上瘋轉。
雨水潸潸,交織一個大的圓環,
一個人像一隻黑犬上下左右衝突。
雨水洗刷,我已嗅不出我皮毛上家的味道,
我低頭,盲目,鑽進黑暗中向鏡子狺狺。
「如今我也是一隻雨狗了。」小聲哼唱,
秋光回返,她有一隻逆光的手,朦朧中輕撫。
沒過幾天就要是秋天了,貼著漸涼的枕席
我暗自竊喜。樓梯上女鞋的聲音淅瀝行遠,
不久這個房子將鋪滿樹葉。也好吧,
我坐起來飲用十年前某人留給我的一滴雨。
散步
路燈下身影疊合樹的影子上,
偶爾出來走走,發現長時間生活令人震驚,
長時間和白紙生氣,和自己的肉體爭論。
但樹葉就是樹葉,腳步就是腳步,
總不能說落葉就是足印,濺血的微笑
令人震驚。像那一個跑過身邊的失業者
模仿馬雅可夫斯基的雲。
結束六點鐘電視新聞,
躲起來飛蛾火燼,出來就萬家華燈。
書籍就是書籍,黃昏就是黃昏,
顫抖,上下,鋪開迴旋處,停車場。
青春笑靨,眾生眩暈。
天空中樹疊合樹的散步上,
蚊子舞蹈宋詞,水袖人的溪澗。
於是搖頭,上公園,少女網球樹葉穿洞,
少年徒自揮拍,界線,自然是漆黑一片。
忽地有一個人攔路剪徑,卡嚓一聲,
以江湖和汽油的名義向你借錢。
輕風閃你的衣襟,你欣然應允
——你給了地球一個小小的考驗。
於是又轉身前行,不知道在這小路上能走多遠。
【預購】水鬼學校和失去媽媽的水獺◎甘耀明
平常價 $19.00郝譽翔專文推薦!
「然而,這卻是一座黑色的樂園,山林、鄉土與原野,如夢似幻,但都脫離不了死亡的陰霾。只是甘耀明並不耽溺,他將之提升為一種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盈,以及隱藏在幽暗中的嘿嘿笑語……」
水鬼終於醒來,已糜爛到只有死亡是解藥,躺在我們的血光中。難道只剩這樣了,我們還有話要說,卻沒有比沉默陪伴更棒的,也沒比沉默等待他離去更令人痛苦的了。最後,我們的手放在水鬼身上,將勇氣灌輸給他,把他的恐懼交給我們消化,不孤單地面對死亡:「小胖弟弟,你先睡吧!再見了。」水鬼微笑了,喃喃著什麼,寬心地光融消失。──〈水鬼學校和失去媽媽的水獺〉
像是偷自「魍神」的魔法,甘耀明的敘事語言絕對是迷離絢麗,營造了讓人信以為真的世界。用童話技法網織民間傳說、習俗與俚語,將人性的純真善良,與動物的擬人情思,置入魔幻歡魅的場景。以天馬行空的彩筆,旋出令人驚豔的尿桶婚禮、流螢葬禮、水底教室,甚至是中央山脈的百岳蘭花艷開的美麗境界。在虛虛實實中,更是飽含大人的寬容理解與小孩的天真可愛,讓人重返純真的人情世界。正如本書〈蘭王宴〉中,撒絮而幻化動物的神鬼場景,甘耀明的一把飛絮撒出人、神靈、動物的魔幻與寫實,魅惑眾人而心甘醉迷。
作者簡介
甘耀明,1972生,東海大學中文系、東華大學創作與英語文學研究所畢業。曾任小劇場編劇、記者及教師,為新世代「小說家讀者8p」成員之一。曾獲聯合報文學獎、吳濁流文學獎、寶島文學獎、中央日報文學獎、宗教文學獎、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等。作品曾連三年入選年度小說選(九歌版),並獲93年度小說獎(九歌版)。出版小說集《神秘列車》、教育書《沒有圍牆的學校》(與李崇建合著)。
內容連載
月亮滿了,祂踩著圓溜溜的月色來,絕對是魍神。
魍神不是神,是山魈,是惡魔黨。這裡稱魍神,村外孩子稱祂「魔神仔」。之所以與「神」沾邊,是祂壞雖壞,還沒爛到骨子。祂總是罩著大簑衣,斗笠沾了幾枚油桐花,晃著四十九種醉步,搖入村子唱歌。我們都知道,魍神有好幾張猙獰的牙柵,舌頭像蛞蝓舔過來、跌過去。祂流出的口水可比強力膠,男孩用竹竿沾了黏蟬。祂有無數的蜈蚣手,忙出把戲魅人,能在木門上同時敲出七首歌曲,聽來卻像一打山豬在上頭著火尖叫。如果你伏在路邊看,祂有髮瘦瘦的腿,絕對是墳場爬出來的枯骨。祂顛晃身子前進,關節窩養了一壺生鏽的青蛙,彎身能倒出三十六隻呱呱呱,哪怕絆上一顆小石頭,也能倒成七截屍塊,還會爬呢!魍神生氣時,舌頭先捲如蕨葉尾,伸直後像烤焦得爆炸的筆筒樹,哇嗚喲地,口喊一串臭啦啦的嘿。最可怕的,魍神會抱著受傷的嬰兒求助,看誰能幫忙。這其實是耍人的把戲,我就被騙過。
魍神雖然邪毒,但有一隻很忠心的野貓。祂在夜裡遛貓,拉著貓影子前進,那像瞎子的導盲犬。月光下,男孩在路上設下無數的障礙,防止魍神入村。但野貓會排除路障,移開一根竹子或一堆石子,如果是一灘水,牠鼓氣趴在上頭,讓魍神狠狠地踩過去。更多時候,野貓踩下滿地的鞭炮地雷,寧可傷自己血污,也要讓主人安全地入村。祂抱著受傷的嬰兒求助前,會唱歌誘惑。這時的野貓先用爪子刮門,提醒孩子,魍神來了喔!但野貓不喜歡乾淨,傷口發出強烈的惡臭,也把門刮出超噁心的雜音,最後被看不下去的魍神踢走了。
唉!第七天了,魍神又在豬圈前唱歌,身體煙飄得左右晃,勉力讓妖裡妖氣的影子流進木隙內,在我床上蜿蜒蛇擺。祂的斗笠露在門縫頂,聳著不穩的肩,用肚臍眼吹著月桃葉捲成的嗩吶,吧啦吧啦的。
咬昏油
嘔悶醒歌禮
歐歐叟呀來穿錢
洗頭布呀砍鞋硬
死了丟要更歐洲
祂唱鬼童謠,要我爬下床去猜拳。我才不要再被騙,倒是床舖下的豬仔很興奮,趴在欄杆上呶叫。這得先說明,我的床不是矮矮的那種,是架在豬圈頂,我高個頭能撞上樑柱。因為豬越來越肥,賣價也會肥,難免有小偷覬覦,得有人顧守。我是常感冒生病的小女孩,平日做不了粗活,只能拿筆畫畫,晚上便被爸媽派來守豬舍。這小小的閣樓裡,流動豬牛羊的畜腥味,讓人鼻槽積臭得能住上糞金龜。但最討人厭的還是蚊子、蒼蠅和牛虻,擾得人無處躲逃。大部分的時候,我喜歡從木縫看世界,別人看不到你,但你可以大膽地看別人,然後在透薄的日曆背面畫下所見的。繪好後貼在豬圈牛欄的牆上,命令牠們欣賞,不從是要打屁屁。我有時會在豬圈開個人展,牠們是唯一懂得欣賞的。
魍神在門外,細指戳破木縫上的日曆、月曆。祂不斷唱歌,摘下頭頂的幾枚桐花,哈氣吹,花就幽魅地浮到我床邊。我悶入棉被,防著魍神的誘引。聲音死絕了,我黑著眼珠瞧,哇!在遙遠的地平線有一線光滲入,是桐花擠進了,來了一群。它們扭幾下,蛙蹬了起,給被窩裡的暖空氣瞬間烤得棉花脹,炸出光來。它們像水母群翼的噴舞,鬼飄又鬼游,綻開又萎謝,傘開又傘闔的。花瓣脹光,我用食指頂了一盞小花朵,像躲在岩洞的古代野蠻人,看著被上那些我畫的可愛卡通畫。花朵真不乖,還飄到我的兩鬢搔癢,哎呀呀地爬到耳洞,成了漏斗狀的集音器,不斷蒐集魍神的牽魂歌,吧啦吧啦的,如此清楚呢!
我把花揉皺,往豬圈丟去,對三隻隨鬼童謠搖擺的豬說:「魍神在唱歌,不准聽。」掉下的花觸地前浮起,在豬窩裡彈跳,逗得幾隻笨蛋樂極了。魍神太鬼怪了,前幾次來時,我用兩支竹管猛敲警示。大人拿了鋤刀,跑出來抓小偷。但魍神早跑了,大人什麼都沒發現。幾次下來,認定我是無聊亂敲,給來一頓皮肉痛。我大哭,說真的有魍神。大人怒聲斥責,說那一定是樹影,剛昇起的月光會用樹影擾亂小孩的夢,還誤聽到月球上有人伐樹的聲音。
好吧!花既然娛樂到豬朋友,我便露出一顆小不嚨咚的頭到棉被外,按節拍點頭,想看祂還能抖出什麼把戲。沒想到,桐花盡是跟我玩,搔著我的腳板,小鬼手似地推背,讓我鑽出被,爬下梯去。我禁不住拉個小門縫,往外瞧,一小冊的扁月光塞進來,還有七隻小小的蜈蚣手伸來,上下晃著求猜拳。真糟糕,要是不玩,祂會熱情的唱漏嘴縫的歌,害我一輩子失眠。我回頭看了猛點頭的豬仔,才安心地輕聲:「一次只能跟一手猜(ㄘㄟˋ)啦!」祂不唱歌也不晃手,猛抽回毛茸茸的臂膀,在外頭嘰哩呱啦猜拳勝負,才又伸出一隻小手晃著,還有六對肚臍眼在外邊瞧。
嘿!剪刀,石頭,布,猜拳要這樣喊。才喊剪,還沒刀,小笨手就出拳,翻出軟嫩嫩如五花瓣型的掌肉墊,尖撓小指還忽然地勾了起。短得沒手指的肉掌,沒合起來的意思,肯定是布。我伸出剪刀。那隻肉掌捶了一下我的兩根手指,門外唱起來:「咬昏油,死了丟要更歐洲。」簑衣垮了,斗笠噴掀了,七顆圓胖胖的屍塊滾進來,一直滾,死命地流亂滾,呼喊七聲:「嘿咿嘿嘿咿嘿嘿!咬昏油。」
每嘿一次,屍塊忽焉地蹦出頭腳,拔開身條,踢著其他的肉球,直到都流汗得累出原形,才在我身邊喜樂地旋轉,全是七隻醜不拉嘰的黃鼠狼。牠們微笑地露出亮牙,爬上樓丟下我珍藏的破布鞋,抽出櫃內的舊衫褲,扯下牆上的書包,還把一堆小抽屜裡的東西塞入書包。我戴上帽子,穿上澀豔豔的燈籠褲,斜著咕咚響的書包出去。
走出豬圈,告別三隻喝水都會肥的傢伙,我被一隻叼一隻的黃鼠狼拉到伙房。我搖頭說,你們會吵醒大人的,我也會被打。牠們從腋下、腳縫甚至牙縫剔出桐花,吹入伙房內,讓花斗反罩大人的耳朵而阻絕聲音,這才匍伏滾入廚房。牠們竄入爐灶扒出灰,跳上鍋爐放水,爬上米缸跳腳,蹶上碗櫥翻出蝦米、香菇、花生、蘿蔔干和紅蔥頭,也不忘記用碗瓢破出一地的爛音樂。黃鼠狼苦哈哈地看來,直到我說:「餓鬼,你們想吃粽子吧!」牠們才喜樂地旋轉,大唱:「嘿!咬昏油,死了丟要更歐洲。」我搖頭地斥責:「你們這些搞破壞的,快把廚房弄垮了,我明天一定會被打死的,想吃粽子,先吃我的竹筍炒肉絲吧!」牠們站成一排,照高矮來,難過得頭快掉下來。忽然間,其中一隻跳竄到我書包,扒出一本小繪本,不經意地翻到畫有懸轉木馬的那頁,七隻老鼠便圍了看,指頭評點到痠痛。我趕緊合上本子,那是祕密呢!我曾在油亮的月曆上看到一些美麗圖案,有跳芭蕾的女孩、長滿鬱金香的花園、遼闊無邊的蔚藍海洋,那都不是在山村該有的,也許離開這,到都市做工廠女工就能遇到。那本月曆上,最吸引人的是一座暗夜發光的旋轉木馬遊樂器,凝固的馬在流星漩渦中凌波微步。我在老師送的小繪本中,畫下這座夢似的遊樂器,希望自己能遇見它。
小老鼠怎能了解我的心願。但我發現,牠們比手畫腳好久,是要我在小本上畫下各種食材和碗筷。我跪在地上,用鉛筆畫了那些東西,其中一隻偷偷掀到旋轉木馬那頁,眼睛快塞了進去看。我猛壓簿子,牠嚇得遠跳,帶著其他六隻在我的身邊喜樂旋轉,又唱起那鬼童謠。我搖頭,拿著筆打拍子,要牠們發音正確。來,聽我唱一遍:
小朋友
我們行個禮
握握手呀來猜拳
石頭布呀看誰贏
輸了就要跟我走
牠們學不會發音,卻快樂得跟什麼一樣。算了,我還是繼續畫圖。終於畫完了,小老鼠用桐花當書籤夾入那頁,豎起了畫冊,繞圈子唱歌跳舞,直到緊闔的頁縫像泡過水般微微發脹,流出花的光。儀式的最後,牠們猛撞起書。書橫倒,攤開紙頁,那些食材和碗筷全都胖出了來,滿地肥聲啷噹地,一樣都不少,好神奇呀!有這些好東西,輪我來扮家家酒了。我搬小凳站上,鍋裡舀入豬膏,鐵鏟快,柴火旺,油煙冒滾滾,指導蝦米、香菇、花生、蘿蔔干快快樂樂地洗油澡、穿油衣,踮腳嘩啦啦地跳芭蕾。我又到後院摘一籮筐的麻竹葉,小圳溝邊,月光如水,牠們蕩著月桃葉來,尾巴為篙,吹著浪子的哨聲,要我使用刀大的葉片包粽子。月桃葉好厚,脈梗又粗,我小手包不上力,得用刀背先細細地剁斷脈梗。討厭的是,這些小傢伙要求高,要用兩片月桃葉包,還得在中央縫個木扣子。蒸了兩串,掀開鍋蓋,牠們賊瘋瘋地拔走一串,自囚在牆角窸窸窣窣地搶吃,舌頭熱脹得塞不回嘴去。牠們吃罷,鼻搶那一串粽繩上的餘香。我提起繩,牠們咬著不放,肚子餓得風鈴響,臉膛卻像流溢沮喪的爛紫茄子。「還有這一串呢,來,拿去吃。」我搖著說。牠們伏在地上往後爬,瞇眼搖頭,淚水夾在眼角不放,拚命推我出門。
七隻鼠輩頂著一只斗笠,六撞、七跌、八爬起,跑入荒野,真像鬼上身的香菇。月光好亮,暖陽似地氾濫到遙遠山村,與月光沉默對稱的影子一吋吋躲藏。月光好像會曬傷人,我拎著粽子,得穿起棕簑衣跟去。黃鼠狼一路跑,安靜得很,只踩出好長的影子說明去向。我得防牠們,一種無影無蹤的魍神。魍神會在夜裡欺騙小孩,帶到荒闢而無大人干擾的世界,快樂地玩起扮家家酒。這麼撲朔迷離的傳說,還是會留下蛛絲馬跡。笨小孩吃下山野大餐後睡去,直到大人找到時,嘴中塞滿了青蛙、蚱蜢腿甚至是冒熱氣的牛便便,哭著說:「我記得祂們請的是雞腿呀!是雞腿。」破解這魔咒的方式,只有將被魍神欺騙的小孩帶到廟裡,燒個香,拜個拜。在神明前,大人舉起鐵直的手刀,上下晃著說:「魍神,魍神,我這魍神不會跟你玩了。」小孩的兩根中指點著,橫在眼前,待手刀切斷,要很氣巴巴地跺三腳,扭頭、別眼又哼聲:「魍神,再見。真的抱歉,我長大了,再也不會跟你玩了。」魍神從此與那位小孩恩斷義絕。
路邊的大石頭上有一疊冥紙,是入山工作的小孩給魍神的買路錢,祈求不要被矇騙。冥紙黏糊在一堆,傳言魍神會蛙蹲在石上,身體像擰濕衣服般地轉,扭出肚子裡的月光,慢慢曬乾假鈔,再用綠樹汁塗成華麗的大鈔。祂搧出一疊綠粗粗的紙錢,拿到雜貨店,舌頭折五折,咳十聲,裝出老人的口音買糖,說:
「你說我像魍神,不是有大自然的驗鈔機,把錢拿到月光下照一照,不就得了。」
「好方法。」老闆說罷,把冥紙拿到月光下烘乾。
「看,我就說嘛!」魍神也站在月下,摸著冥紙,「這些錢,看起來確實有點假,但照久一點就很真的了。」
「完全正確,越來越像真錢,喔嗚!快看,還真有浮水印呢!呦!你看看,防偽線都出來了。是我目花花了,向你回失禮。」
「當然,人這麼聰明,我怎麼敢用假鈔。」
「啊!你誇獎了。對了,你要什麼糖?」
「全部。」
「我的糖很貴,一兩和等重的黃金一樣。」
「沒關係,再貴也可以,我的鈔票多到沒處花。」魍神頓了一下,又掏出一疊冥鈔:「向你回失禮,又要騙你了,不會怪我吧!」
「不會啦!這很公平,符合平等互惠的原則。」
「彼此,彼此。」
「對了,剛剛那些話說透了,不好聽。下次不要再講了,努力做就好。」
「我也這麼想。不說了,努力做,努力做。」
月光會保護魍神,強化祂的魔法,愚蠢百倍的對話也讓大人精神萬倍地甘心承受。哼!我才不會被魍神的糖果誘惑呢,記得不要跟祂們玩扮家家酒,不要吃祂們送的東西。但是,為什麼跟牠們去呢?我看了看四野,景致亮得可怕,沒有任何動靜反而誇大了鬼祟的氣氛。
我不要被迷惑,跺兩腳,喊說:「笨魍神,再見,我不會跟你玩了。」七隻黃鼠狼一縱隊停下,扭著黃褐皮毛的頭跑了來,俐索地疊一塊,發出生鏽關節的咭哩聲,唱歌求猜拳。最高的笨鼠頂著斗笠,還沒喊完拳,亮出一隻沾滿月光及泥巴的肉掌,很緊張地抖著。我看不出拳形,但這下聰明地伸出布。六隻黃鼠狼不唱歌了,皺著眉頭往上瞧。上頭的那隻前傾,探出兩隻尖指甲,勾我的掌心。牠們又贏了,垮成七顆皮球似的,樂憨憨地旋轉奔跑,邊跳邊大唱:「嘿!咬昏油,死了丟要更歐洲。」「不是教過你們嗎?是『小朋友,輸了就跟我走。』我是小朋友,不是咬昏油。」我簡直快氣昏了,牠們怎麼教都不會。
這些黃鼠狼,只會唱這幾個老詞,一定是到小學校偷看孩子玩遊戲。我們小女孩去廁所時,會唱猜拳歌,邀個牽手伴。小男孩趁我們唱歌時,會在遠地方用手摀著胯下,裝彆扭,搖著肩,唱著歌,嗲聲說:「唉││喲││喂││呀!人家也想去嗯嗯或噓噓。」那之後女孩都不再唱歌了。黃鼠狼一定是那時學會了這歌,還學大會操的男孩疊羅漢,塔出人的形狀。
看著牠們表演,我突然好難過,說:「你們再怎樣做,還是動物,完全不懂人的悲傷和孤獨。」我坐在地上,看牠們無厘頭地跑跳,有點不知所措。黃鼠狼停下腳步,歪頭看我,跳來身上逗,我只自顧自地流淚。牠們被淚水嚇到,抽出我書包的畫冊。我搖頭說不想畫。牠們不懂意思,張開畫冊像網子,撲抓豆娘、蜻蜓和攀木蜥蜴,那些昆蟲吸入書冊瞬間變成扁平的圖案,線條栩栩如生得能眨眼。
我又驚又喜,但隨即平靜地說,「那不是畫圖,畫圖是畫出夢想,而不是被現實抓住。」我想動物是不懂的,又說:「算了,還是回去顧我的家畜好了。」我執意走回家,讓屁股長了一條拚命後扯的七節怪尾,響出奇異的哭聲。回到豬圈,幾隻肥豬不肯睡,前肢趴上欄杆,後肢猛要勾上,想爬出來玩。黃鼠狼趕緊解開門鎖,放出肥豬仔。豬推我離家。我一逕搖頭。黃鼠狼又解開牛欄鎖,讓牛推我走。我又搖頭。牠們陸續解開雞籠和羊舍,這下熱鬧起來了。原來家畜都想跟去,頂著我的屁股不放,不依會擺出臭臉色。大牛趁機低頭,把我撩上背,很斯文地載我向荒野。黃鼠狼的引領下,雞鴨豬羊排排隊,輕步伐,流動行伍,唱著各自的三八怪腔曲。我把粽子掛上牛角,穿簑衣盤在牛背上,看來是沒法拒絕不去了。
但是,會帶到哪去?我們跌跌絆絆的跟進竹林,刺眼的月光太亮了,無法分辨遠方,只看到鬆厚的竹葉上枕滿安靜的彎竹影,呼出沙沙沙的鼾聲。如果我們不再跟黃鼠狼走下去,一定會迷失竹林裡,全變成一隻又瘦又長的竹子鬼,只有月光很斜時,影子才能扭捏地滾回家。循著水聲來到溪畔,月光還沒浸潤的山谷中,幾排油桐樹在朦朧的濕氣中迷睡,花朵卻在最敏銳的風中醒落,翩翩旋轉,叮叮咚咚地彈奏水面。
好了,這下可好,要游泳過河,鴨子飛也似撲去,把水潑個滿滿地回來。我吆停了水牛,可不想沾濕衣服,總有回去的理由了。黃鼠狼又在我身旁蝦跳,抽出修長的身子,期待什麼。牠們拉開我的書包,咬出一圈細線,要我拉著線頭。猜完拳決勝負,牠們將斗笠丟到水中,紛紛疊羅漢過河,嘩啦啦穿過溪水,底下的六隻全埋在水中推斗笠。猜贏的那隻在斗笠上蹺二郎腿,牠啣著線,曬著淡泊的月亮浴,對我眨眼微笑,好幸福呢!到了彼岸,牠把線頭纏上水邊草。出水的六隻則甩開水珠,很努力地抽肩透氣。有了氣力,牠們跳上油桐樹,髒污的黑影在花叢間亂擦,抹下一蓬蓬的白花。落水花,順水漂,擱在那條貼著水面的細線,直到河面鋪滿了白皚皚的花層,膨著微光。
我發現蹊蹺了。那隻野貓大方地站在對岸,身上發光的金錢斑有如披著繡花皮袍的教皇,嫻靜地指揮七隻黃鼠狼。河上積滿花,毫無隙縫,像擦拭得光潔的鏡子。野貓蹲起來,叼了一具屍體,半個呼吸就風過凌亂的草叢,彷彿一路彎身的草株在打瞌睡。野貓飛也不是,不飛也不像,卻剪出漂亮弧度,安靜地絮落到河面的花層。牠沒有沉下去,只有花委屈成弧度,凍軟地晃著。啊!牠就是帶魍神入村的野貓。這樣的近距離,我才看出牠的品種。耳背有白斑,是大石虎才有的認證。七隻黃鼠狼也跳上去,只有很笨的時候,腳才陷入花隙中,濕淋淋得快拔不起來。
原來大石虎是魔頭,為什麼一直沒發現呢?如今想來,這一切有跡可尋。記得那次,魍神是被我誤為野貓的大石虎拉來,在豬圈前晃著。魍神拎著包袱,在村子裡晃了好久都沒人理,才找到我撒野。隔著門,祂話講得霧濛濛沒人懂,簡直把話往肚吞而不是說出來。於是野貓從樑上爬進欄舍,打開門閂,讓闖入的魍神將手中包袱推了過來。我嚇得發抖,拚命地往後爬,直到一面牆擋下來。魍神比我更害怕似地,身子傾得鏽咯咯響,靠野貓在後推,包袱才掂了幾下給我。我小嘴張得牙槽盡露,兩手伸去,剛接到包袱,雞皮疙瘩從手掌浪似地爆傳到全身,甚至傳給舌頭味蕾,話說得不清楚。掀開包袱看,我大喊:「鬼孩子呀!」裡頭是一個毛茸茸的醜怪。但是在驚魂甫定後,我發現那不是醜怪,是小嬰兒。寶寶臉上的五官因痛苦而擠得快掉下來了,淚汗齊下。
「怎麼辦?」我焦急地問,「你帶他來,是要我救吧!」
野貓爬上魍神的簑衣袋,抽一疊大鈔給我。我直搖頭,說不要你的錢,也救不了你的孩子。魍神側頭看我,斗笠下的臉孔黑如鍋底,全然看不出表情。倒是野貓的表情黯然,流著淚水,把我的心思看透似,讓人不安起來。忽然間,我把嬰兒揹上身,要魍神照顧豬仔,撒腿往鎮上跑去。跑了幾步,野貓從後頭追來,快得只剩一抹半透明的黑影。我直衝,氣撲撲跑得掇肩喘,肺快喘出來了,口好渴,舌頭乾澀得龜裂。才動念,一隻山羌叼竹筒來,我拿了喝盡裡頭的水。太熱了,三隻貓頭鷹來揮翅膀,涼風自然。喊累了,兩隻大冠鷲腳扣我的肩,跑得輕功了。汗多了,一隻山豬咬來稻稈拭汗,快活呢。真是太好,動物都來幫助,無後顧之憂。跑了數公里下山,我腳板一痛,人跌撲在地上,好在寶寶沒事。縮回腳,我忍痛拔下右腳底的一片玻璃,血湧了出來。站起來,我用腳側跑,身子猛往右矮,就在踉蹌幾步、張手快跌倒時,野貓向暗處拋眼神,一道影子自那彈出來。剎那間,有流雲從我胯下鑽過後浮起,人便拋坐在毛茸茸的坐墊上。啊!是一隻大水鹿呢!我坐上水鹿摩托車,連忙捉緊鹿角的車把手。牠跑得很快,鼻孔噴出好大雲的氣霧,皮下的脊骨節奏運動,毛波浪一陣一陣的往後梳翻。牠偏不走山路,只走自己的山路,高捲過邊坡,落入山林去,一條隱形的草徑現形了。機車快飛,機車快飛,穿過高山,越過小溪,不知跑了多少里,很快到達小鎮。
見到城鎮燈火,動物都徬徨不前,只有野貓願意跟來。我跳下水鹿,抱著小嬰兒拚命地前往,衝到一戶有庭院的人家,猛敲門大喊:「先生,先生娘,救救小囝仔。」裡邊的燈亮了,醫生趿拖鞋,曳聲走過日式前廊的檜木地板。前庭忽亮燈,醫生拉開木門,抱起我手中的嬰兒走入。忽然間,他回頭看我,眼中蓄滿疑惑和不解,說:「為什麼,為什麼要騙我?」他用力掀開布包,露出一隻毛茸茸的動物,又說:「這樣好玩嗎?好玩嗎?」便將牠丟到庭院,用熄去門燈後的黑暗埋死了那團東西。我走入那裡,蹲身看布袱中的小貓。牠眼神好痛苦,汗水直流。掀到包袱底,我赫然看到獸鋏狠咬住牠的腳不放,組織壞死發出異臭,孵滿了小小的蛆蟲。我轉身離開,被野貓狠狠的咬住褲角,才回去抱起小貓,低頭離開小鎮,穿過那些焦渴等待的動物,順漫長的道路回家。在村子口,魍神站得醉搖,歡喜地慢慢走過來迎接,不斷點頭道謝。我卻對祂大喊:
「為什麼要騙我?這樣好玩嗎?」
現在想想,牠們都沒有騙我,只是想用人類方式和我溝通。
在河這頭,我在石頭上綁死線頭,小步的跨上花波,走到大石虎叼來的屍體旁。家畜也走上花毯,一不小心就軟陷下,大隻一點的牛乾脆用滾的較安全,小隻點的雞鴨就站在滾牛上蹬步幫助翻,後頭還有三隻豬在推。我知道這下來的目的了,要解開屍體上的陷阱。小石虎被鐵獸鋏像鱷魚嘴死咬前肢,骨頭斷了,傷口佈滿凝血。我踩下獸鋏兩側的鐵彈簧,才拉前肢,不料它竟斷截。
大石虎用尖指在花波上畫出橢圓形,獸吼一聲,黃鼠狼甩尾巴打水。一艘龍船從花浪中成形,向上游開去,與滿天落花擦肩而行。船行數公尺,觸礁了,水從船傷口冒出來,任憑怎樣划都固著。我脫了衣服,折方的堆在船舷,用一塊大花壓上。我抽出線捲,一頭繫上船頭,另一頭綁上手腕,拉了幾下確定緊度後,人便撲通入河,翻出稠密的水圈。我薯色皮膚在水下光滑無比,潛了一段浮出水面,拉動那艘大花船,家畜和黃鼠狼高興得鼓掌。過了一刻,尋了定點,大石虎丟下線綁的獸鋏定錨。我爬回船,用風吹乾濕溜的身體,不擔心被動物指點,因為牠們也沒穿衣服。看著小石虎死痛的臉,我有一種感覺,小石虎是大石虎的情人,過了這一夜,牠們注定只活在彼此深黑的記憶中。黃鼠狼應該是大石虎花一隻獨眼青蛙或三顆澀柿子請來的,老是賊覷那串粽子,牠們不是哈欠,就是玩猜拳遊戲,規則是先出先贏,難怪我老是輸。有點無聊,我拿出畫冊,教黃鼠狼認識大象、長頸鹿、犀牛和史前餓死的恐龍。黃鼠狼拚命地咬畫冊,最貪想恐龍,流下稠黏的口水要先淹死牠才吃,書糊得快翻不開。時間到了,月亮蹲上最高的山稜,乾燥的月光如雲海流入,又皺又冷的山谷亮了,花毯逐漸吸收光而溫暖起來。小石虎下垂的嘴角被曬乾,成了一直線,直到牠笑起來,月亮已經掛在天央了。
夜未央,四隻黃鼠狼站起來,繞圈子,吧啦吧啦吹著月桃葉,吧啦吧啦的哀愁,像極了無法歸類的風聲。小石虎的斷肢腐爛,成了小蛆吃喝玩樂的遊樂場。我用針刺挑,蠕蛆像小香腸插滿針,惹得黃鼠狼不專心吹嗩吶。我從書包拿出漿糊及膠帶,為小石虎黏上前肢,上了月光下寧靜的美勞課。另外三隻黃鼠狼鑽入花層,不擔心水會湧上來,迅速盤開一個大洞,底下全是不斷盛開的花。但無法阻止的是,一隻黃鼠狼拱得太深了,鮮花泉越湧越高,嗶嗶啵啵地亂開,直到控制住,龍船又厚暖起來。大石虎叼屍體入洞,從船底撈出兩條活蹦的鯽魚陪葬,輕踩著,掌尖搔牠們的鰭肢窩,直到魚笑得暈厥。黃鼠狼很不甘心,惆悵地解下牛角上的粽串丟入,滴下好髒好亂的淚水。我也好難過起來,失控地放聲大哭,不是要博得牠們的安慰,終是為自己哭泣。是我的感官鈍了,總是誤解自然的原貌,不解魍神用意,無法努力到底的救小石虎,事情不該是這樣的。我脫下鞋子放入,那是從水災中撿到的,一大一小,一紅一黃的,能保佑小石虎從此不會踩到陷阱。
葉子嗩吶響著,大石虎轉了身,後肢蹬著花土,直到埋盡小石虎,並且咬斷錨線。龍船往下游飄,把大花毯撞得鬆裂。一絲線的花壩也垮倒,破船無助地向下游流離。家畜連忙跑上岸,我慌張地偷了一把花隨到,只剩大石貓和黃鼠狼隨船漂下去。我往上游看,在小石虎曾被花朵埋葬的深度,是乾淨透明的溪水,有一雙鞋子在逆游而踏,看來也是兩隻被困的鯽魚在冒水泡打呼。有點遠,分不清楚,但一定有什麼看不見的東西永遠埋在那。
順流而去,黃鼠狼在蒸發縮小的花塊上打轉,七隻旋轉陀螺呢!直到雙腳站起,才跳入水中。大石虎悠閒地坐著,最後才跳著東一團、西一塊的花朵溯溪,過我眼前時還緩一下,給了永遠忘不去的奇異眼神,在我此後黑暗的記憶中有如兩毬白光。在龍船曾下錨的定點,大石虎忽然用肢猛拍水。水底的兩鯽魚嚇得甦醒,掙扎不止,甩尾割散了粽線。那串粽子陀螺轉,掙斷捆綁的綿線,像水底荷花在澄明的月光下吐出芬芳的內餡,引得百來隻的魚如蜜蜂搶。這時候,單釦的雙片月桃葉展成剪刀,追著魚群裁下無數亮鱗。小鱗片,連連看,從這連那裡,串成了模糊的影子。在鏡映倒轉的世界,隔一層水膜,隨大石虎在跑的隱約是小石虎。最後,牠們水漂式的輕盈彈走,陰陽互映,溯溪直上,留下漲著漣漪的花朵。大石虎從此消失在月光下,徒留滿河潦草的水波,風踱似的。
月亮落入山背,黑夜得完全分辨不出方位。我聽到傳來的急鑼聲,忙將雞鴨放到牛背上,牽著豬牛羊離去。牠們在夜裡踢躂著步,全都考試一百分地快樂放學。我把偷來的桐花放掌心,那如荷葉上的雨露聚晃,又像小油燈照亮小徑,帶大家穿透一團團揉皺紙的風景。直到鑼聲近了,我才將花藏到口袋。它們仍發亮,透出衣服,壓不熄,悶不燼,只好藏入嘴巴。大人緊張地跑來,伸出無數馬陸似的手,數著家畜有沒有少。母親丟下鑼,要我兩食指點著,用手刀切開,不再給魍神騙了。我背著手,鼓嘴皮子,極力掩護嘴中的幾朵花。「她被騙得太深,吃了魍神大餐。」大人說罷,捉起我的腳倒懸。我被打屁股,也不斷吃耳光,鼻子被捏死,以便吐出青蛙或蚱蜢腿,甚至是剛出爐的牛便便。
我緊守牙關,絕不吐出花。在倒轉的世界裡,背上書包裡的東西全被抖出,散落一地。一陣風捲來,翻動那本十餘張畫滿圖的簿子,任風掀出無限也無垠,唰啦地翻不到底頁,像鞘翅昆蟲展開外殼而不斷振舞那銀澤的薄膜翅膀。冊裡的甲蟲、蝴蝶、豆娘甚至攀木蜥蜴,因為書頁的流風,再也無法駐足死亡,成了連頁卡通醒過來。牠們一頁穿過一頁,一釐綻出一釐,逐漸浮雕得細微的觸鬚都立體起來,不是緩慢張眼,就是冉冉展翅。就在蜥蜴張口覬覦時,蝴蝶、豆娘和甲蟲逃冊了,從水深似的書晦忽而浮出濤湧的頁波,啵一聲,最末的腳肢勾出水,在倒影中飛向草叢,讓隨後去的蜥蜴戲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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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帕,一個被爸媽丟棄的孩子,從小力大無窮,連抓狂的瘋牛都能讓牠乖乖躺我懷裡。1940年,日本軍官鬼中佐收我為義子,改名鹿野千拔。從此,我像被世界上所有的鬼綁架……
一輛不靠鐵軌也能行走的火車;
一群背上背著家族墓碑的少年兵;
三個早已寫好遺書的白虎隊逃兵;
一個開著失事戰機,淚眼汪汪哭喊媽咪的「火炭人」;
一個肚臍有圈悶火向上竄燒的「螢火蟲人」;
一個活埋住自己,卻從腳趾間長出植物,蔓延成一座森林的頑固老人;
一個為了不讓父親上戰場,拚命用腳扣住父親的腰的女兒,最後兩人竟血脈相連,連最高明的醫術都無法切割的「螃蟹父女」;
我們迷幻在一座參天的森林裡,原來「森林是活的,不肯讓我們走出去。」難道這就是我們最後的墳場?
從來沒有一位作家如此描繪我們的世界,無論題材或?述手法,甘耀明都開拓出華文文學的新版圖。他讓我們看見華文文學迥異的新風景,在那風景裡,雖然戰爭與貧窮緊追不捨,但人、鬼、神、大自然之間卻細膩有情到令人不忍,而蹦跳的鮮活語言與酣暢的想像力,更將我們推入一個早已離我們而去的純真世界。
【作者簡介】
甘耀明
東海大學中文系、東華大學創英所畢業。小說獲聯合報文學獎、林榮三文學獎、吳濁流文學獎、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等,作品多次入選年度小說選,獲93年度小說獎。小說數次改編成電視單元劇。出版小說集《神秘列車》、《水鬼學校與失去媽媽的水獺》,教育書《沒有圍牆的學校》(與李崇建合著)。其中《水鬼學校與失去媽媽的水獺》獲中國時報開卷年度十大好書獎,作品融合童話元素,評審譽為該年「年度最有創意的小說」。目前為靜宜大學駐校作家。
內容連載
殺人的大鐵獸來到「番界」關牛窩了。牠有十隻腳、四顆心臟,重得快把路壓出水,使它看起來像一艘航在馬路的華麗輪船。新世界終究來了,動搖一切。有人逃開,有人去湊熱鬧,只有「龍眼園家族」中的帕(Pa)要攔下大鐵獸。帕是小學生,身高將近六呎,力量大,跑得快而沒有影子渣,光是這兩項就可稱為「超弩級人」,意思是能力超強者,照現今說法就是「超人」。
大鐵獸來時,帕和同學正放學。那時的天氣霜峻,他們赤腳走在一種早年特有的輕便車軌道上,想用冷鐵軌麻痺腳板,走路就不太痛,卻常踢破了趾頭流血而不自知。忽然間,帕跪落去,耳朵貼上軌道,上頭除了輕便車的奔馳聲,還傳來大鐵獸的怒吼。他跳起來,大喊他要攔下大怪獸,喊完,戴上戰鬥帽。一旁老是跟班的同學戴上盤帽,拉一拉帽簷,學他張開手,搞不清楚自己的蠢樣是要幹麼。帕的目珠激動,肌肉膨脹,他多走幾步,站上那座才建好的「香灰橋」。他張開腳,鐵著腰,直到胸肌滿出了旺盛的氣力,大吼一聲,要在這橋頭擋下那改變關牛窩的魔魅力量。
香灰橋是不久前由百位年輕人建的。他們扛十八座小工寮進庄,吃住在裡頭,走時把工寮扛走。這些推行皇民化的人,把畫有兩把鍬子的旗子插地,立即幫山路動手術,拿丁字鎬、鑿子及鋤頭猛刨,庄子到處瀰漫著泥灰。他們工作多麼有幹勁,幾乎像在玩把戲:把路在這裡往上撬、那裡往下捶,幾下就平了。拓寬用手抓住路兩邊,傾身往後拉開便行;截彎取直是站在庄子的兩頭把路扯了直,再鋪回這種稱為輕便車或台車的軌道,過程好到沒可嫌。遇到關牛窩溪,他們架起檜木橋,淋上瀝青強化。才扛走工寮,當夜的溪谷就鬧鬼了,流過的洶湧嘲笑聲把橋沖毀了,順河流五公里找不到什麼殘木。青年人又扛回工寮,改用石頭建橋,加班到午夜才竣工。當晚的溪水少,卻流過激烈的鬼聲,把石橋拆崩了。青年人在扛回工寮外,還扛來一台黑轎車。車放在大檜木板上,由四十人扛跑,像迎神祭慶典中扛著遶境的寶輦。到了目的地,把轎車搬下,郡守走下轎車。因為戰爭使得汽油欠缺,郡守又想坐車,才由抬得手癢癢的青年人扛來。文武官、保正早就在路邊站一排夾緊腿,恭敬迎接。庄人跑來鬥熱鬧,表面正經,私下更正經說,這橋連內地(日本)的師傅都沒法度呀!因為河裡住了一群烏索索的毛蟹,是恩主公的營兵。要是沒先去廟裡丟個聖筊,得不到恩主公的同意就蓋橋,毛蟹會拆到你脫褲子。
郡守嘰哩呱啦用日語罵,「虧你們是大國民呀!是大東亞聖戰的非常時期了,連橋都建不好,要是軍錙不能運,大家就完了。」內地來的工程師聽了猛啄頭,擂通了道理。他們在溪流上架模板、綁鉛絲,再將水泥摻入水和砂子,攪拌後灌入模板。一位老農看了大笑,說:「嚎痟,石橋與木橋都垮了,顛倒用爛泥做。」好多村民拍膝應和。到了當夜,有人提火把來看,聽到毛蟹憤怒對橋墩猛甩耳光的響聲,樂得把話悶著,明日再拿出來趁人多取笑。第二日,天才光,大家跑到橋頭,神鬼搓把戲似的,橋穩穩的沒垮,只有模板脫了,亮出非鋼非鐵非石頭的東西。那散落的模板上全插滿了斷螯,像蜂蛹顫個不停。恩主公的大將都沒用了。幾位孩子在地上找,看有沒有昨日留下的軟泥,吃了身體變成鐵。老農忍不住罵:「一群憨脧子!那香灰在廟裡最多,不用搶。」
「那不是香灰橋,是在橋上膏(塗)了紅毛泥,才十分硬。」在那橋蓋好後幾日,帕的阿公劉金福在橋隘對帕說:「照你阿興叔公的講法,那泥羹是紅毛人帶來的。他們將奇石碾碎,再用鍋子炒熟成泥灰,用時,把泥灰摞水攪砂,水乾後會變回你想要的石頭,怎樣的形狀都行。你知道紅毛人吧!就是荷蘭人,被國姓爺打走的。他們鼻孔翻天,目珠有顏色。大清國時,他們行過關牛窩,到紅毛館山住,僱腦丁(樟腦工)焗腦,一擔的腦砂能換一擔的錢。」
那一刻,是人的都歡呼尖叫。坐在火車裡的日本陸軍中佐鹿野武雄嚇到,從座位彈起來,問隨行的庄長,那壯漢是誰?「那是帕,一位爸媽不要的孩子,雖然高大卻還是小學生。」庄長恭敬回答下去:「他是大力士,喜歡攔下路上的怪東西,連北風都敢攔。」鹿野中佐遠視著帕,抿嘴不語,心想:「大力士,不就能配稱『超弩級』的人。」便要考驗帕的能耐。他要傳令點督下去,帕要攔就攔,就是能攔下全世界更好。鹿野中佐治兵如鬼見愁,極為嚴厲,說一句話,旁人得做出百句的內容,因此有「鬼中佐」封號,而「鬼」在日文漢字有兇狠的意思。傳令勒韁騎馬,喝聲去傳令了。於是,前導吉普車緊停在帕前面,不是怕被人攔,是怕違令而害慘自己。帕卻怒眼圓睜,天真無比的吼:「閃,你擋下後頭的怪物了。」他連人帶車的把憲兵推到路邊,撒泡尿也比這省力。帕拍拍手上的灰塵,站回橋頭,把十根的手指關節捏得又響又燙,然後張開手臂。庄人叫得半死,閒閒等著帕攔下鐵獸。
火車的前頭有個小駕駛房,裡頭的機關士轉著大方向盤,只要拉一根鐵棒,汽笛喊出的尖銳聲,能讓路人頭髮全豎成了插針。火車鳴笛來,帕也大吼回去,憋滿了氣力迎接。這一叫,火車像紙糊的,搖搖顫顫的煞停,兩側滮了幾泡蒸汽。這時節,機關車尾蹦出一位十七歲、名叫趙阿塗的機關助士。他臉上老是掛著鼻涕,甩呀甩的!人爬上車打開水箱,又從驛邊的水塔拉下了輸水器「水鶴」,注水給火車。村童大叫,覺得帕真厲害,要鐵獸停,牠哪敢走。接下來孩童輕嘆,原來幾日前建完的木房不像驛站,倒像是畜獸欄,水塔也是給牠洗刷喉嚨用的。機關助士加完水,跑回爐灶間。那裡熱得空氣中游滿了透明蚯蚓,大火把他的汗烤乾,白色的體鹽落滿地,腳踩沙沙響。他用鏟子給火室餵石炭。火舌舔得兇,把煤咬出脆亮。一團石炭從煤箱滑落,縱身一彈,還沒落地就給一位俐落的孩子接著。他一啃,牙咬崩了,滿嘴黑呼嚕的喊:「這石頭能燒火了。」
鐵獸不來,帕上前理論。火車真壯觀,車前掛有黑檀木底紋的菊花環,環內寫「八紘一宇」四字。意思要納八方於同一屋宇,即四海一家,潛台詞是征服世界的意思。車頭還交叉掛著日丸旗和陸軍十六條旗,迎風獵獵,好不剽武。火車的線條雄悍,迷宮般的轉軸和精巧齒輪的神祕運轉。輪胎是實心橡膠胎,主動輪直徑有一米八。夕陽斜來,車殼發出閃光。帕摸了車頭用來推開路障礙的鐵鴨嘴,上頭流動一路所累積的靜電,啪一聲,他被電得大喊:「它咬人。」帕的膽都冒疙瘩了,小心的繞到另一邊觀察,不料叫得更大聲。這回不是觸電,是看到車牆貼了張報紙,頭條是「皇軍奇襲米國,爆彈轟沉真珠灣」。美國珍珠港報廢了,用「轟沉」不是「擊沉」,表示珍珠港像戰艦般瞬間沉沒。帕高興得鼓滿了肺氣,雙臂一擠,喉管高聲響出:「爆擊(轟炸)米國,米──國──陷──落。」陷落就是淪陷。帕喊聲出,千山潑了回聲,讓所有的孩子也興奮得不斷喊陷落、陷落……
美惠子敞出了兇臉,對帕說:「你們『番人』好野蠻。」見帕不言,又問:「你是畢業生吧!」
帕注意到她腳邊的敞開大黑皮箱,一些書籍及日用品因搖晃而散落。「我還在讀書。」帕說,看著美惠子夕陽下清淡的線條,美極了。
忍不住的是巡察,他們站在驛站前恭迎火車多時。在大鐵獸前,他們的佩刀興奮得發出細微聲,連忙用手按下,卻發現手抖得更兇。車站一帶屬翹鬍子巡察管的,這綽號來自他留有仁丹廣告那種上將式的翹鬍子。翹鬍子巡察多少怕帕,但看不下荒唐了,拿了短鞭走到車內,猛揮去,往帕額頭鑿出鮮血。「笨蛋。」車尾傳來鬼中佐的聲音,他站起來,眼神豺,斜陽把高筒軍靴炸出了刺眼的反光,好像腳踩怒火。一旁的士兵寒毛豎直了。翹鬍子巡察把腿併得沒縫,鬍子一翹,隨後又怒罵著帕,要這個清國奴滾下車。鬼中佐又罵笨蛋了,拍響軍刀,指著巡警的腳說:「所有文武官,明天起給我打綁腿。」翹鬍子巡察了解自己被罵,應聲下車。這時候,鬼中佐走過帕,要是正眼看這孩子會有點怕。他走下車,穿過黑壓壓的村民,爬上備妥的樓梯,站上車頂鋪好的紅豔絨布。他看著縱谷的某座山,抽出銀亮的佩刀,對鳩集的村民說:「這是新的時代,從現在開始,你們要做工奉獻給天皇。不惜任何代價,給我剷平那個山頭。拿起工具,唱歌出發。」火車響出汽笛,抖動起來,四周炸出白靄的蒸汽,像浮在海上裝滿朝氣的輪船。整座縱谷也彷彿甦醒了。
新世界來了,人逃不過去,連鬼也是。長眠土下的「鬼王」被尖銳的汽笛聲擾醒,他睡得夠久,也夠累了,時間摧毀他的肉體,卻沒有磨光他的銳氣。鬼王暖好筋骨,推開雙手,碰到堅硬的大鐵棺而收手。他以為下雨了,伴淅瀝的雨聲睡去,直到帕一個月後暴怒的吵醒他。雨聲是鬼中佐尿的。那時節,鬼中佐騎馬,走向磅礡的森林,後頭跟著吉普車和數百位扛工具的村民,要去砍平一座山頭。他們沿通往原住民部落的山道走,路上的小坑積滿水,裡頭的水黽趴開長腳滑行。隨著中氣十足的步伐,水窩震動,抖開水波,來不及逃走的水黽被密集的人群踏死。
樹蔭兜頭淋下,鬼中佐的眼角閃入光芒。他勒韁繩,岔入暗隱的小徑尋光,士兵擋下了隨後的村民。在長草盡頭,鬼中佐解開褲襠小解,撒出熱尿,把土裡剛睡醒的鬼王澆得湯燙。勒緊腰帶時,鬼中佐發現了蹊蹺,出刀撥開草,露出一塊風雨模糊、上頭刻的字跡已淡暈的大石碑。鬼中佐跳上大石碑,放眼綜觀,在冬風壓低的草叢中,前方魚湧著無盡的死人碑,自己陷在標準的漢人墳場。他大笑,暢快喉嚨,而鬼王卻聽他撒落的尿聲睡去。兩位士兵聞笑聲跑來,腋下夾步槍,手指勾在扳機。「清國奴就是清國奴,做鬼也一樣。」鬼中佐指著亂葬崗,咧開嘴:「死了也是一盤散沙,沒有秩序可言。」兩位士兵聽了傲然,嗨一聲收槍。鬼少佐抽出白布,拭淨軍刀上的灰塵,收入刀鞘,勒馬離開。
學生每日面向東升旗後,要轉向東北朝內地的皇宮鞠躬,代表對天皇、皇后的敬意。可是離學生最近的,只有馬匹吐氣。牠們向學生們嘶嘴皮。士兵連忙把馬拉過去,學生這下看到更精采的馬屁股開闔,一坨糞直落地,冒熱氣。帕忍不住大笑,一次比一次誇張,肺囊笑癟、腸子折傷,鞠躬時快拗不回腰骨了。師長對這大孩子沒法度,要是其他的孩子敢笑,一巴掌甩回去。特別是校長更是狠,平日聽到誰講客語或泰雅語,罵完就呼巴掌,把人甩得五官翻山,再把寫著「清國奴」的狗牌掛在學生身上。被罰的學生要去找下一個不講「國語」的人,移交狗牌。狗牌最後全找到主人,掛在帕身上,像鬍子密集,要是一般的孩子早就被壓得脊椎側彎。狗牌掛越多,帕就越講方言,鐵著挑戰規定,校長要是敢呼去巴掌,手肯定腫得找不到指甲。所以,校長看到帕對馬狂笑,只有咬牙的分,想來想去,只好把他調為升旗手,也許拉拉繩子能讓他專注些。三天後的升旗典禮,即使六匹馬齊一放屁拉屎,帕半個笑紋也不皺,冷得像中風的石頭。校長以為這是他的功勞,把帕調為旗手是對的,其實是新老師美惠子無意間用黑土丸馴服了帕。
美惠子教學生飯前洗手,說蒼蠅這麼髒,專吃腐敗東西,也知道要不停的把手搓洗,把臉抹乾淨才動嘴,何況是人呀!美惠子也教他們飯後刷牙,說不刷牙的比動物園的猩猩「麗塔()」還糟,麗塔還會刷牙呢。她還要求學生每天要洗澡,上完廁所用紙擦屁股。她把報紙裁成一塊塊,掛在公廁使用。帕常在蹲廁時看報紙廣告,趁大腸抖擻、屁股大開大闔時,數著劉金福教他的漢字還認得幾個,大聲唸給隔間的同學聽。但是最吸引人的還是報紙上的廣告圖,呈現萬花筒的世界,眼花得上完廁所起身會頭暈。他們會在學校的畢業旅行第一次到大都市開眼界,但廣告早就預習過一切,那是有錢就能體驗的新世界。比如,冰箱能分泌冷颼颼的荷爾蒙蒸汽,讓豬肉睡成木乃伊,八角就能租用。水死掉後硬成冰淇淋,花五分錢,可買它在嘴中復活的威力。電扇能製造小型「神風」,附加絞碎飛蚊和蟑螂的威力,十圓有找。學生沒閒錢,深覺最好的享受就是看人吃冰而自己流口水,他們看廣告就能乾過癮。等上課鐘響才起身,為了珍惜報紙給他們的驚喜而不願當衛生紙用,只用竹片刮屁眼。
有一次上課,美惠子要帕和一位很瘦的同學站一塊比較,說明什麼叫營養不良。對照組憔皮邋遢,瘦成竹竿,吃下肚的營養被蛔蟲攔截──牠們又肥又長屬於盜匪型的過動兒。美惠子告訴全班,帕的魁梧身材,是吃米飯的模範生。大家羨慕得鼓掌。帕搖頭,說他一年只在除夕喝白湯,裡頭找不到飯粒。美惠子說,那種白湯叫牛奶,喝這種高營養湯的才強壯。帕猛搖頭說,那叫「糜飲(稀飯)」,淡得不牽絲。因為帕用客語講糜飲,難翻成日語,用粉筆灰摻水來示範。最後,帕掀開裝書的花布包,滿足美惠子對他吃食的好奇。帕連飯都沒帶,每天帶米酒瓶,嚇得美惠子把他認為是酒鬼。瓶子像現今的清酒瓶大,裡頭塞滿當成餐飯的蘿蔔乾。美惠子難以相信這能讓人強壯,無病無痛的長成。帕說,他倒是有牙蟲發瘋的病,鑽入腦漿或下顎了。美惠子知道那是牙痛,用一種溼臭的黑藥丸,塞入帕的臼牙縫,說:「這是天皇賜藥,你要更尊敬祂。」帕的蛀牙好了,記得那種外殼畫有喇叭的橘紅盒子,藥名「征露丸」──這是一九○四日本人在日露戰爭中發明的腸胃藥,意謂征服了「露西亞(俄國)」。
鬼中佐命人把裸身的恩主公搬出,放在車站前示眾,等待火車輾出祂的神魄。一刻後,火車翻過牛背崠,大煙燻黑了白雲,直衝驛站而來,見著恩主公就像遇到蟑螂踩去。恩主公嚇出力量,牙一咬,成了踩不死、壓不扁、跺不爛、輾不出腸的泥團,火車來來回回、前進巴顧的壓也沒辦法。鬼中佐要火車停下,走到恩主公前,大吼一聲:「帕,出來。」帕人很高,頭從人群中浮過來,不久露出全身。鬼中佐要他報上名來。
「我是帕。」他雙手扠腰,眼大而不厲。
「這是『番名』,漢名呢?」
「劉興帕。」帕又補充說:「我的名字裡有個『番字』。」
「你是爸媽不要的孩子,我收你為義子。以後,你的名字是鹿野千拔。」鬼中佐說罷,對帕不斷複誦「鹿野千拔」,不疾不緩。帕先是捏拳抗拒,不久摀上耳朵,但來不及了。那名字在腦海放大,如雷澆灌,如海銷蝕,要驅逐它不如接受了,於是帕張嘴放逐那些心音,說:「鹿野千拔。」
「鹿野千拔,來。拔刀,斬支那神。」鬼中佐拍了腰間的佩刀。
帕上前幾步,握刀柄,把那把刀拔出鞘。他把刀快揮,幾乎看到空氣裂開的傷口,才吼一聲劈去。恩主公分家了,迸出一大泡的塵,並飛出一群虎頭蜂。虎頭蜂是製神尊時封在泥內以顯赫神威,如今仍然猛剽,翅膀生風,撅起帶刺的尾巴攻擊。帕空拳撈下蜂群,一掌抓了三十六隻,放入嘴嚼個爽。這時節,火車火室也燒得悍,火舌自己頂開爐門,想把機關助士捲進去。日本兵趕緊把恩主公的殘肉丟進去燒。火車吸收了神魄,輪胎又刨又跳,不用多半顆炭的助興,一溜眼就跑到縱谷的盡頭,只留下藍天中的黑煙。老村民紛紛跪落地,用雙手盛接下那稱為「神灰」的煙灰,仔細收藏祭拜。煤雲轟隆隆的膨脹,落下閃電,嘩啦啦下大雨。人都散了,帕還站在場上,雙手在紫冷發抖,聽著雷雨響在每座山的懷抱裡。他竟然殺了神,而且怎麼殺的都不曉得。他沒處可逃,一輩子被神詛咒了。
小說的發想之一,是來自鄉誌上的耆老訪談。他說,日本時代,在大東亞戰爭時期,缺汽油供給車輛,家鄉便出現一種蒸汽公車,後頭有蒸汽鍋爐,動力是石炭(煤)與水。這段談話使我對有鍋爐的公車滿是遐想,認為它結合火車頭特性,有煙囪,也像熱水壺冒蒸汽。
最後找到了實物照片,跟我想像的落差大。但是,我小說中那種無軌火車的構想已經開出了,以時速五十公里衝向前,煞不下了。之後我幾度想召回小說中的列車,回廠改裝,多裝兩鐵軌,符合傳統想法。但是,腦海又發出了怒吼,告訴自己,再大膽些,即使像日本動畫導演大友克洋的《蒸汽男孩》,充滿蒸汽動力的怪械也無妨。小說是魔術戲法,我不相信自己,又如何變戲法給觀眾看呢!
2. 是否須大量閱讀各種史料?
確實讀了不少資料,日治時期的警察制度、軍中文化、庶民生活等,這些資料散落各書中,多虧近年來口述歷史與本土文化調查蓬勃,我得利了。蒸汽機關車的操作,有些得靠日文書,這方面他們比較強,對保存與尊重蒸汽機關車,展露專業與情感。
史料是小說主要的靈感來源,有時寫不下,翻翻史料,還比在桌前枯等來得有進度。當然,我也不希望小說變成歷史資料庫,書中對於專有名詞,沒有深入的解釋,讀者有興趣,可上網查一下,會有更多訊息提供篩選。
有些不是史實,而是來自新聞。比如伊朗的頭部連體人拉丹與拉蕾,在廿九歲決定分割,即使賭上性命也無妨。手術最後失敗,姊妹雙亡。這篇是小說中「螃蟹人」的源頭。
3. 《殺鬼》的背景設在關牛窩,和你自己的成長環境有關嗎?
關牛窩是我小時候的樂園,它範圍約十幾座山,由墳墓、果園、森林與鬼怪傳說組合。我常在那出沒,很多地方沒深入,多少是孩童式的害怕。翻過關牛窩就是祖母的娘家,那是原住民部落的邊緣。祖母是客家人,也為家族帶來了一些原住民傳說的故事。小說中的關牛窩,已脫離我生活中關牛窩的樣子,是個村落,更精確的說應該是大社會的縮影。
4. 為什麼將《殺鬼》的背景設定在日據時代?有特殊的意義或考量嗎?
設定在日治時期是早就選好的,並無特別考量。但是,有意思的,反而是在書寫與閱讀資料的過程中,找出不少的著力點,更能顯現角色張力。
另外,那樣的生活環境,與現今有了距離,提供我不少發揮的空間。我寫的絕對不是真實的日治時期生活,是想像中的,我能大膽想像,相對也犯了不少聯想錯誤。我要是活過那個時代,會寫得保守,甚至走安全路線。
5. 《殺鬼》是30萬字的長篇小說,花多久的時間完成?有沒有遇到瓶頸或困境?
2004年我以《殺神》通過國藝會長篇小說寫作計畫,預計兩年,得完成十五萬字。《殺神》是中短篇小說集,其中有篇叫〈殺鬼王〉。一年後,我寫完規定的一半字數,通過期中審查。當時〈殺鬼王〉只寫了數千字,不成篇章,無法呈上去審查,但是我對這篇有期待,不想接下來的一年就這樣潦草完成,它應該被寫成完整的長篇。
寫這部小說,我卡了好幾次,尤其是前十五萬字,在結構、情節、語言上有轉不開之處,還曾使用客語書寫,遇到瓶頸不得不放棄。2007年生了一場大病,工作停了,心情亂了,花八個月治療。我生命中第一次出現得專注面對兩件事,治療與書寫,肉體與心靈,我花了不少時間除病,同時花不少時間對付小說,那些轉不開的關卡,這時反而打通不少。2008年十月開始,真是神奇的一刻,可能是小說人物長大了,長了翅膀,想從我筆下死命飛出。我幾乎每天寫作,一天寫上八小時左右,除了工作,全耗在書寫上,半年寫了十萬餘字。五年來與我糾纏不清的的小說,此時終於結束了。
6. 完成《殺鬼》後,最想做的一件事是什麼?
最想做的,是該殺一隻鬼慶祝,當然,這鬼不是陰魂之類,而是內心的膽怯、遲疑與徬徨。《殺鬼》是我目前的代表作,此言不假,如果有人從圖書館或舊書攤找出我的前兩本小說看過,絕對會舉兩手贊同。
希望接下來想做的,是多利用文字呼吸,同時多回到內心找那隻純真、初衷的小鬼聊聊,是他帶我走上寫作之路的。
7. 最期待讀者從《殺鬼》一書獲得什麼?
我的事件與想法都在小說中寫完了,對讀者已無額外的期待。讀者讀完它,或許就知道我想表達什麼了,這是充滿「人與力量」的故事,至少身為第一位讀者的我這樣認為。
8. 完成《殺鬼》後,未來的創作計畫是什麼?
計畫是有,有的進行中,有的純屬想法。進行中的是短篇小說集,每篇約兩、三千字左右的鄉土傳奇故事!
至於其他尚未做的計畫,不談也罷,沒做的都不算數。它們看起來像珍寶,放久了就像垃圾,而且怎麼被丟出腦海的都不曉得。
9. 延續《水鬼學校和失去媽媽的水獺》,《殺鬼》將中文活潑化到極至,這是刻意形成的風格嗎?
寫作《水鬼學校和失去媽媽的水獺》提供我練筆之處,沒有這本書,《殺鬼》難以成形。和《水鬼學校》比較起來,我認為,《殺鬼》的語言比較保守,也較質樸,更適合閱讀。如果這樣也算刻意行成的風格,也說得通。
10. 為什麼一直專注於「鄉野傳奇」的題材?
小說作為一種說謊與幻術的技藝,像是魔術,像是電影中的吊鋼絲輕功。小說也是個人夢的餘緒,在白天編織夜夢。我寫過其他的小說,卻在「鄉野傳奇」上取得辨識度。或許,「鄉野傳奇」這區塊目前很適合我耍魔術,或吊鋼絲,或耍白癡,我樂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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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條小巷的戰爭遊戲〉:當大人堅信一場戰爭即將在國內爆發,我們也在小學的操場集合,開始了孩子們的戰爭。小巷弄間,煙硝四起,我們專注地投入,尤其當女首領楊小曼剛發育的胸部緊張地起伏時,我的心更是怦怦跳。但是,這個地方巷弄太多、太複雜,我們跑著跑著,明明見到敵人在前頭,但一轉眼,人竟然就不見了。
那一年夏天,在十八條小巷中,有十四個小孩消失了,他們究竟去哪兒了?
而我,是第一個消失的人。我,又在哪兒?
〈刻在迷宮牆上的五個斷片──獻給迷宮之王:博爾赫斯,牆和沙漠〉:人生是一座迷宮,你曾想過將牆撞翻,以找到迷宮的出口。但一個沒有牆的迷宮就失去迷宮的意義,接著無論是尋找、跋涉、希望、出口等等也失去意義。又或者你真的推倒了牆,但你會發現自己置身在茫茫無涯的大沙漠裡,而沙漠裡的每一顆沙子都是一堵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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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廖偉棠,1975年出生於廣東,後移居香港。曾任書店店長、雜誌編輯。現為自由作家、攝影師。曾獲香港青年文學獎詩組及散文組冠軍,香港中文文學獎散文組冠軍、詩組及小說組季軍,台灣中國時報文學獎詩組首獎,聯合報文學獎詩組大獎,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及馬來西亞花蹤世界華文小說獎佳作獎。曾出版詩集《永夜》、《隨著魚們下沉》、《花園的角落,或角落的花園》、《手風琴裡的浪遊》、《波希米亞行路謠》,攝影及雜文集《波希米亞中國》(合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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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是一位腦癱的農婦,寫字對她來說無異是一個不可能實現的夢想。她卻用最大力氣讓左手壓住右腕,把每一個字扭扭曲曲地寫出來。選擇字數最少的詩歌,向讀者傳達她與命運抗爭的心路歷程。
每一個用靈魂、生命寫詩的人,都是勇士。
他們所得甚少,所捨甚多。他們必須與世俗,與潮流,與生活,與金錢和權力,與虛榮和墮落,甚至要與親人和朋友戰鬥。
她拿起詩歌做武器,但不是報復,不是自戕自棄,而是向命運和生活對她的不公,表示了輕蔑,她用詩歌傳遞給讀者,她那我行我素的真誠以及對生命的信念。
而詩歌是什麼呢,我不知道,也說不出來,不過是情緒在跳躍,或沉潛。
不過是當心靈發出呼喚的時候,它以赤子的姿勢到來,不過是一個人搖搖晃晃地在搖搖晃晃的人間走動的時候,它充當了一根枴杖。
搖搖晃晃的人間
一直深信,一個人在天地間,與一些事情產生密切的聯繫,再產生深沉的愛,以至到無法割捨,這就是一種宿命。比如我,在詩歌裡愛着,痛着,追逐着,喜悅着,也有許多許多失落—詩歌把我生命所有的情緒都聯繫起來了,再沒有任何一件事情讓我如此付出,堅持,感恩,期待,所以我感謝詩歌能來到我的生命,呈現我,也隱匿我。
真的是這樣:當我最初想用文字表達自己的時候,我選擇了詩歌。因為我是腦癱(編按:即腦性麻痺),一個字寫出來也是非常吃力的,它要我用最大的力氣保持身體平衡,並用最大力氣讓左手壓住右腕,才能把一個字扭扭曲曲地寫出來。而在所有的文體裡,詩歌是字數最少的一個,所以這也是水到渠成的一件事情。
而那時候的分行文字還不能叫做詩歌,它只是讓我感覺喜歡的一些文字,當那些扭扭曲曲的文字寫滿一整本的時候,我是那麼快樂。我把一個日記本的詩歌給我老師看的時候,他給我的留言是:你真是個可愛的小女生,生活裡的點點滴滴都變成了詩歌。這簡簡單單的一句話讓我非常感動,一個人能被人稱讚可愛就夠了。我認定這樣的可愛會跟隨我一生,事實也是這樣。
於我而言,只有在寫詩歌的時候,我才是完整的,安靜的,快樂的。其實我一直不是一個安靜的人,我不甘心這樣的命運,我也做不到逆來順受,但是我所有的抗爭都落空,我會潑婦罵街,當然,我本身就是一個農婦,我沒有理由完全脫離它的劣根性。但是我根本不會想到詩歌會是一種武器,即使是,我也不會用,因為太愛,因為捨不得。即使我被這個社會污染得沒有一處乾淨的地方,而回到詩歌,我又乾淨起來。詩歌一直在清潔我,悲憫我。
我從來不想詩歌應該寫什麼,怎麼寫。當我某個時候寫到這些內容的時候,那一定是它們觸動了、溫暖了我,或者讓我真正傷心了,擔心了。一個人生活得好,說明社會本身就是好的,反之亦然。作為我,一個殘疾得很明顯的人,社會對我的寬容度就反映了社會的健全度。所以我認為只要我認真地活着,我的詩歌就有認真出來的光澤。
比如這個夜晚,我寫這段與詩歌有關的文字,在嘈雜的網吧,沒有人知道我內心的快樂和安靜。在參加省運會(我是象棋運動員)培訓的隊伍裡,我是最沉默寡言的,我沒有什麼需要語言表達,我更願意一個人看著天空。活到這個年紀,說的話已經太多太多。但是詩歌一直跟在身邊,我想它的時候,它不會拒絶我。
而詩歌是什麼呢,我不知道,也說不出來,不過是情緒在跳躍,或沉潛。不過是當心靈發出呼喚的時候,它以赤子的姿勢到來,不過是一個人搖搖晃晃地在搖搖晃晃的人間走動的時候,它充當了一根枴杖。
余秀華
一九七六年生,湖北鐘祥市石牌鎮橫店村村民,因出生時倒產、缺氧造成腦癱,因此行動不便,高中畢業後賦閒在家。一九九八年開始寫詩,《詩刊》編輯劉年在她的博客上發現她的詩,驚豔她的詩中深刻的生命體驗,於二○一四年第九期刊發了她的詩,之後《詩刊》微信號又從中選發了幾首。農民,殘疾人,詩人,三種身分引爆了大眾對她的熱議,然而她卻對自己的出名感到意外,在博客中說自己的身分順序是女人、農民、詩人。「我希望我寫出的詩歌只是余秀華的,而不是腦癱者余秀華,或者農民余秀華的。」
【預購】無端歡喜◎余秀華
平常價 $27.00我的前半生和現在就如同兩個完全不同的影子,
它們卻硬生生地重合在了一起。
二○一五年,出身農村的余秀華以《搖搖晃晃的人間》突然走到大眾面前,這三年間關於她的討論似乎從未斷過。
成名後,她稱自己開始進入有些「莫名其妙」的生活——每過一段時間就要出去和一些莫名其妙的人一起做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成名後所帶來的「困惑」,也一直如影隨形。
《無端歡喜》正是她在這三年間斷斷續續所寫成的成果。散文的寫作夾雜在詩歌的寫作中,是她由日常生活看開而引發的諸多感觸,是她一貫喜歡思考的如孤獨、愛情、命運、死亡等話題。
在身體與靈魂的縫隙間,那些日常生活中的不安,靈魂的動蕩,那些看得見的、看不見的痛苦與喜悅,她寫得用心用力。這些,全是其詩歌的註腳;而那些,曾經熟悉的一切,起伏的麥浪、門前的水塘、屋後的樹林,卻已不復存在……
我們在一次次跋涉裡不知道自己的去向,後來也忘記自己的來處,
但是去向和來處都還在,它們不會丟失,只差一個轉身的看見。
「無端歡喜就是告訴自己無論什麼時候都要高興,快樂就叫歡喜,但是歡喜是高於快樂的。」──余秀華
本書特色
以散文回應成名後的各種狀況──「成名」後的生活、「嶄新」的故鄉橫店農村、奶奶的「英雄事蹟」、愛情中的心醉神迷與自卑怯懦、與友人真摯的交往──呈獻給人世間一個最真實的自己!
余秀華
一九七六年生,湖北鐘祥市石牌鎮橫店村村民,因出生時倒產、缺氧造成腦癱,因此行動不便,高中畢業後賦閒在家。一九九八年開始寫詩,《詩刊》編輯劉年在她的博客上發現她的詩,驚豔她的詩中深刻的生命體驗,於二○一四年第九期刊發了她的詩,之後《詩刊》微信號又從中選發了幾首。農民,殘疾人,詩人,三種身分引爆了大眾對她的熱議,然而她卻對自己的出名感到意外,在博客中說自己的身分順序是女人、農民、詩人。「我希望我寫出的詩歌只是余秀華的,而不是腦癱者余秀華,或者農民余秀華的。」
【預購】世界的聲音◎陳黎
平常價 $28.00打開電腦或手機,一卷《世界的聲音》在手
古今四方最好的音樂,立刻
入耳,悅目,動心!
近200首歌劇、清唱劇、
藝術歌曲、古典與現代民歌、
爵士樂等經典名曲歌詞,完整譯出。
德語、法語、英語、義大利語、俄語、捷克語、
葡萄牙語、拉丁語、希臘語等原作,清楚對照呈現……
陳黎
本名陳膺文,1954年生,台灣師大英語系畢業。著有詩集,散文集,音樂評介集凡二十餘種。譯有《辛波絲卡詩集》、《拉丁美洲現代詩選》等二十餘種。曾獲國家文藝獎,吳三連文藝獎,時報文學獎敘事詩首獎、新詩首獎,聯合報文學獎新詩首獎,台灣文學獎新詩金典獎,梁實秋文學獎翻譯獎等。2005年獲選「台灣當代十大詩人」。2012年獲邀代表台灣參加倫敦奧林匹克詩歌節。2014年受邀參加美國愛荷華大學「國際寫作計畫」。2015年受邀參加雅典世界詩歌節,新加坡作家節以及香港「國際詩歌之夜」。2016年受邀參加法國「詩人之春」。
【預購】且在人間◎余秀華
平常價 $20.00詩人崔舜華、陸穎魚 推薦
婚姻與愛情,造就了不幸的人。
一張結婚證書,把一個陌生男子理直氣壯地甩到她的床上。
為了有個落腳點,他付出了結婚代價。
因為愛得太深太痛,她選擇了一起走向滅亡……
「我不會屈服於一個骯髒的男人!」
「反正一個廢人,不死就行!」
「你說愛情是什麼樣子?」
「我覺得愛情的樣子就是我們現在的樣子啊!」
「我們會長長久久的。」
感情和生命一樣,有的會被橫腰斬斷,有的出了事故,有一些則是無疾而終。四名男女如同深陷沼澤裡的魚,在愛的語言暴力下,不成人樣……
不成詩,便成魔。余秀華的小說有著魔魅的力量,將我們吸進她一手構築的敘事漩渦,在漩渦的中心,是勉強裝盛於一具殘疾肉身的巨大靈魂的掙扎、扭曲、喊叫。這些聲音構成了小說的主旋律,像是蹲棲在最暗最髒的俗塵角落的一雙眼睛,朝向這繁麗世界射出來的炯炯的光亮。──詩人崔舜華
本書特色
詩人余秀華第一本自傳體小說,撕開愛與婚姻的冷暴力。
余秀華
一九七六年生,湖北鐘祥市石牌鎮橫店村村民,因出生時倒產、缺氧造成腦癱,因此行動不便,高中畢業後賦閒在家。一九九八年開始寫詩,《詩刊》編輯劉年在她的博客上發現她的詩,驚豔她的詩中深刻的生命體驗,於二○一四年第九期刊發了她的詩,之後《詩刊》微信號又從中選發了幾首。農民,殘疾人,詩人,三種身分引爆了大眾對她的熱議,然而她卻對自己的出名感到意外,在博客中說自己的身分順序是女人、農民、詩人。「我希望我寫出的詩歌只是余秀華的,而不是腦癱者余秀華,或者農民余秀華的。」
島/國◎陳黎
平常價 $20.00「那條看不見的北回歸線,模糊銜接了島國北與南,亞熱帶與熱帶,又像一條彩帶似飄曳在島嶼胸前。如果在地圖上要為我們的島塗顏色,也許有人會拿起蠟筆把回歸線以北塗藍,回歸線以南塗綠。我們的島自然是多樣顏料的,但這些年來坐火車一次次繞台灣島,我覺得整個島嶼東、西、南、北是同樣的色調,同樣的情調——同樣的好吃、好玩,同樣地有淚、有笑。就像我們的山,我們的海,同樣顏色中微妙變奏著島嶼不同時候的心情。」——陳黎
《島/國》是我第十四本詩集,六十首詩作完成於二O一三年五月至二O一四年七月之間。在《輕/慢》(2009)、《我/城》(2011)、《妖/冶》(2012)、《朝/聖》(2013)四書之後,我本無意再以「斜線」介入我詩集標題之名。此書又如此,殆穿過我家鄉花蓮那條北回歸線之過矣!
那條看不見的北回歸線,模糊銜接了島國北與南,亞熱帶與熱帶,又像一條彩帶似飄曳在島嶼胸前。如果在地圖上要為我們的島塗顏色,也許有人會拿起蠟筆把回歸線以北塗藍,回歸線以南塗綠。我們的島自然是多樣顏料的,但這些年來坐火車一次次繞台灣島,我覺得整個島嶼東、西、南、北是同樣的色調,同樣的情調——同樣的好吃、好玩,同樣地有淚、有笑。就像我們的山,我們的海,同樣顏色中微妙變奏著島嶼不同時候的心情。
今年五月,我應邀去北京中國人民大學擔任駐校詩人,一個月當中風塵僕僕,除了北京外還去了上海、蘇州、長沙等地,談詩唸詩。回台灣後,相對地輕鬆,又繼續這本詩集的寫作。我本來以為這本詩集可能會晚一點才成書,我也許可以在秋天的愛荷華——當我今年去那裡參加「國際作家寫作計畫」時——在美國的冷天氣裡寫這本亞/熱帶《島/國》的後記。沒想到它不知不覺中一步步成形,我還沒出發去新大陸,它已自足為一個體,一如我們的島/國。我只好欣然接受。
陳黎
本名陳膺文,一九五四年生,台灣師大英語系畢業。著有詩集,散文集,音樂評介集凡二十餘種。譯有《辛波絲卡詩集》、《拉丁美洲現代詩選》等二十餘種。曾獲國家文藝獎,吳三連文藝獎,時報文學獎敘事詩首獎、新詩首獎,聯合報文學獎新詩首獎,台灣文學獎新詩金典獎,梁實秋文學獎翻譯獎等。
二○○五年獲選「台灣當代十大詩人」。
二○一二年獲邀代表台灣參加倫敦奧林匹克詩歌節。
二○一四年受邀參加美國愛荷華大學「國際寫作計畫」。
陳黎跨世紀散文選◎陳黎
平常價 $36.00它們源出同一個作者,
只是來自脈動略異的左右心房。
作家簡媜說陳黎的散文絕不遜於詩:「浸淫音樂、文學、繪畫多年的陳黎,已練就自成一格的『蠹魚體』……每一篇看似短小,絕不輕薄,皆是濃縮中的濃縮,剜股剔肉只見精髓,……幾乎把文字與想像拉拔到與繪畫、音樂等高的境界……」本書收錄陳黎四十年來散文代表作八十餘篇,其中多篇被選為台灣、香港、新加坡中學與大學中國語文教材。
名家推薦
「對於陳黎這樣的作家,人情世故皆文章,它觸發一切可能的文本:水電瓦斯收據、房屋租賃契約、國慶日總統文告、補繳稅款通知,只要變動關鍵的字眼,馬上會從『應用文』變成『抒情文』。」——莊裕安(散文家)
「閱讀陳黎的散文,讓我們特別感受到的是他的語言魅力,而其中表現最突出的是其豐富的想像力、聯想力和流暢的節奏及諧趣生動的反諷手法……。他不拘傳統散文型模,恣意穿越時空,極盡幻設能事,時見魔幻寫實手法,無限展露了創造的天真……。陳黎的散文之所以吸引人,便在於那層層文藻之下的敏銳的心。」——許俊雅(台灣師範大學教授)
「說他(陳黎)的每一篇文字,都誕生自生命的率真,向善和愛美,也不為過。他把生活中的瑣屑雜事,彷彿點鐵成金似地,透過文字,使之煥生華釆……。陳黎的心百分之九十是童稚的,那百分之十左右的成熟,卻又更令你吃驚。」——賴芳伶(台灣東華大學教授)
這本散文選收錄了我寫作四十年來各階段散文八十餘篇。「輯一:人間喜劇」的文字,出於散文集《人間戀歌》(1990)。「輯二:晴天書」的文字,選自《晴天書》(1991)、《彩虹的聲音》(1992)、《立立狂想曲》(1994)和《偷窺大師》(1997)四書。「輯三:詠嘆調—給不存在的戀人」,是整本散文集《詠嘆調》(1995)的再現。「輯四:想像花蓮」的文字,選自《偷窺大師》、《想像花蓮》(2012)二書,以及未結集的作品。我發現自己詩作比較少的時段,可能就是孕育散文的季節。它們是同一個作者,脈動略異的左右心房。
陳黎
本名陳膺文,一九五四年生,台灣師大英語系畢業。著有詩集,散文集,音樂評介集凡二十餘種。譯有《辛波絲卡詩集》、《拉丁美洲現代詩選》等二十餘種。曾獲國家文藝獎,吳三連文藝獎,時報文學獎敘事詩首獎、新詩首獎,聯合報文學獎新詩首獎,台灣文學獎新詩金典獎,梁實秋文學獎翻譯獎等。二ΟΟ五年獲選「台灣當代十大詩人」。二Ο一二年獲邀代表台灣參加倫敦奧林匹克詩歌節。二Ο一四年受邀參加美國愛荷華大學「國際寫作計畫」。二Ο一五年受邀參加雅典世界詩歌節,新加坡作家節以及香港「國際詩歌之夜」。二Ο一六年受邀參加法國「詩人之春」。
【預購】觀看的方式◎約翰·伯格 John Berger(譯者:吳莉君)
平常價 $18.00探究我們如何觀看藝術和世界的方式,最精練又最具衝擊性的經典視覺藝術之作。
觀看先於言語。孩童先會觀看和辨識,接著才會說話。
不過觀看先於言語還有另一種義涵。藉由觀看,我們確定自己置身於周遭世界當中;我們用言語解釋這個世界,但言語永遠無法還原這個事實:世界包圍著我們。我們看到的世界與我們知道的世界,兩者間的關係從未確定。
男人行動,女人表現。男人注視女人。女人看自己被男人注視。
赤裸顯露自身。裸體用於展示。裸體的詛咒是永遠無法赤裸。裸體是一種衣著形式。
約翰.伯格《觀看的方式》強調「形式」和「論點」兩者同樣重要,試圖引發讀者質疑與探究我們是如何觀看繪畫……這無疑將改變讀者觀看圖像的方式。
全書雖以章次為名,但讀者可以隨自己喜好以任何順序閱讀。其中四章由文字和圖像構成,另外三章則只有圖像。由圖像構成的章節,主題分別為觀看女體的方式,以及油畫傳統中的各種矛盾面向,雖然沒有文字,但它們企圖提出的問題並不下於有文字的篇章。在這些圖像篇章裡,作者有時不提供任何相關資料,因為擔心這類資訊可能會分散讀者的注意力,干擾圖像正在傳述的意旨。
本書初版於1972年,以BBC的同名電視影片為基礎加以延伸,是所有談論藝術的書籍中,最發人深省也最具影響力的經典作品,直到今日,其啟發讀者如何觀看藝術作品的入門地位依然不變。
約翰.伯格擊中了專業藝評家的神祕要害……他是影像的解放者:一旦我們讓畫作直接影響我們,我們就能以更好的位置做出有意義的判斷。——英國藝術評論家Peter Fuller
這本書的影響力十分驚人,它開啟了我們的視野,帶我們進入文化研究的普遍關注領域。——英國作家兼評論家Geoff Dyer,著有《敘述的方式:約翰.伯格的作品》(Ways of Telling: The Work of John Berger)等書
伯格有關視覺藝術最具衝擊性的作品……這本書對於推廣歷史主義和唯物主義的藝術研究法而言,是一個重要的里程碑,出現在無數書單上。直到今天,《觀看的方式》依然是談論西方藝術主流傳統的社會角色,以及意識形態和科技如何薰陶我們觀看藝術和世界的方式,最簡練又最具挑戰性的作品之一。——英國里茲「三一與諸聖大學學院」傳播學院高級講師Lloyd Spencer
作者簡介
約翰.伯格(John Berger, 1926.11.5-)
文化藝術評論家、作家、詩人、劇作家等,1926年出生於倫敦。1944至1946年結束服役後,進入倫敦中央藝術學院及切爾西(Chelsea)藝術學院就學。1948至1955年開始教授繪畫,並展開終其一生的繪畫生涯。他的作品曾在倫敦的?登斯坦畫廊、瑞德弗尼畫廊,以及萊斯特等畫廊展出。
1952年伯格開始替以政治、社會問題、書刊、電影、戲劇等為主題的《新政治家》雜誌撰稿,並很快的以一位深具影響力的馬克思主義的藝術評論家身分竄起。從那時起他陸續出版了多本藝術評論書籍,包括了有口皆碑的藝術研究作品《觀看的方式》。這本書是以BBC的同名電視影片裡的某些概念為出發點。
伯格的第一部小說發表於1958年,他創造了一種別出心裁的小說體,包括1972年贏得英國布克獎以及布萊克紀念獎的作品G,並與瑞士導演阿蘭.鄧內合作,撰寫電影劇本《2000年約拿即將25歲》,以及多部電影劇本。他還撰寫了多部舞台劇本。在過去的這二十多年,伯格長期居住在靠近法國邊境阿爾卑斯山的小村鎮裡,深受山中居民的傳統習俗以及艱困的生活形態所吸引,他也以他們為主題撰寫了多部相關作品。
伯格雖已年近八十,依然十分活躍,作品大多具有濃厚的批判色彩,且表現形式不斷的推陳出新,對社會政治等議題也有其獨特的看法及熱情。他被公認為是英國最具影響力的藝術批評家。相關重要著作還有《永恆的紅色》、《畢卡索的成功與失敗》、《影像的閱讀》、《藝術與革命》、《另類的出口》、《另一種影像敘事》、《我們在此相遇》、《留住一切親愛的》、《觀看的視界》等。
譯者簡介
吳莉君
國立台灣師範大學歷史系畢業,譯有《我們在此相遇》、《留住一切親愛的》、《霍布斯邦看21世紀:全球化,民主與恐怖主義》、《建築的法則》等。任職出版社多年,現為自由工作者。
【預購】悲傷◎舞鶴
平常價 $25.00台灣文學,止於舞鶴。——朱天文(知名小說家)
當代台灣最具原創風格的作家
舞鶴最重要的中短篇小說集
全新改版上市
收錄最新創作:新版代序〈就是要這樣第一次就一口咬住〉
/名家讚譽
﹝台灣資深前輩作家 葉石濤﹞
舞鶴是台灣文學史中的一個天才型作家。他熟悉台灣歷史的變遷,台灣庶民生活中的禮俗文化、政治、社會等背景,正確地掌握了台灣歷代民眾的生活動脈。
﹝評論家 王德威﹞
舞鶴是台灣文學最重要的現象之一,他的寫作實驗性強烈,他面對台灣及他自己所顯現的誠實與謙卑,他處理題材與形式的兼容並蓄、百無禁忌,最為令人動容。論二十一世紀台灣文學,必須以舞鶴始。
﹝小說家 朱天文﹞
世間有純粹一詞,只是,有純粹之物嗎?
舞鶴純粹。只不過,純粹之人出現在眼前,大家倒不識。所以說,直信難有,如來難值。所以台灣文學,止於舞鶴。亦所以為什麼王德威說,二十一世紀台灣文學必須以舞鶴始。在這個意義上,舞鶴是我們的師兄。
﹝中國社科院台灣文學專業研究學者 李娜﹞
舞鶴以「田野」的雙腳感知島嶼上的未知土地,以手工書寫人心對自由的嚮往,以最無羈的聲音,追問歷史、社會、人性、欲望及其之於個體生存的意義。以一種永遠的批判立場,對台灣社會發出聲音──這是舞鶴生命存在的形式,也是他的文學的隱喻。
/
舞鶴是台灣文學史上重要的代表作家,《悲傷》收錄了他最具代表性的六篇中短篇小說——〈悲傷〉、〈拾骨〉、〈調查:敍述〉、〈逃兵二哥〉、〈微細的一線香〉、〈牡丹秋〉。初讀舞鶴的讀者,最好的起始點正是小說集《悲傷》,不僅文字好讀別具韻味,書中每一篇作品都代表了舞鶴不同時期的創作里程,並反映了台灣不同層面的社會、歷史現象。
寫作是為過去立下紀念碑的方法,舞鶴的小說,不僅為他自己立下個人生命的紀念碑,也為台灣文學畫下了重要的創新里程碑。
〈拾骨〉敘述一位多年為精神官能症所苦的男子,有一天亡母託夢,他發動家人為逝者撿骨。舞鶴對台灣俚俗眾生有深刻的觀察,勇於指出生命不可思議的矛盾與荒唐;故事的高潮是敘事者悼念亡母之際,突然有了性的衝動,因而脫隊去尋歡……愛欲與死亡,悲傷與悼念,〈拾骨〉提供了我們一個詮釋、治療創傷(trauma)的詭異出口。
〈悲傷〉寫一個精神病患者的異想世界,這位精神創傷的男子,狂野不羈、招人誤解卻又引人悲憫。他生命中的悲傷、文末展演的那場死亡嘉年華,無不觸動我們內在深處的「悲傷」情懷,令人動容。
〈逃兵二哥〉寫國家機器——軍隊——如影隨形的控制,任何逃兵都無所遁逃,這猶如卡夫卡式的「家常化」恐怖感,讓人印象深刻。
〈調查:敘述〉寫二二八事件為受難者家屬所帶來的無盡壓力。調查者與報告者一起發明過去,遙擬悲愴;「調查」與「敘述」不只是情治單位監視民心的方式,也是事件倖存者向自己餘生作交代的必然宿命。這篇作品被喻為有關二二八歷史事件的短篇文學傑作。
〈微細的一線香〉白描一個家族頹敗的必然,臆想倫理傳統的絕境;愛恨交加,若斷若續,充滿憂鬱頹廢風格,彰顯了舞鶴現代主義與鄉土寫實主義並行不悖的絕妙創作手法。
〈牡丹秋〉處理一段春夢了無痕的戀情,原是通俗的題材,舞鶴寫來,卻憑添一種存在主義寓言色彩。他描述孤絕的生存環境,曇花一現的人間情義,捨此無有退路的意義追求,別具韻味。
舞鶴說,他的每一篇小說好像是一段時間的小小紀念碑。〈牡丹秋〉是六○年代大學時期的紀念碑。〈微細的一線香〉是府城台南的變遷之於年少生命成長的紀念碑。〈逃兵二哥〉是當兵二年的紀念碑。〈調查:敘述〉是二二八事件之於個人的紀念碑。〈拾骨〉是喪母十九年後立的紀念碑。〈悲傷〉是自閉淡水十年的紀念碑。
王德威在《悲傷》序文中有言:「舞鶴的每一篇作品都處理了台灣歷史或政治的不義層面,但每一篇作品都有令人意外的曲折……」這位當代台灣最具原創風格的作家,為他自己、也為台灣文學,留下了無可取代的生命書寫瑰寶。
作者簡介
舞鶴
台灣台南人,當代台灣重要的小說家。作品深具原創性,開拓了台灣小說風格書寫的新紀元。著有《悲傷》、《思索阿邦.卡露斯》、《十七歲之海》、《餘生》、《鬼兒與阿妖》、《舞鶴淡水》、《亂迷》。
二○一一年,《餘生》法文版Les Survivants由巴黎ACTES SUD出版公司出版;二○一七年,英文版Remains of Life由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出版社(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出版。
得獎紀錄:吳濁流文學獎、賴和文學獎、中國時報文學獎推薦獎、台北文學獎創作獎、東元獎台灣小說獎、中國時報開卷十大好書獎、聯合報讀書人最佳書獎、金石堂二○○○年最具影響力好書、金鼎獎優良圖書推薦獎等。
相關著作:《餘生》
目錄
新版代序:就是要這樣第一次就一口咬住/舞鶴
初版推薦序:原鄉人裡的異鄉人——重讀舞鶴的《悲傷》/王德威
悲傷
拾骨
調查:敍述
逃兵二哥
微細的一線香
牡丹秋
初版後記
舞鶴創作年表
序
初版序∕ 原鄉人裏的異鄉人——重讀舞鶴的《悲傷》/王德威
一九八○年代以來,「台灣意識」成為我們美麗島上的熱門戲碼。不論是政治權力的變動,還是文化資源的消長,無不以呼喚原鄉,尋回主體為命題。歷經四百年的浮沉,這座島嶼彷彿蓄積了太多的義憤與悲情,迫不及待要向歷史討回公道。一時之間,文學界也如響斯應。為舊台灣平反,為新台灣請命,千言萬語,成為世紀末大觀。
然而跨過了千禧門檻,回顧過去十幾年台灣論述及台灣想像的轉折,我們不得不警覺它的局限。尤其當原鄉的呼喚成為原道的使命,主體的追尋成為主義的崇拜時,「台灣」所象徵的源頭活水意義,已經打了折扣。島上的激情與喧囂如今仍然方興未艾,未來的動向更不見明朗。我們將何去何從?
靜下心來讀讀舞鶴吧。眼前高談愛台灣、關心台灣歷史、社會、文化的正是大有人在,但讀過,或聽過舞鶴的又有多少?這位作家出身府城台南,過去二十六年來漂流南北。他身無長項,唯一的寄託就是寫作,但其間有十三年之久他卻隱居起來,未曾發表一字。寫或不寫,還有寫什麼,怎麼寫,於他必定是艱難的考驗。舞鶴筆下充斥被國家、政治機器斲傷的生命,沒有前途的慘綠少年,沉迷異色戀情的男女,黯然偷生的原住民,還有憂傷的、躁鬱的尋常百姓。這些人物多半來自中下階層,他們的癡心妄想,喜怒哀樂,構成台灣庶民社會的異樣切片。
這樣的人物及其衍生的故事,其實也曾出現於鄉土文學中。不同的是,舞鶴從頭就拒絕簡化他的立場;他既不對「被侮辱與被損害者」廣施同情,更不承認苦難就必須等同於美德。與主流的原鄉作家比較,他毋寧是極不「政治正確」的。但也正因此,他引導我們進入一個複雜的台灣視野,在在引人思辯。我在他處(《餘生》序論)曾藉舞鶴的作品〈拾骨〉加以發揮,稱他為「拾骨者」。舞鶴探究歷史創痕,剖析人性糾結,尋尋覓覓,儼然是在時間與空間的死角裏,發掘殘骸斷片,並企圖與之對話。經由他另類的「知識考掘學」,已被忘記的與不該記得的,悲壯的與齷齟的,公開的與私密的,性感的與荒涼的,種種人事,幽然浮上檯面。這是舞鶴敘事的魅力,但也更應該是台灣桀驁的生存本質。
舞鶴是台灣原鄉人裏的異鄉人。他是原鄉人,因為他念茲在茲的總是這塊土地上的形形色色。他又是異鄉人,因為他太明白最熟悉的環境,往往存在著異化或物化的最大陷阱。我使用「異鄉人」一詞,聯想到的是卡繆(Camus)半個多世紀前的名作《異鄉人》。舞鶴特立獨行,擇荒謬而固執,何嘗不是你我眼中的頭痛人物。但他顯然有意以他的生活方式及文學寫作,嘲弄、批判我們居之不疑的信念及墮性——他強迫我們與他一起「拾骨」。
舞鶴早在一九七○年代中就開始創作,而且一鳴驚人。〈牡丹秋〉(一九七四)處理一段春夢了無痕的戀情,原是通俗的題材,舞鶴寫來,卻憑添了一種存在主義寓言色彩。他描述孤絕的生存環境,曇花一現的人間情義,捨此無有退路的意義追求,也透露他私淑現代主義的痕跡。另一方面,〈微細的一線香〉(一九七八)白描一個家族頹敗的必然,臆想倫理傳統的絕境,則彰顯舞鶴揮之不去的鄉愁。愛恨交加,若斷若續,由此而來的一股憂鬱頹廢風格,反而猶其餘事。現代主義與鄉土寫實主義在他的創作裏並行不悖,已經在他早期作品中可以得見。
八○年代的台灣,各種運動風起雲湧。舞鶴反而隱居起來,不事生產。逆向操作,似乎一向是他的特色。十三年後,他再度出馬,一連串的小說如〈逃兵二哥〉(一九九一)、〈調查:敘述〉(一九九二)、〈拾骨〉(一九九三)、〈悲傷〉(一九九四),都廣受好評。之後他再接再厲,並兩度進駐原住民社群,寫出《思索阿邦‧卡露斯》(一九九五)及《餘生》(二○○○)兩作。前者見證魯凱族屢經遷徙所產生的傳統絕續危機,後者探堪泰雅族涉入的霧社事件,及其歷史、記憶的紛亂線索。就事論事,誠懇實在,讀來反更令人觸目驚心。
舞鶴也寫了其他小說,如《十七歲之海》(一九九七)、《鬼兒與阿妖》(二○○○)等。觸角及於情色生活揭祕,還有它的倫理辯證。舞鶴有意根據他的「田野調查」,重畫欲望烏托邦(或無托邦)的界線。他未必有驚世駭俗的意圖,卻畢竟因為立論的特異,達到驚世駭俗的結果。如此看來,舞鶴是偏執的,也是世故的;是天真的,也是憂傷的。
初讀舞鶴的讀者,最好的起始點正是小說集《悲傷》。這本小說集包括了前述舞鶴早期的二篇作品,以及九○年代的〈悲傷〉、〈拾骨〉、〈逃兵二哥〉、〈調查:敘述〉等。顧名思義,這不是本快樂的書。然而舞鶴既然從不按牌理出牌,他的部分作品即使在描寫生命最慘淡的時刻,也能讓我們睜大眼睛,有了紛然駭笑的衝動。〈拾骨〉中的敘事者多年為精神官能症所苦,委靡不振;忽一日亡母託夢,他於是發動家人為逝者撿骨。由此舞鶴寫出台灣殯喪事業的光怪陸離,令人哭笑不得。故事的高潮是敘事者悼念亡母之際,突然有了性衝動,因而脫隊尋歡去也。愛欲與死亡雙效合一,這位敘事者終於在一個妓女的大腿間,完成了他孝子悼念亡靈的儀式。
我仍然記得初讀此作的震憾。舞鶴不只對台灣俚俗眾生有深刻的觀察,也更勇於指出生命太多不可思議的矛盾及荒唐。我們怎樣面對悲傷,如何在記憶的殘骸中拾骨,總是舞鶴的關懷所在。但相對一般涕淚飄零的公式,他的立場是:至慟無言,可也無所不能言吧。像〈拾骨〉這樣的小說,其實提供我們一個詮釋、治療創傷(trauma)的詭異出口。
其他的作品中,〈悲傷〉寫精神病患者的異想世界,如此狂野不羈,卻又如此委屈、招人誤解。〈逃兵二哥〉寫國家機器——軍隊——如影隨形的控制,使任何逃兵都無所遁逃。〈調查:敘述〉寫二二八事件為受難者家屬所帶來的無盡壓力。「調查」與「敘述」不只是情治單位的監視民心的方式,也是事件倖存者向自己餘生作交代的必然宿命。每一篇作品都處理了台灣歷史或政治的不義層面,但每一篇作品都有令人意外的曲折,於是〈悲傷〉有了死亡嘉年華式的歡樂,〈逃兵二哥〉發展出卡夫卡式的「家常化」恐怖感,而〈調查:敘述〉中的調查者與報告者竟一起發明過去,遙擬悲愴,合作無間。
舞鶴曾經寫道:
每一篇小說好像是一段時間的小小紀念碑。〈牡丹秋〉是六○年代大學時期的紀念碑。〈微細的一線香〉是府城台南的變遷之于年少生命成長的紀念碑。〈逃兵二哥〉是 當兵二年的紀念碑。〈調查:敘述〉是二二八事件之于個人的紀念碑。〈拾骨〉是喪母十九年後立的紀念碑。〈悲傷〉是自閉淡水十年的紀念碑。
寫作是為過去立下紀念碑的方法,但誠如舞鶴在《餘生》一再強調的,他的碑失去了史詩的、英雄的意義,充其量是「餘生」紀念碑。舞鶴的寫作實驗性強烈,未必篇篇都能成功。我卻仍然要說,他面對台灣及他自己所顯現的誠實與謙卑,他處理題材與形式的兼容並蓄、百無禁忌,最為令人動容。論二十一世紀台灣文學,必須以舞鶴始。
王德威,美國哈佛大學Edward C. Henderson講座教授。
內容連載
悲傷
我心深處剖開馬路
我「讀大冊」的最後一年,搬到淡水小鎮住在一棟學生公寓的陽台閣樓,打開向西的一扇門是整片的藍海雲天,遠望出海口洶湧的浪像被什麼擋住,互相推擠成一線白濤。據說是與「紅毛」戰爭時,我們智勇雙全的祖先在那裏自沉了幾艘滿載石塊的船,以阻止敵人戰艦的錐頭直戳入我們的內海;也據說由於這幾船石塊,商船再不能直駛到媽祖宮前,它們轉至新興的海港基隆去下蛋,媽祖宮的香火蕭索下去後來被落鼻祖師取代了興隆。聽慣了人間世的爆噪,每當夜深末班客運車掠過後,我面對暗灰青的海口,仔細聆聽遠方海潮被阻于那一線白濤,不斷的潮騷中會有片刻的寧靜;我感覺那片刻的停格是亂恣橫暴中的永恆,這永恆可以慰我心靈的潮騷,至於小鎮的歷史滄桑得失就不是那麼緊要了。——我聆聽這永恆將近三年。其間每年二月和十月,我在陽台閣樓坐看落日正中沉下海口,可惜「紅圓」沉沒的瞬間從沒有預示給我們西方極樂世界的海市蜃樓;我並不為未現世的海市蜃樓而失望,我大約認知「淨土就在現世」這樣的觀點,但我仍感到無以名之的憂傷。我習慣在海潮的寧靜中入睡,朦朧中有一艘艘舢板舟出海的噗嗚。
某日早晨,被轟隆夾著吱怪的響聲驚醒,我懶得下床心想是某家瓦厝又被摧毀成就鋼筋樓房;但那隆轟聲連續了幾日,其中又雜著「碰」「碰」的巨響,我在床上翻來覆去,倒屜尋出來一對海綿耳塞,那吱隆聲似乎就在床下近處,因為它的超貝斯音爆穿破耳塞還將它震了出來。大約是第五或第六日吧,我只著內衫褲踅過陽台向山坡的那面,低頭一望:兩輛怪手推土機外加三輛貓仔運土機,還一只大鐵球來回晃著每一晃去便命中一壁瓦厝殘牆。我趴在陽台垣足足迷糊了十幾分的久,心想他們到底在幹啥麼呢,又鏟山壁又毀成排瓦厝;我回屋內泡了一杯救命濃咖啡,回去趴在陽台直到正午秋老虎,我才想通:完了,是一條新馬路,——就在這裏。我眺見斜對山坡綠林間「鬼屋」的台階上矗著那個黃髮老外,彷彿他鼻頭懸空浮在馬路山溝的泥巴上,我看不清楚也曉得他的眉頭皺得有新削下來的壁褶那樣的深。
我必須找個人說說話,免得被那吱怪聲絞碎腸子。我帶了剩半包的文山茶,顛跛過被鏟成陡壁的邊緣,去跟鬼屋黃毛說「哈囉你好」同時奉上包種茶。黃毛的「中國女孩」沏茶出來,我們坐在千年老榕樹下,眼看觀音山水,耳聽近處鐵球擊著這裏那裏的碰壁聲。黃毛說他想不透「這樣山水中的台灣人怎會變成這樣?」他把「變」發音成「貶」;黃毛自豪說在他們的國度如果有這樣的山水那麼任何的人文景觀都是為這山水而存在的。黃毛吝用「美」這個字眼,他到台灣來是專研道家符籙學派的,顯然道家「守拙」的思想讓他說不出口「這樣美麗的山水」。不過道家喜陰靜,黃毛說這馬路一開鑿他就像被怪手的爪子紋身一般終日渾不自在,他打算搬去道家大本營府城台南,煩請我照顧鬼屋一陣子。我心想照顧鬼屋容易,只要晴雨不論記得來下糞就是;我豪爽答應黃毛,黃毛感嘆「你們台灣人真是能耐吵鬧」,他黑枯瘦的女人笑開一朵糖酸仔花不知為啥高興?
我在號稱「古劇場廢墟」 的圓栱柱下,坐看午後三時雲霧罩起觀音的鼻頭。臨時我想到當此時蟄在肉桃樓仔厝的流氓博仔不知在忙些什麼。流氓博仔是我在河堤閒逛時彼此投緣相識的,他說我倆有一種共同的氣質:「努力做個無用的人。」流氓博仔的妻是少見高頭大馬型的女人,大概當年博仔的流氓氣勢壓了她貫了她;婚後流氓丈夫長年坐罐時,她是頭一個敢在七○年代末的河堤擺烤魷魚、小卷攤子的婦人。坐罐回來,流氓博仔長久借住屋頂長草的「白樓」,因為他出罐直直上馬未成被馬腿踢落妻家門外渾身筋骨不知疼了幾多日;我安慰博仔說,據我考據他妻可能是在地平埔格蘭族的後裔,那馬腿不是漢族中看不中用的鳥仔腳,「哦,是鵝卵族,」博仔也就難怪他妻有那樣大的氣力了。——轉入巷內坡道,就看見博仔蹲在肉桃門框下,鳥仔腳邊散著幾尾魚,手中把著柴刀剖著魚的肚,「嘖嘖看這頭一批提早來送死的——」他眼簾未抬便曉得是我某某人的來到,聽說是多年蹲罐練就的功夫,他一例吩咐人家自己倒酒喝,他要「專心一志剖了結束管區太太孝敬的白腹肚。」我品著他妻唾液做的糯米酒,眼看他橫柴開肚,一隻怪手指伸入去扒出唏哩嘩爛的順手一甩剛好落在一隻白肚黑鼻貓的嘴鬚下;流氓博仔嗜喝這「鵝卵族的米酒頭仔」,致使他甘願放棄「江湖一尾龍」的生涯守在這古樓破厝,他妻供應他每日兩瓶,只要他不常去河堤丟人現眼、亂摸女兒。
待到啜了七八口酒後,我才慎重的談起今日早起的大發現。流氓博仔把柴刀往褲帶後腰一插,雙手拎起魚尾魚頭掗進圓栱廊下的大雜鍋,我跟著移坐到大鍋旁,看他比基尼打火機幾度打火取火才燃起鍋底的炭爐。為了強調我的發現「之的重要性」,我姑且發明同時援引「留台學人」道教子黃毛的論證:——清水街就不用說了,像重建街的百年民房,屋底都是生了根發著芽莖的,有根有莖就有神氣,現時把它神鏟了馬路開通也不得神平安;何況大屯山的熔岩養就的小鎮五隻老虎,中央最大的一隻如今被馬路剖了肚,小鎮的明天還有生氣嗎啊呢?我看流氓博仔的眼神牢牢守著他的長年鍋不禁就有氣,還陰陰笑著哼起歌詩來:「白腹剖肚來開路/開給啥人來走路/等到覺悟自己破肚/已經剖到腳 (屁股)後伊條路」。𡂿呵這流浪詩人江湖大歌手他博仔歌聲鳥鳥間就大口吞了一碗酒,說他「不用讀冊」也能夠一世人「包飼包吃」我的發現之的重要性,不過他要我暫且放下我已經過時的大發現,他要帶我去親目發現「現此時正在進行的」這樓仔厝的大祕密。他右手按著腰臀柴刀足尖蹬到樓梯口同時左手比了個曖昧的手勢,——我即時將自己的拖鞋底裝上消音器。
天光從圓栱方窗的草尖洩入來,恰好讓我們窺到:一隻荔子小的奶子,被一隻中指套著印章金戒指的大手揉著;流氓博仔細聲「解讀」說是隔壁厝賣魚丸名家的親戚,逢陰曆十五六河水大漲潮時必來這裏搓奶;奇的是,那奶逐漸腫成桃子大,再一會功夫,果然飽到像門嵌頂的火燄形,——男人禁不住就在奶坡射了精熔岩一般流燙到我的臍孔。「到今日你究竟明白了吧哈,」博仔同我蜲下樓梯:那富貴人家的肉桃因營養過剩,定時要發出「偷人」的火燄,在彼時點煤油燈的大街暗街尤其明顯,大漲潮的因素之一聽說是來自這火焰尖端那點輻射出來的吸引力;可惜,「那肉桃焰奶嗜精,」精子待不到射在「沒有光的所在」,因此世世代代生不出個像樣小孩,「富貴春受天祿」因此敗了家。
流氓博仔捨不得不教我絕招:他用練了多年的鐵砂掌搓著屌支,在日光斜西的前庭,對著門栱上的肉桃發出十九世紀後半葉的淫喚聲。我乘他恍惚之際溜了出來,站在廢墟邊緣又看了一會大鐵球擊碎兩個嵌著苔綠色葫蘆形陶甕的六角窗,想像著那剖肚白腹的滋味。隨後,我上到鬼屋下糞,屋內無人聲,想必黃毛已攜眷南下;我之所以急于下糞鬼屋,一來是持續供給鬼屋真實的人氣,營養它以免它的日式屋頂垮了下來,二來我住的學生公寓時常壞了馬桶。現在那水熔的騷燙下到我臍孔一寸之處;當我蹲下來,自月眉窗望見黃昏帶霧氣的觀音山水時,我暗下決心:在馬路剖穿之前,我要離開這傷心的小鎮。——雖然其後,我整整住了十年。
你游向「紅圓」,為啥又折了回來
你凝視著「紅圓」;在紅圓貼到海面的瞬間,你划動浸在海水中已三小時多的手腳,奮力游向紅圓。我坐在陽台閣樓凝視著「紅圓」見到你眼瞳中那團映自紅圓的火炙的熱,你繼續划動幾十下後,那火熱熄到只剩一點暈紅,在紅圓將沉沒的前刻,你停止了擺動,浮在暗血色波漣裏;在紅暈微光中,我見你眼瞳罩滿水霧色的茫迷,隨後便在夜暮的海茫灰中失去了你的蹤影。——直到多年後,我才知道:你意識到自己永遠趕不上「紅圓」的剎那,你愣了片刻,決心划向相反的方向,在紅圓的餘光中你奮力游向暗灰。
四個小時前,你在屏東大武營基地搭上飛機,是傘兵例行的空降跳傘訓練。有人許願空降到大都市的酒池,有人許願掉到他假日常去的肉林;你是海邊庄腳出來的子弟,你只願空降到指定的地方,回去馬上有六人一桌的晚餐吃,飯後最好不要有什麼勤務,你可以散步到營區一角吹海風吸支菸。「總有一天會出狀況」的教練機選在今天出差錯,突來的落山風帶來霧塵,離陸地好遠便要求緊急降落;輪到你跳時可以看到海面的浪波沫,你按照學習手則張開傘來,同時你看見至少三個兵直接跳水入海去。你不愧傘兵吊在天空至少六七分鐘吧,你沒有注意到教練機是否衝向海面或者還有能力消失在遠方;一直到現在,你不清楚當時的景況細節,譬如那架教練機的命運,沒有人告知你,你也想不到問起。機上十八名傘兵中,你是唯一獲救者:一對黃昏後流連海灘的情侶,從廢棄碉堡的鎗眼瞥見、幾度忙中幾度瞥見後才確定是人一樣的東西癱在潮水中。海防部隊來了幾個人,栱豬一樣抬你跑過沙灘,聽說你當時張不開鹽漬的眼睛,只喉嚨發著「幹嗯嗯嗯」「幹嗯嗯嗯」的哼聲。
在軍醫院的病床間遊走時,你常這樣介紹自己:「我是自己幹回來的。」那些在庄腳做田、做魚塭的父祖們自小訓誡你:「要做個會幹——的人。」像這回,如果你回不來永久蟄在那海茫茫中,那你就是「不會幹的人」了。「幹你祖外媽咧我是自己幹回來的,」逐漸這裏那裏都聽到你「幹來幹去」的聲腔。你是憑著這種「幹人」的氣力一路「幹」著游回來的,顯然回不來的多是都市子弟,既不懂「幹」的道理也沒有「幹人」的力氣。不久,醫院上下都傳說有一位從鬼門關「自己幹回來的人」;你愛散步去看院內死角的犯人兵,三四個腳鏈手銬挨著鐵柵跟你搭訕的都尊稱你是「自己幹就會轉的人」,當你將菸屁股穿過柵條塞入他們的唇孔時,對方眼瞳中不同尋常人的火燄在你的「海湧厲火」的逼視下當場紛紛熄了三四分不止。
「幹你娘我是自己幹回來的人」這句話傳到精神科某個醫生的耳膜。他藉著例行巡視的機會,觀察了你一陣子,還跟蹤你去角落小軍監看你和犯人兵隔著柵縫眉來目去。你說海水的冰冷可以一秒鐘內凍死翹翹剛從騷熱的女 拔出來的燒屌,那胸溝刺青著愛的女羅剎的流氓兵譏說你那支不被凍成爛香蕉乾啦,你即時現出屌鞭教示大家:——冷凍不怕過頭冷凍過頭的反而激起牠內裏的火山熱,如此冷熱交加鍛鍊成就你千載難逢的肉棒。醫生回到精神科還聽到那肉棒擊打在鐵柵條的吭噹、吭噹;他在吭噹響中思索你所以接近乃至親近犯人兵,若不是由於異質的好奇,便是同質的吸引力,——醫生判斷是後者。他吩咐護士要你明早來精神科掛診。
精神科醫生擬了幾道題問你:(1)你漂流海中時,你害怕嗎?害怕什麼?(2)你是否希望即時獲救?若是沒有,你會不會對什麼感到失望?(3)你自己游了回來,你為自己的精神和肉體的毅力、能耐感到驕傲嗎?(4)在那幾個小時的苦難中,你的心靈受到傷害嗎?譬如說一種被遺棄的感覺。(5)於你的未來,你抱著樂觀、進取的態度嗎?醫生給你一張桌要個實習小護士監著你,因為臨時小軍監那裏有兩個兵拚命對撞著額頭。你用刺毛蟲般的歪膏字寫下答案,同時一隻眼睛不離開小護士的肩鎖骨溜下來滑到衣釦的交叉間:(1)我害怕大白鯊咬了我的大卵巴。(2)我知道他們不會來救,快到晚飯時間大家等著吃晚飯。我爸常說,「吃飯皇帝大。」我長官三番五次訓我們,「吃飽好幹事——先吃飽飯。」失望就是希望嗎?(3)我已經公開說過多少次凡人都曉得「我是自己幹回來的人」啦。(4)我習慣了就好的苦難心靈也會受到一般傷害嗎?(5)「樂觀、進取、奮鬥救中國」。醫生回來時,你剛好用眼力剝開小護士的第一粒衣釦。在整個醫生閱卷的光陰中,你的手指都在桌下掐著伊的肉小腿。醫生吩咐將你的病床轉到精神科;你目視小護士的小腿印著你的指甲印,「印章一蓋肉就到口囉,」你很得意的對醫生說,「好吃。」當時醫生正埋頭開出你平生第一張精神病藥單。
你到精神科的第一件事便是統一了精神病床的收音機頻道,大家只能聽一個空中再會的女人用「極其溫柔」的聲腔向遠方的人們說些他們不能公開聽、也不知道他們有沒有在聽的話,還不時插播一些代號×××××,然後指示一些大家莫名其妙的東西。若是有人錯了頻道,無論午夜或正午,你那隻扒過十萬浬海水的巴掌即刻巴到他腦瓜上;你私下跟小護士說明這是治療精神病的偏方之一,「統一以免錯亂。」此外,你規定三不五時病人要向你「報數」,精神科十二張病床睡了十床九床是病號,你編號1到9,隨時你發令「報數」:123456789九床少不了一床,那就哪怕他精神病發到哪裏去。你殷殷告誡諸鄰床:你是空降不死功在他黨國的,臨時委任你特派到此監察這批頭殼壞去的,不久黨國就要有樣學樣發動全島學習你這種「自己幹回來」的精神,到時你就必要遊行全國去讓人家看模特兒。小護士對你心酸酸到大腿骨,她悄悄自己吃了醫生開給你的藥,只保留無害的維你命丸餵你吃。
某日,一位陌生的輔導官來到病床,命令你立刻打包,拿出一張公文紙在你目前晃了幾晃:「因意外受創,機能損傷,已不適服兵役」等等、等等。你緊緊捏著公文紙研究再研究,還是小護士紅著眼眶幫你打了包,輔導官即刻押著你起行,你堅執著那紙公文不放,也不接手自己的包包,最後那官嘆了一口氣咒了一聲什麼接過包包甩到肩後,一手推著你出了小門大門,你捏著公文紙的手把紙張抖得像秋雞振翼拍翅的響,遮了小護士變了嗓調的叮嚀再叮嚀。當日黃昏,轉車回到故鄉蚵寮,公文紙塞到老爸膝間同時你翻身衝出門外;那輔導官訴苦說,「也不知道在害怕什麼,我說你故鄉的海水到了,他看也不看,——我用大腿壓住他一隻腳,怕他臨時跳車躲到哪裏去。」入夜,才發現你跳到磚瓦屋頂,像一隻蟾蜍守著家屋,屁股朝海面向內陸;家人說各種話哄你下來,你無話無吃蟾蜍一隻堅持守夜勤務。隔早起,庄內的人都來探望,有人說要是掛上金牌那不就是財神童子化身金蟾蜍了嗎?要是金牌滿掛甚至全身鍍金那整個庄不就要發了嗎?可惜你連蹲三夜金牌還上不了身,聽說是高雄大銀樓派來量身訂做的人迷了路找到蛤仔寮;第四日黃昏,後鄰叔公看不過拿了竹排用的長篙捅了一下你屁股,你吃了一鼻嘴泥土才真正回到了自己的故鄉 。
【預購】群像◎吳岱穎
平常價 $24.00踩著以符號相疊為梯,憑藉永恆的恨爬升成佛
「慈悲到底,就變成社會學式的原諒了。」——吳岱穎
歲月冷粹的詩/睽違多時、醞釀十年的詩句結晶,剔透如灰燼如舍利。
直探生之塵勞/詩人摩挲命運的邊緣,感受生活俗務與身體的磨合與磨損,以工筆勾繪,偶爾揮灑留白。
我是我的誰?/深度思索自我的本質,所謂少年的無畏、青年的憤慨、中年的內斂。
現實是世界最大的磨盤,挫折萬事萬物從來不需愧疚!
書中收錄吳岱穎橫越十年生命,煉出生命日常裡的眾生相,全書分作四輯,共五十二首詩作,寫少男少女的群像、病痛之記、宇宙的想像與自我的來處,還有那不傷大雅、無傷你我的諢話自療。
輯一「群像少年」,摹寫十五個曾經在不同時間區段終日於他生命裡逡巡遶行的少年們,他們喜愛穿戴共有的面貌,亦有殊異的容貌,如蛋殼輕擊後裂痕微綻,一眼可窺視內裡姿態畸趣。是不識格瓦拉卻穿著的少年A;彈琴的哲學少年B;詩意生活的少年C;被家門吐出的少年D……曾經和他同行一段又各自駛向分岔的前方,謹以詩記之念之。
輯二「病識」,記錄詩人因年歲堆疊賦予肉身與心靈的萎縮與陰暗,無法盛載更多光明,得耗費力氣應付一身苦痛。來自背脊的背叛;咳嗽以緩卻脆弱的氣管;如心火燎原的逆流,忽而奔上,忽而隱逝,錄下靈魂被肉體叛變的心境。
輯三「苦路」,嘗試探討語言、現象、邏輯、無限與夢,推衍至宇宙、自我與生活,這一切不斷複述的複數,同一段路總埋藏著無趣與苦澀,同一片風景偶爾會生出你不願意在記起的,但迴避不了的,它已融進骨血,也只能嚥入,以身與生將之磨碎成粉。
輯四「譫妄」,在詩人薄薄的夢境版圖上笑看人間,魂神倒置,獸與神交替出現皆難以明辨的時刻,說些諢話來調劑日子。
每一天繁花與薰臭共存;每一天為了一日之計,詩人重複跨過城市邊界,路上窒礙總也不少,本本份份的循著SOP過每一天,與眼前一批又一批永遠青春的少年們說重複的話,說多了彷彿一切真有標準答案,世間俗事看起來皆有理有序,人總想逃脫這囚籠;總想逃離這些與那些被濛濛煙塵與不可抗的大局勢所激起的憤怒,即使如此你只能活在當下;即使如此你還是要思考。
詩人以絢爛細膩入裡的語句寫下生活,告訴我們,你我並沒有不同,最終都會老得很圓融。
(本書獲國藝會出版贊助)
封面設計概念
詩人說:「我就是我的原罪,是我自己的囚徒。」
當你靠得越近則越看清楚自己的相貌,離得越遠則是能看到書本的全貌。
書名區塊燙黑映照銀色閃動的封面,也如同鏡面載有各種不同角色的折射,
藉此引起觀者的注目與思考。
內封選用手感質樸如生之底蘊的灰紙板,襯托我相、他相、眾生相,
觀天地諸法實相,得實相而說假名,似妄而非妄。
詩像群貌
〈格瓦拉不思議〉
格瓦拉不知道,原來生命
可以這麼輕,這麼薄,這麼
柔軟而順服,緊貼著少年A的左胸
在一件棉質連帽外套上。
〈恆星組曲:太陽〉
少年C記得那獨一無二的神諭:
「認識你自己」。這是唯一的真理
他唯一能做的只有燃燒自己
讓自己成為發光的神
〈終日〉
終日盼日終
如人不安生,鬼不安死
渴欲翻身一搏
〈大節〉
此刻,活著再也不是問題
肉體終究成為一種堅持的幻想
〈心火〉
那就是我墮落人生的印記嗎?
「只是潰瘍而已,」醫生說
〈環之一——旋轉〉
這次我情願選擇旋轉自己
像一枚骰子在宇宙的碗公裡
跳舞,敲撞脆薄的人生
把一切都交給機率與偶然
〈野獸男孩進化史〉
野獸男孩記得馬戲團之前的生活
那時他還是一匹草原狼,肉食兇猛
殺意縱橫,獵捕野兔與黃羊,戰爭後
回收遍野的腐屍(論者以為此乃
調節草原生態的自然機制)
作者簡介
吳岱穎
台灣省花蓮縣人,師大國文系畢業。曾獲林榮三文學獎新詩首獎、時報文學獎新詩首獎、國軍文藝金像獎小說首獎、教育部文藝創作獎散文首獎,及花蓮文學獎、後山文學獎、全國學生文學獎等。曾獲全國語文競賽中學教師組作文第一名、朗讀第一名。現任教於台北市立建國中學。著有個人詩集《冬之光》、《明朗》,與凌性傑合著散文《找一個解釋》、《更好的生活》。
相關著作:《生活的證據:國民新詩讀本》
目錄
群像(代序)
輯一/ 群像少年
101.格瓦拉不思議
102.土耳其變奏
103.恆星組曲:太陽
104.非法流浪者之歌
105.少男的祈禱
106.給愛麗絲的禮物
107.春日的魔法號角
108.仲夏夜的平均律
109.早秋的遺憾
110.冬夜旅次北國北
111.少年少女愛PK
112.Libido之歌
113.平
114.一個線上遊戲玩家的辯白書
輯二/病識
201.共生
202.處死
203.終日
204.背叛
205.大節
206.塞阻
207.手段
208.心火
209.陰影
輯三/ 苦路
301.維根斯坦的最後漫步
302.波赫士的郵簡
303.環
304.夢世紀
305.造夢時代
306.人造衛星之夢
307.夢中家屋
308.家庭相簿
309.審判日
310.在路上
輯四/譫妄
401.和
402.數字之家
403.神諭
404.野獸男孩進化史
405.深蹲者之父
406.睡神
407.火鍋之旅
408.圍城
409.輕消費,紙旅行
群像後記
序
群像後記
十年,令青年成為中年。那些原本不夠完熟的感慨與想像,刺激著這個世界持續往前的動機,於今也終於衰退,像一個屏護此生成就,不肯遽然死去的老人,含悲帶怨,持拐罵街,絲毫不覺得自己之所以存在,或許只是某種宇宙的憫憐。
好吧我承認,偽裝文青或者憤青,從來不是我的強項。第一個原因,是我在廣播節目上聽來的,區分青年與不是青年的時間點,是四十歲,而那個標記已經離我遙遠了。尤其是因為擔任教職的緣故,我早已從當初指天罵地抱怨大人不公不義的屁孩角色,轉變成給建議給教訓摹畫真理與人生圖像的老男人。而老男人,是沒有資格當文青或憤青的,他想要不被鬥爭被批判,像年齡歧視不是原罪,都是千恩萬幸的了。
第二個原因是,我已經老到沒有辦法真的生氣了。這件事情我已經對學生說過多次,但我不得不懷疑他們真的懂得其中的涵義。現實是此世界最大的磨盤,挫折萬物而不需負擔任何責任。崢嶸頭角磋磨盡,誰能不為變圓融。我開始學習用多面向多角度的方式理解現實,然後就是張愛玲的名句,因為懂得,所以慈悲,慈悲到底,就變成社會學式的原諒了。
世人唯願繁花盛開四季如春,卻不樂見薰蕕同在乃是常態。一旦妄想十億神州俱堯舜,人間淨土烏托邦,災難便隨之降臨了。要不累死自己倉皇奔走如喪家之犬,慼慼然徒引眾集聚笑罵,目為狂人地來一場跨世代大霸凌;要不就是把世界變成自己的大實驗場大生產線,刈除病老畸形不堪神選者,揠苗孤獨特立不馴正統者,動輒流血千萬人,還可以自詡道德聖人。二者關鍵字都是「鬥」,與人鬥與天鬥其樂無窮,但我早已經沒有這種爭勝的欲望與信念,也感受不到其中的樂趣。如果真要說我還在意什麼,想更上層樓竊摹天意,返照人間以開新境,大概也只有詩了。
十年磨一劍,鐵杵也為繡花針。自我變得很小,但世界變得很大,變得容易觀看與描摹了,而《群像》這本詩集便是這十年磨得的精粹。第一輯摹寫的是十五個生命氣性俱不相同的學生,他們各自與我生命同行一段,又分別走向遠方,而我成詩以記之。第二輯記錄了我曾經經歷過的病中心情,也算是窺看自己心靈中陰暗厭世的那一面。第三輯藉維根斯坦與波赫士之思力,嘗試探究語言、現象、邏輯、無限與夢,進而推向宇宙衍化與自我來處,雖然沒有取得大成就,但也不失為一份實驗報告。最後一輯誠如其名,乃是譫言妄語,意思是想過了一輪,不敢說真的想通了,但笑看人間,說些胡話諢話,也算是某種無傷大雅的調劑。
有時候我會覺得,由於網路與社群的發達,這世界真的沒有認真在悲傷的人,只有認真在販賣悲傷的,分明麻木不仁卻又鑽木取火的,滿心妄念卻又稱聖作祖的,惡人無膽但找到機會就要群起作亂的……那也是另一種群像,但我真的不想寫那些,很髒。
【預購】知識分子論◎薩依德 Edward Said(譯者:單德興)
平常價 $26.00曾獲1997年中國時報十大好書、聯合報讀書人獎
如何介入社會政治與學術領域,一直是知識分子的重要課題
透過本書,讀者將見證當代著名的公共知識分子薩依德如何展現其發人深省的批判立場
愛德華‧薩依德年他以《東方主義》一書引起廣泛矚目,成為後殖民與後現代主義論辯的先鋒。其後著述不輟,而且焦點擴及政治觀察、文化批判,甚至音樂學述評等範疇。與此同時,他又積極介入巴勒斯坦獨立運動,毀譽交加,卻義無反顧。由坐而言到起而行,薩依德可謂實至名歸。
本書為薩依德總結長期文學、文化、政治批評經驗,所作的系列反思。全書開宗明義,探問在媒體資訊繁衍、政治、學術利益團體游竄的現今社會,知識分子的自處之道。薩依德慨言今之所謂知識分子,已是一種特殊專業,集編輯、記者、政客及學術中間人於一身。他(她)們身不由己,往往成為各種權力結構中的一員。反而在去國離鄉的移民逐客中、在甘居異端的「業餘者」、「圈外人」中,我們仍能得見知識分子不屈不移、卓然特立的風骨典型。
本書原為1993年在英國廣播公司的講稿,旁徵博引,深入淺出,足見薩依德本人在專業以外之文采風貌。除精譯原文外,本書譯者單德興博士曾親赴美國哥倫比亞大學訪問薩依德,並另撰專文介紹其人的學問文章。書未所評註的薩依德著作書目,尤為中文學界難得一見的參考資料,極其值得推薦。
作者簡介
薩依德(Edward Said, 1935-2003)
1935年出生於耶路撒冷,在英國占領期間就讀巴勒斯坦和埃及開羅的西方學校,接受英式教育,1950年代赴美國就學,取得哈佛大學博士,1963年起任教於美國哥倫比亞大學,講授英美文學與比較文學。2003年9月24日因白血病宿疾病逝於紐約市醫院,得年67歲。
薩依德著作等身,其中以《東方主義》(Orientalism, 1978)聞名遐邇,為當代國際上舉足輕重的文學學者暨文化批評家,尤其對後殖民論述的建立與發展發揮了決定性的影響,並以知識分子的身分投入巴勒斯坦政治運動,其學術表現與政治參與都引人矚目。
譯者簡介
單德興
國立台灣大學外文研究所博士(比較文學),現任中央研究院歐美研究所特聘研究員兼所長暨《歐美研究》主編,曾任中華民國英美文學學會理事長與中華民國比較文學學會理事長,美國加州大學(爾灣校區、柏克萊校區)、哈佛大學、紐約大學、英國伯明罕大學訪問學人及傅爾布萊特資深訪問學人,國立台灣大學外文研究所、國立交通大學外文研究所兼任教授,靜宜大學英文研究所兼任講座教授,三度獲得行政院國科會外文學門傑出研究獎,以及第五十四屆教育部學術獎,第六屆梁實秋文學獎譯文組首獎,第三十屆金鼎獎最佳翻譯人獎。著有《銘刻與再現:華裔美國文學與文化論集》、《反動與重演:美國文學史與文化批評》、《越界與創新:亞美文學與文化研究》、《翻譯與脈絡》、《薩依德在台灣》等,譯有《英美名作家訪談錄》、《美國夢的挑戰:在美國的華人》、《知識分子論》、《禪的智慧》、《格理弗遊記》、《權力、政治與文化:薩依德訪談集》等近二十種專書,並出版訪談集《對話與交流:當代中外作家、批評家訪談錄》及《與智者為伍:亞美文學與文化名家訪談錄》。研究領域包括比較文學、亞美文學、翻譯研究、文化研究。
目錄
(新增)推薦序——李有成
緒論
知識分子的代表
第一章 為國族與傳統設限
第二章 知識分子的流亡——放逐者與邊緣人
第三章 專業人與業餘者
第四章 對權勢說真話
第五章 總是失敗的諸神
【預購】為什麼我們需要公共哲學:政治中的道德問題(新版)◎邁可·桑德爾 Michael J. Sandel(譯者:蔡惠伃、林詠心)
平常價 $28.00《正義》(Justice)的進階版
集結桑德爾繼其代表作《自由主義與正義的局限》之後十餘年來思想大成
面對多半令人喪氣、內容匱乏的政治辯論,
桑德爾無疑開了一帖眾人亟需且做法高明的解藥。
──迪歐尼(E.J. Dionne Jr),《為何美國人厭惡政治》、《起身,反擊》作者
我們所處的時代,人民被賦予及享有的權利擴張了,公民的參政權也擴張了,卻對於政治現狀、對於自己的生活愈感困頓無力,這是因為在這個媒體氾濫失控的年代裡,我們對政府的評價總是仰賴它所投射出來的形象。
政府以總體經濟為名的陳腔濫調,對今日貪得無厭的資本主義難以受民主政治約束的事實視而不見,任憑市場運作表面下所潛伏的各種道德欠缺問題摧毀我們的公民組織、縮減我們的公共領域,而這種公共責任的轉向與公民習慣的改變,另一方面也使人們丟失了彼此互為關聯繩結的共同體認同。倘若我們不再相信自己能夠形塑自己的命運,忽視個人在社會中所扮演的舉足輕重的角色,恐怕只會帶來一次又一次選舉過後的悲觀結果。桑德爾這本書的核心,正是圍繞在如何恢復此種瀕臨垂危的社群意識上,也就是自我治理。
「自我治理,是一種選擇自我目的之能力,以及尊重他人也有選擇自我目的之權利,還需要對公共事務有一定的認知,並且對於這個與我們的命運休戚與共的社會整體感到歸屬感、關懷與道德使命。」桑德爾藉由美國的政治傳統,以及這十幾年來炙手可熱的道德議題為例,引導讀者思考上述問題;其論述簡明清晰,無疑地對我們當代的公共生活多所裨益。
本書收錄了桑德爾繼其代表作之後十餘年來發表的文章,與我們熟悉的桑德爾一貫重視的議題相同,內容主要在探索道德和公民難題,論述風格則維持了他一貫的清晰簡明。這些文章既面向公民,也面向學者,且對於在政治政策及執行面上仿效美國的台灣來說,反映了我們諸多的政治社會狀況。
▍內容分為三部分:
桑德爾首先藉由美國的政治傳統揭示至今仍懸而未決的道德缺失問題。例如,選舉過程與道德價值的拉扯、政治人物的謊言,以及缺乏道德共鳴的政治論述如何使人民對政府感到幻滅。
第二部分「道德與政治爭辯」,則是把近二十年來一些最熱門的道德與政治議題搬上檯面,其中包括優惠性差別待遇、醫助自殺、同志權利、幹細胞研究、污染許可證、犯罪懲治、市場的道德限度、個人權利與社群主張等,藉此探討市場運作和商業壓力是如何摧毀公民組織、縮減公共領域,以及在各種機會、榮譽與報酬的公平分配爭議的表面之下,經常出現的道德問題。
第三部分「自由主義、多元主義和社群」,著重在將前面所討論的各種主題連結起來,用以檢視當代較為突出的自由主義政治理論,並且評論它們的強項及弱點。
【名家讚譽】
★史考特.杜伊姆斯特拉(Scott Duimstra)|《圖書館學刊》
我們生活在一個多元的社會裡,眾人各有不同的道德理念,但桑德爾說明,這並未阻止我們去討論像是墮胎或幹細胞研究這類議題,反而能藉由探究何謂「美好生活」,來幫助我們解決這些問題。這是一本引人深思的書,對一般讀者及學者均極有價值。
★迪歐尼(E.J. Dionne Jr)|《華盛頓郵報》資深專欄作家、布魯克林社會研究院資深研究員、喬治城大學教授、《為何美國人厭惡政治》與《起身,反擊》作者
不論你的政治立場是什麼,只要讀過邁可.桑德爾的《為什麼我們需要公共哲學》,都會認為本書令人為之振奮、富含洞見且鼓舞人心。保守主義者會在本書中發現一種他們從來不曉得的自由主義:作者深切關注責任、社群,以及個人德行的重要性。而對於自由主義者和民主黨人,如果他們理解到自己的陣營需要一種更重視參與的公共哲學,則會在本書中發現他們正好需要的骨架、輪廓與基本原則。面對多半令人喪氣、內容匱乏的政治辯論,桑德爾的作品無疑開了一帖眾人亟需且做法高明的解藥。
★史蒂芬.馬塞多(Stephen Macedo)|普林斯頓大學政治學教授
桑德爾是舉世知名的政治理論家,他所處理的實際倫理議題範圍廣泛,涵蓋生命、死亡、體育、宗教、商業等。這些文章明白易懂,論理精湛且啟發人心。針對他所處理的每個主題,他都有重要的話要說。
★湯瑪斯.奈格爾(Thomas Nagel)|《紐約書評》作者
邁可‧桑德爾……真心認為,自由主義者一再強調個人權利、公平及平等的廣泛價值,但這種做法不論從策略或原則角度而言,都不足以做為支持進步主義的理由。在他看來,如果進步主義者能夠提出共同善的圖像,激起多數人的共鳴,並使該圖像成為公共政策與法律基礎,那麼我們國家和民主黨都會做得比現在更好……近年來保守主義大行其道,任何深思過其盛行原因之人,必定會對本書的批判分析深感興趣。
★珍.貝斯克.艾絲坦(Jean Bethke Elshtain)|芝加哥大學政治哲學教授
桑德爾總是能針對重要議題寫出精確而有智慧的文章。不管你同意與否,你都無法忽視他的論點。在公共廣場上,我們需要所有明智的發言,而桑德爾的發言再明智不過。
★威廉.倫德(William Lund)|《社會理論與實踐》期刊
推動美國民主的價值及信念,真的足以解決我們目前遇到的問題嗎?邁可‧桑德爾自一九八二年出書以來對上述問題一直抱持否定答案,他認為美國公民已經發現自己無力塑造個人環境,也無力塑造集體環境,對此產生廣泛的焦慮。桑德爾將這股病徵歸因於我們無條件接受權利、公平與個人選擇,並將之視為合法政治的重要參數。他提出的解決之道是回歸前自由主義的完美主義,重新強調責任、公民義務和共同善。本書為桑德爾於一九八三至二○○四年間所出版的文章集結,是一次他稱為「公共哲學」學說的珍貴概述……他的論述著眼於我們罹患的公共慢性疾病,內容廣袤、清明且真誠。本書不僅索求讀者的注意力,也要求讀者投入其中。
作者簡介
邁可·桑德爾 Michael J. Sandel
英國牛津大學博士,哈佛大學教授,世界知名學者。曾榮獲哈佛大學教學卓越獎、美國政治學會「特別成就獎」。2002至2005年,擔任美國「國家生命倫理諮詢委員會」委員。
桑德爾於80年代初期發表的作品《自由主義與正義的局限》,奠定了他的學術地位,公認為批判羅爾斯與自由主義的代表作。一般都將桑德爾視為社群主義的擁護者,他本人則於其代表作第二版開頭表示對此標籤感到不快,他是這麼說的:「只要『社群主義』(communitarianism)為多數決主義的別名,又或為不論所屬的社群、時間為何,權利皆依據某種優越價值思考的別名,那就不是我想擁護的見解。」因而傾向以「公民共和主義」(civic republicanism)取代之。
著有《自由主義與正義的局限》、《民主的不滿:美國在尋求一種公共哲學》、《正義:一場思辨之旅》、《反對完美:科技與人性的正義之戰》、《錢買不到的東西:金錢與正義的攻防》等書。
相關著作:《為什麼我們需要公共哲學:政治中的道德問題》
譯者簡介
蔡惠伃
(本書ch21~30翻譯,及全書校對)
台大法律系畢業,現就讀師大翻譯研究所。人生感想:與其站著不如坐著,與其多說一句話不如多看三行書。譯有《零的力量》等書。
林詠心
(本書ch1~20翻譯)
巴黎索邦大學經濟學碩士。曾任出版社編輯,也做過海外志工教師,對於人類社會運作的一切「眉角」都充滿好奇心,期望透過翻譯與更多人一起認識這個世界。譯有《為什麼我們需要公共哲學》(合譯)、《來自咖啡產地的急件》、《超工業時代》、《找尋明天的答案》等書。
目錄
序言
第一部 美國公民生活
第1章 美國對於公共哲學的追尋
第2章 在個人主義之外:民主黨人和社群
第3章 放蕩的政治
第4章 宏大理念
第5章 禮貌問題
第6章 彈劾──今昔之比
第7章 羅伯特.甘迺迪曾帶來的希望
第二部 道德和政治論證
第8章 反對州營樂透彩
第9章 教室裡的廣告
第10章 公共領域的品牌化
第11章 體育活動和公民認同
第12章 歷史待售中
第13章 優秀學生的市場
第14章 我們應該花錢購買污染的權利嗎?
第15章 榮譽和憎惡
第16章 優惠性差別待遇之爭
第17章 受害者對於量刑是否應有發言權?
第18章 柯林頓和康德對於謊言的看法
第19章 是否有協助自殺的權利?
第20章 胚胎倫理:幹細胞研究之道德邏輯
第21章 道德論辯與自由主義的容忍:以墮胎和同性戀為例
第三部 自由主義、多元主義和社群
第22章 道德和自由主義理想
第23章 程序共和與無拘束的自我
第24章 正義即成員身分
第25章 滅絕的危險
第26章 杜威的自由主義,以及我們的(自由主義)
第27章 猶太教的主宰與自大:扮演神有錯嗎?
第28章 政治自由主義
第29章 紀念羅爾斯
第30章 社群主義的局限
內容連載
道德論辯與自由主義的容忍:以墮胎和同性戀為例
贊成立法禁止墮胎或同性戀的人,有兩種不同的贊成理由。有些人主張墮胎和同性戀在道德上應受譴責,因此值得立法禁止;有些人則避免對這些行為做出道德判斷,而主張在民主社會中,政治多數有權利將他們的道德確信體現於法律。
反對「反墮胎」和「反性悖軌」(antisodomy)法律的人,也提出兩種和對立陣營有些類似的反對理由。有些人主張上述行為是道德上允許的,有時候甚至是人所渴望的,因此立法禁止這種行為並不正義;有些人則不參照上述行為的道德狀態,主張個人有權利為自己選擇要不要進行上述行為。
以上兩種不同的論述方式,分別可以稱為「天真派」和「複雜派」。天真派主張法律的正義與否,取決於它禁止或保護之行為的道德價值。複雜派則主張,法律正義與否並不仰賴對系爭行為的實質道德判斷,而是取決於探討多數統治及個人權利,如何調和民主及自由的一般理論。
我在本文中將採取以下方法,嘗試呈現「天真派」的觀點:反對墮胎和同性戀的法律正義(或不正義),至少有一部分取決於這兩種行為的道德性(或不道德性)[1]。這是複雜派所拒斥的觀點。不論是採多數主義或自由主義,複雜派論述都為了達成正義而企圖「懸置」爭議的道德與宗教觀念,堅持法律的證成(justification)應該在相競爭的良善生活圖像中保持中立。
當然,天真派和複雜派的論點在實踐上很難清楚區別。在羅伊對韋德案(Roe v. Wade)[2]和鮑爾斯對哈威克案(Bowers v. Hardwick)[3]這一類的判決中,兩方陣營都傾向用複雜派的包裝傳達天真派的論點(這正是複雜派論述的優勢)。舉例來說,出於厭惡而希望禁止同性性行為的人,會以尊重民主和司法自制之名反對合法化。而贊成墮胎和同性戀的人,則常常以自由主義的容忍為名希望這兩種行為合法化。
不過,我的意思不是複雜派的所有論述都是包藏實質道德判斷的虛偽作法。主張法律應該在相競爭的各種良善生活觀之間保持中立的人,提供許多論述基礎,包括以下最盛行的理由:
一、唯意志論者主張,政府應該在各種良善生活觀之間保持中立,才能尊重人做為自由公民或自主行動者,選擇自己的良善生活觀的能力。
二、底限論者或實際主義者則主張,由於眾人在道德和宗教議題上意見不同本來就難以避免,政府為了達成政治上一致意見和社會合作,應該懸置這種爭議。
為了呈現出天真派主張之中的真相,我先從墮胎和同性戀判決中法官和評論者真實提出過的主張開始討論。他們的論辯都非常細緻複雜,但也都反映出為了法律而懸置道德判斷是多困難的一件事。不過,儘管我在以下論述中對自由主義多所批判,並不代表多數主義就能提供解決之道。自由主義的解藥不是多數主義,而是更熱切體悟到實質道德言說在政治及憲法論辯中的重要性。
隱私權:親密關係與自主性
就憲法脈絡下的隱私權來說,中立國家和唯意志論的人之觀念(conception of the person)經常彼此牽連。舉例來說,墮胎的論證中就會出現國家不得「採納任何一種生命理論」[4],凌駕於女性的權利,代為決定「是否終結她的懷孕狀態」[5]。政府不得實踐任何一種特定道德觀點,不論該觀點多廣泛盛行,因為「任何女性都不應該僅僅因為她偏好的價值不被多數共享,就被迫放棄為自己決定人生的自由。」[6]
從宗教自由到言論自由,再到隱私權,中立理想常常反映出唯意志論者的觀念。政府為了尊重個人選擇自己的價值與關係的自由,必須在各種良善生活觀之間保持中立。隱私權和唯意志論者的人之觀念如此緊密相連,以至於論者經常將隱私的價值與自主性畫上等號:他們說隱私權「以個人自主的觀念為根基」,因為「如果人類不能自由選擇並採納一種可以表達他們獨特性和個人性的生活方式,憲法所保證的人性尊嚴就會受到嚴重破壞」[7]。當大法官「承認憲法上的隱私權」,就是讓「人有能力自主生活,並且有權利實踐前述能力」[8]這個觀點產生效力。當最高法院認定反對避孕器的法律無效,此舉「不僅保護選擇不生育的人,更保護夫妻組織的自主性。」[9]法院判決保護男性與女性免於對他們不想要的孩子「做出非自己所選的承諾」,「被強制扮演社會賦予的父母角色」[10]。
大法官不論是在判決或不同意見書中,都常常將隱私權與唯意志論的預設連結成對。因此聯邦最高法院反對禁止使用避孕器的法律,是因為「違反憲法上對於個人自主性之生育事務的保護。」[11]而支持墮胎權的理由,也是因為少有決定「會像女性決定......
是否要終結懷孕狀態一般,屬於個人尊嚴與自主性中如此私人且基本的事務。」[12]道格拉斯大法官在其中一個墮胎權判決的協同意見中強調,隱私權保護的是諸如「一個人對於自己才智、興趣、品味和人格之發展與表達的自主掌握」的自由,以及「對於諸如婚姻、離婚、生育、避孕、子女教育和養育等人生中基本決定的選擇自由」[13]。同判決中有四位法官將隱私權保護範圍擴及雙方同意的同性性行為,理由是「人際關係中的豐富內涵,多半來自個人對於緊密私人關係之形式與本質的選擇自由。」[14]
儘管如今隱私和自主性之間的連結看似理所當然,甚至有其必要,其實隱私權並不需要預設唯意志論者的觀念。事實上,從美國隱私權發展的歷史來看,隱私權有很長一段時間既不涉及中立國家的理想,也不涉及自我自由選擇其目標與歸屬的理想。[15]
當代的隱私權內涵,是在不受政府限制的情況下從事特定行為,而傳統的隱私權內涵,則是保護特定私人事實不受公眾注意。新式隱私權保護的是人的「做特定重大決定的獨立性」,而舊式隱私權則保護人「避免私人事務遭揭露」的利益。
將隱私與自主性視為一體的論述,不僅模糊隱私權內涵的轉移過程,更限制支持隱私權的論述範圍。儘管新式隱私權的證成通常仰賴唯意志論,其實唯意志論並非唯一的論證方法。舉例來說,像是婚姻事務免受政府干預的權利,支持這個權利的理由不僅包括尊重個人選擇,也可主張保護行為本身的內在價值或社會重要性。
從舊式到新式隱私
美國的隱私權最初的法源是侵權法,而非憲法。一八九○年,當時在波士頓執業,尚未成為大法官的路易斯.布蘭迪斯(Louis Brandeis)律師和當時的合夥人山繆.華倫(Samuel Warren)在一樁著名案件中主張,民法應該保護「隱私之權利」[16]。布蘭迪斯和華倫當時主張的隱私權內涵與今日著重的性行為自由相較,前者顯得相當老派:他們關注的是八卦小報對上流社會中流言蜚語的報導,或是未經同意將他人肖像當成商業廣告的行為。[17]隱私權被提出後得到承認的速度不高,後來在一九三○年代速度終於加快,得到大多數州的民法承認。[18]不過在一九六○年代以前,憲法上對於隱私權的關注極為少見。
聯邦最高法院首次接觸隱私權議題,是在一九六一年的坡對烏曼案(Poe v. Ullman)[19],由康乃狄克州一位藥劑師對該州禁止避孕器的法律提出異議。儘管多數大法官以技術上理由[20]駁回該案,道格拉斯(Douglas)大法官和哈蘭(Harlan)大法官卻在不同意見書中認為系爭法律違反隱私權。而他們擁護的隱私,是傳統意義下的隱私。系爭隱私權並非使用避孕器的權利,而是免於政府執行系爭法律所必要之監視的權利。道格拉斯大法官寫道:「如果我們想像一個完全執行法律的政權,我們就能想像得到,警方拿到搜索授權,進入別人家的寢室裡調查發生什麼事,是何等景象......如果(國家)可以制定這種法律,就可以執行這種法律。要拿到違法的證據,就必須質問丈夫與妻子之間的關係。」[21]道格拉斯認為,禁止避孕器的買賣和禁止使用避孕器是不同的兩件事。禁止避孕器的買賣,只會限制取得避孕器的方法,並不會在公眾檢視之下揭露親密關係。警方若要執法只會進入藥局,而不會進入人家寢室,因此不會違反傳統意義之下的隱私權。[22]
哈蘭大法官反對系爭法律的意見,也呈現出舊式與新式隱私觀的區別。他反對禁止使用避孕器的法律,但理由不是系爭法律面對相競爭的道德觀念並未保持中立。儘管哈蘭承認,系爭法律帶有「避孕不道德」的觀念,而且預設避孕器的存在讓淫亂、通姦等「不知節制的行為」之「災難性後果」[23]降至最低,反而會鼓勵前述行為發生,他並不認為這種道德立法有違憲法意旨。哈蘭在以下陳述中表達對嚴守中立的明確反對,並主張道德本來就是政府的合法考量:
社會所要達成的目標並不限於社群的物質幸福,從傳統來看維持人民的穩固道德也一樣重要。當然,試圖在公共行為及純粹雙方同意或單獨行為之間畫出界線,會將每個文明社會都有必要處理的一系列主題排除於社群之外。[24]
儘管哈蘭拒斥中立國家的理想,他並未因此得出康乃狄克州得禁止夫妻使用避孕器的結論。他和道格拉斯都認為,執行系爭法律會侵犯珍貴的婚姻制度中至關重要的隱私。他站在隱私權的傳統意義上反對系爭法律,反對「整部刑法機器入侵婚姻隱私最核心的部位,要求丈夫和太太在刑法法庭上解釋他們如何使用這份親密。」[25]
哈蘭認為國家有權將「避孕不道德」的觀念體現於法律,但不得「以其所選擇之可憎侵入手段實現該政策」。[26]
四年後,在葛利斯沃對康乃狄克州案(Griswold v. Connecticut)[27]中,先前的反對意見變成多數意見。聯邦最高法院判決康乃狄克州禁止避孕器的法律無效,而且首度承認隱私權為憲法所賦予之權利。不過,儘管隱私權為憲法上之權利,其內容仍與傳統的隱私觀念緊密相連,所保護的是親密事務免受公眾注視的利益。系爭法律侵犯隱私權之處,為執行法律所必要的侵入手段,而非限制人民使用避孕措施的作法。道格拉斯在理由書中寫道:「我們難道要允許警方搜索已婚夫婦寢室此一神聖不可侵犯之地,找出他們不小心留下的避孕跡象?對於環繞婚姻關係的隱私性來說,這種想法令人作嘔。」 [28]
「此處,隱私權的證成並非透過唯意志論,而是基於實質道德判斷;聯邦最高法院認可隱私權的原因並不是要讓人民過自己選擇的性生活,而是要肯認並保護婚姻這個社會制度。」
婚姻這種關係,是無論禍福都相扶相持,運氣好的話持久不息,並且親密到近乎神聖的地步。它是種結盟關係,為了促進某種生活方式......生活的和諧......雙向的忠誠......是為了達成如我們先前決定一般神聖之目標的結盟關係。[29]
儘管許多評論者和法官都視葛利斯沃案為憲法上的戲劇轉折,該判決所肯認的隱私權仍與二十世紀初以來傳統觀念中的隱私相一致。從隱私內涵轉移的角度來看,更決定性的轉折發生在七年後一個看似與葛利斯沃案類似的案子,艾森史達特對貝爾德案(Eisenstadt v. Baird)[30]。艾森史達特案與葛利斯沃案相似之處在於,系爭的州法律對避孕器做出限制。然而在艾森史達特案中,系爭法律限制的是避孕器的銷售而非使用。儘管該法律限制取得避孕器的管道,它的執行方式卻不能說是政府對親密關係的監視。因此該法並未違反傳統意義下的隱私。[31]而且,該法只禁止販售避孕器給未婚者,因此並未像康乃狄克州的法律一樣破壞婚姻制度。
儘管兩案所涉及的法律存在上述差異,聯邦最高法院在艾森史達特案中仍以六比一之壓倒性多數判決麻州法律違憲。本案判決締造兩項創舉,一項很明確,另一項則很隱晦。明確的那項創舉,是隱私權的權利人從婚姻制度當事人轉變為獨立於社會角色或歸屬的個人。法院理由書中寫道:「誠然,葛利斯沃案的系爭隱私權存於婚姻關係中,然而婚姻伴侶並非一個有專屬心智與心靈的獨立實體,而是兩個各自擁有才智與情緒組成的個人。」[32]
艾森史達特案中另一個比較隱晦,但重大程度不亞於前者的創舉,則是舊隱私觀到新隱私觀的轉移。聯邦最高法院不再視隱私為親密事務免受監視或揭露的自由,而是從事特定行為而不受政府限制的自由。葛利斯沃案中的隱私權阻止政府入侵「夫妻寢室那不可侵犯之聖地」[33],而艾森史達特案中的隱私權則阻止政府妨礙人民做特定決定。此外,隱私意義改變的同時,隱私權的證成也出現改變。聯邦最高法院在艾森史達特案中,不再基於隱私權所促進的社會行為而保護該權利,而是基於隱私權所保全的個人選擇而保護之。「如果隱私權有任何意義,那就是不論已婚或未婚之個人,面臨對人生具有重大影響的事務,如是否懷孕或生育子女之決定,皆擁有免受政府不正當手段入侵的權利。」[34]
一年後,聯邦最高法院在羅伊對韋德案(Roe v. Wade)[35]判決德州反對墮胎的法律違憲,並擴大隱私權適用範圍,以「保護女性決定是否要終結其懷孕狀態」。在隱私權議題上,本案判決為大法官最具爭議性的適用見解。[36]剛開始是避孕器,再來是墮胎,隱私權已經成為免受國家干預,自由做出特定選擇的權利。
一九七七年,聯邦最高法院判決紐約州禁止販售避孕器給十六歲以下之未成年人的法律無效,該判決明確呈現出唯意志論的新隱私觀。[37]法院在該案中首次使用自主性等語彙描述隱私權所保護的利益,並公開主張從舊隱私觀轉移到新隱私觀。布瑞南(William J. Brennan, Jr.)大法官在凱利對國際人口服務組織案(Carey v. Population Services International)的理由書中,先承認葛利斯沃案的重點在禁止使用避孕器的法律,在實行上會發生警方進入夫妻寢室的情況。[38]「然而法院在後續決定中已清楚表明,憲法對生育子女等個人自主性之保護並不取決於該因素。」[39]布瑞南綜觀先前相關判決,強調艾森史達特案在於保護「懷孕或生育子女的決定」[40],羅伊案在於保護「女性是否要終止其懷孕狀態的決定」[41],並如此做結:「葛利斯沃案的教導,則是憲法保護個人在生育子女的決定上免受國家不正當的入侵。」[42]
基於唯意志論對隱私的詮釋,限制避孕器的販售如同禁止使用避孕器,所造成的隱私侵害一樣嚴重,都是限制人民的選擇自由。布瑞南認為:「禁止所有販售在執行上更簡單,侵犯性也更小,但是對選擇避孕的自由而言確實可能產生更嚴重的效果。」 [43] 說來諷刺,從舊隱私觀來看,禁止避孕器的販售並不違反隱私,但同樣狀態對新隱私觀的威脅卻更勝以往。
【預購】歐洲1989:現代歐洲的關鍵時刻,從冷戰衝突到政治轉型,解讀新自由主義之下的舊大陸與新秩序◎菲利浦·泰爾 Philipp Ther(譯者:王榮輝)
平常價 $45.00天鵝絨革命、兩德統一、烏克蘭人民運動、歐洲共產主義終結
1989是奇蹟之年,也是轉變之年,變革的力量,讓多元的歐洲煥然重生
2015年萊比錫書展獎非小說類大獎、德國艾伯特基金會年度政治類選書
專文導讀 作家蔡慶樺
Courant書系選書人 作家楊照
伍碧雯(國立臺北大學歷史學系副教授)
李顯峰(國立臺灣大學經濟學系兼任副教授)
洪德欽(中央研究院歐美研究所研究員兼副所長)--聯名推薦
不管是語言能力、學術訓練或個人經歷,這位「入戲的觀眾」都是寫作這本書的極佳人選。再加上,其介於研究者與見證者之間的敘述舉重若輕,雖有不少政治經濟學術語,但易讀性高,顯見其功力。──作家蔡慶樺
想了解歐洲近代衝突的讀者,都應該看這本書。──萊比錫書展大獎評語
在他的這本「令人驚嘆的書」裡,作者以全歐洲的視角破天荒地對舊大陸上的新秩序,提出了一套全面性的歷史分析。他揭開了許多關於「一九八九」的神話,為新自由主義秩序做了第一次的總結。──《南德意志報》彥斯・比斯基(Jens Bisky)
一九八九年,近代歐洲新方向的轉捩點
▍兩德統一扭轉柏林,轉型成就德國新的政治生態。
▍蘇聯改革失利與嚴重的通貨膨脹,開始對下層人民實行更進一步的緊縮政策。
▍波蘭國會大選,終結歐洲共產主義,是東歐民主化的起點。
▍捷克發生反共產黨統治天鵝絨革命,朝向民主化國家發展。
▍烏克蘭人民運動成立,爭取改革運動。
本書作者菲利浦・泰爾,根據親身經歷為讀者詳細地描述了自一九八九年以來的歐洲歷史。一九八九年十一月柏林圍牆倒下後,一場遍及整個歐洲大陸的大規模實驗也跟著展開。在短短幾年中,前「東方集團」國家走向新自由主義的體制,政權也服膺於私有化與自由化。轉型造就了贏家與輸家。俄國落入一場經濟混亂,總統普丁趁勢建立了他的威權政府。波蘭、捷克與烏克蘭等國則勵精圖治,如今更成為歐盟的成員國。有別於華沙與其他的首都發展成為新興都市,鄉村地區卻是日益貧困。
在本書中,作者以敘事的方式,為讀者講述了這些轉變的細節。他表示,自由化和私有化的深刻的影響了東歐各國,此外,經濟「休克療法」並非歐洲經濟增長的基礎,人力資本和基礎性的轉型才是經濟成功與失敗的決定性因素。與此同時,作者也闡述了西方資本主義如何對東歐進行「重塑」、西歐新自由主義改革的步伐和範圍,以及二○○八年後全球性金融危機對東歐、西歐產生的各種影響等問題。
作者簡介
菲利浦·泰爾 Philipp Ther
生於一九六七年,維也納大學東歐史研究所教授。曾任哈佛大學歐洲研究中心約翰・甘迺迪紀念研究員、於佛羅倫斯的歐洲大學學院教授。其著作《現代歐洲的民族清洗》(Ethnische Säuberungen im modernen Europa)一書,曾在二〇一二年榮獲德國書業協會表揚,更被翻譯成多種語言。《歐洲1989》(Die neue Ordnung auf dem alten Kontinent)則在二〇一五年獲頒萊比錫書展獎非小說類大獎、德國艾伯特基金會年度政治類選書。
譯者簡介
王榮輝
曾就讀東吳大學政治系、政治大學歷史系與法律系;其後前往德國哥廷根大學(Universität Gottingen)攻讀碩士,主修哲學、西洋中古史與西洋近現代史。通曉英、德、法、日與拉丁文等外文。2009年起,擔任台北歌德學院特約翻譯。譯有:《向下扎根!德國教育的公民思辨課7-「過濾氣泡、假新聞與說謊媒體──我們如何避免被操弄?」:有自覺使用媒體的第一步》、《向下扎根!德國教育的公民思辨課6-「宗教怎麼來的?為什麼人會相信看不見的神?」:寫給所有人的宗教入門書》、《思考的藝術:52 個非受迫性思考錯誤》、《生活的藝術:52個打造美好人生的思考工具》等書。
目錄
導論
個人的引言
歷史化
新自由主義的起源
轉型的概念
二、一九八〇年代的危機與改革辯論
國家社會主義的沒落
冷戰的另類解讀
西方與東方的新自由主義轉向
三、一九八九~九一年的革命
革命的過程和作用範圍
解釋方法
革命的中心與參與者
「談判的」革命
四、新自由主義的實踐與副作用
轉型的分期
轉型危機
系統固有的問題
改革結果的類型學
五、新自由主義的第二波與歐盟的角色
新自由主義的外表
單一稅制與民粹主義
人力資本
新富裕
富裕的城市,貧窮的鄉村
歐盟的角色
六、中東歐大都會的比較
蘋果與梨子?關於比較的目標
由下而上的轉型
繁榮時期
新興城市華沙
大都會的趨同現象
七、危機後的結算
經濟追趕過程結束了嗎?
危機的過程
外幣貸款的例子
政治上對於危機的反應
八、南部成為新東部
危機的持續時間與深度
移民作為出路
歐洲的心智圖
九、共同轉型
德國的社會改革與勞動市場改革
關於公民社會的討論
來自德東的政治人物
十、被利用與被錯過的機會
參與革命
革命的價值
歐洲統一的陣痛
烏克蘭危機
新自由主義的觀點
結語
參考文獻
謝詞
註釋
序
推薦序:舊大陸的新秩序
蔡慶樺(作家)
《刑案偵訊室:德國》(Criminal: Deutschland)這部影集的第一集,描寫在東西德剛剛統一時發生的一起命案。在偵訊室裡,嫌疑犯這麼說起統一後的東柏林,他是戰後靠房地產致富的西德人,統一時他從西德來到東柏林,買了第一間房子,開始建造其房地產帝國。他說,當時東德的房地產,「就像免費一樣」。
這個片段,暗示了整個前社會主義陣營面對西方新自由主義時的無力,以及冷戰結束後,來自西方的資本如何以巨大的力量重組了東方的經濟秩序。而這也是菲利浦・泰爾要在本書勾畫的藍圖,究竟,一九八九年後,在「除了自由主義外無任何其他替代方案」的信念中,新秩序如何在舊大陸上被實踐及運作?今日的歐洲(包括歐洲的問題)如何成為今日之所是?
答案非常不容易找到,因為副書名中短短「舊大陸」一詞,處理的地區橫跨德國、巴爾幹半島諸國、波蘭、捷克、烏克蘭甚至俄國等,每個國家的歷史、政治、經濟狀況都不同,卻又多少相互牽連,而這麼複雜的轉型,牽涉多種語言與族群,實在難以處理,並且必須寫得易讀,但本書確實能滿足挑剔的讀者。
有關東歐地區轉型過程中走上新自由主義道路,雖非新的論點,但是本書有其特點:冷戰如何結束、結束後市場鬆綁、去管制、國有企業解體及私有化等措施如何在這些後轉型地區起作用,曾有的失望與後來的失望,曾許下的承諾與沒能實踐的承諾,這本書給出從八〇年代中期到二〇一四年左右非常清楚的因果鋪陳,另外也加入了貼近當代的分析,把歷史與現況的因果串連起來,例如烏克蘭危機及南歐國家面臨的經濟困境。
本書資料豐富,限於篇幅,在此僅提出令我印象深刻的幾點讀後心得。
作者的追尋答案之旅並非鐵幕降下後才開始,冷戰的結束,並非突然地在一九八九年德國統一、一九九〇年蘇聯解體等這些日子發生,而是在八〇年代末期,東西陣營間在經濟誘因上持續接觸,共產陣營的人用盡一切辦法買到西方物資,「購物旅行」,「金錢刺穿了鐵幕」,交易培養了信任。另外,西方也前進東方,例如宜家家居便到東德設廠生產。東方對西方的依賴逐漸提高。
因此,在德國,一九八九年向被認為是「奇蹟之年」(annus mirabilis),柏林圍牆突然倒塌,東德一夕垮台,人人歡慶「轉變」(Wende),其劇烈變動的程度不亞革命。可是,作者懷疑「革命」這樣的說法,不只是當年中東歐變體時反對派對當權者的要求多是體制內改革,相較於歐洲其他革命(一七八九、一八四八、一九一七),並無明顯暴力性;另再加上所謂革命與轉變不是一夕之間發生的,而是經濟力量逐漸穿透了鐵幕,越來越多的交流,最後,雖然在一九八九年年初,東德領導人何內克還信誓旦旦說柏林圍牆仍將矗立五十年或一百年,但不到一年間,整個中東歐已累積足夠能量,再加上一些不可能重演的偶然因素,才無比幸運地誕生了這場人類歷史上少見的巨大變革。
可是,這個變革,也帶來巨大的代價。二〇一九年適逢柏林圍牆倒塌三十週年,《時代週報》(Die Zeit)刊登一則專題報導,封面照片是開放邊界那天駕車穿越邊界的東德人,拉下車廂與車外的西德行人相吻的畫面。記者提出的問題,也是每個德國人自問的: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使得當年那麼相愛著的(或者以為終究能夠相愛的)我們,今日如此相互憎恨?
當年東德人民上街,吶喊「我們是一個民族」(Wir sind ein Volk),要求統一;而多年過去,東西之間的經濟差異加上政治版圖的演變,有愈來愈多的德國人自問:我們真的是一個民族嗎?本書也提供讀者回答這問題的線索。作者認為,中東歐從計畫經濟轉型為新自由主義經濟制度,是一種劇烈的「休克」療法,引起失業率高漲、社會安全網崩潰、甚至在某些國家有嚴重的通貨膨脹或者貪污問題,而德國的「統一」,遮掩了東德其實也經歷休克療法的事實。東德,必須被視為轉型國家,而不是自然而然地便融入了西方新自由主義經濟體系,並且在這轉型過程中,充滿痛苦,當時計畫經濟下的產業以極為快速的腳步轉型,造成大量工人失業,房產被賤賣,青年人出走,直至今天德東地區人的被剝奪感仍居高不下,也促成了該地區排外勢力的茁壯。至今東西德人民之間無法化解的差異與分裂,都與那一九八九年有關──那既是「奇蹟之年」,但對某些人來說,也是「恐怖之年」(annus horribilis)。
泰爾任教於東西歐交界處的奧地利,曾在德、美等國研讀歐洲史,亦長年生活於東歐,早在鐵幕還高掛時,已多次進出東歐,親眼目睹計畫經濟逐漸走向崩潰的過程,甚至,一九八九年十一月捷克天鵝絨革命爆發時,他就在布拉格親眼看著人民在街頭要求共黨總書記雅克什(Miloš Jakeš)下台。不管是語言能力、學術訓練或個人經歷,這位「入戲的觀眾」都是寫作這本書的極佳人選。再加上,其介於研究者與見證者之間的敘述舉重若輕,雖有不少政治經濟學術語,但易讀性高,顯見其功力。本書曾被德國艾伯特基金會(Friedrich-Ebert- Stiftung)選為年度政治類書籍,並獲得萊比錫書展獎,確無異議。
內容連載
這本書緣起於一九七七年,在一個氣候與政治都是陽光燦爛的夏天,當時第一次石油危機已成過眼雲煙,歐洲的「緩和政策」(détente;或稱「低盪」)則正值頂峰。東、西方對抗的時代似乎已經過去,一九七五年的《赫爾辛基最終法案》(Helsinki Final Act;又稱《赫爾辛基協議》〔Helsinki Accords〕)創造了信任感,德國政府則確信,「藉由拉近距離促成轉變」是可能的。在此政治背景下,我的家人決定在夏季前往「東方集團」(Ostblock)一遊。儘管整個氛圍趨於緩和,可是當我們在家裡講述這個詞彙時卻仍不免戰戰兢兢。「Osten」代表著「共產主義」,「Block」則代表著「孤立與軍事威脅」。因此,我們所安排的行程如下:首先前往匈牙利,這個國家被認為是東方集團的「歡樂營房」,然後再到波蘭,最後再去遊覽捷克的克爾科諾謝山(Krkonoše),並且拜訪住在布拉格的親戚。這趟旅程的序幕進展得十分順利,我們並未在奧地利與匈牙利的邊界遇上什麼「鐵幕」,海關人員很友善地問候我們;順道一提,當時在西方國家之間,諸如驗關、檢查護照之類的事情,其實就如同家常便飯。我們很快就抵達了布達佩斯,波光粼粼的多瑙河也映入我們的眼簾。到了晚上,我們則品嚐了匈牙利的肉湯,「古拉希」(gulyás;匈牙利的共產主義變體,所謂的「肉湯共產主義」〔gulyáskommunizmus〕,便是由此而得名),滋味遠比我們在調味平淡的聯邦德國家鄉裡所吃到的來得美妙。
在黑夜降臨布達佩斯的大型露營地後,我獲得了關於一九八九年、東方集團的崩潰及隨之而來的轉型初體驗。營地入口大門處有兩個窗口和兩條人龍,一長、一短。在那條一動也不動的長人龍裡,講著某種我並不熟悉的方言的德國人兩手空空地站著傻等,偶爾還會惡狠很地往裡頭瞧個幾眼。一旁的短人龍排隊的也是德國人。他們的穿著和我們差不多,手裡還拿著德國馬克的紙鈔。當時還是青少年的我,在父親的牽引下越過長長人龍,內心不免感到尷尬。我被告知,在我們所排的隊伍裡,由於人們所支付的是「德國馬克」,因此可以立即獲得一個停車及搭帳篷的位子;至於排另一排隊伍的人,他們所支付的則是「東部馬克」(Ostmark),得要等到接近關門的時候才曉得是否還有空位。
當時我忿忿不平地問我的父親,怎麼會這樣呢,東方集團諸國彼此難道不是朋友嗎(波希米亞的祖母曾經這麼對我說,不過她總是帶著小心「俄國人」的口吻)?父親給我的答案是,共產主義國家正苦於缺乏外匯,所以他們歡迎使用德國馬克租用露營位子,不僅如此,他們還解除了我們每天二十五馬克「強制兌換」的限制,即所謂的「人頭費」。
當時我提議,我們不妨給排在長人龍裡的東德人一點德國馬克,畢竟我們可以在奧地利自由兌換它們。接著我們又是一陣討論,後來就連隔壁帳篷來自卡爾.馬克思城(Karl-Marx-Stadt)的鄰居也加入討論,為何在東方集團裡人們只能去銀行兌換貨幣、當地的官方匯率又是多少?
那個布達佩斯營地之夜宛如一個國際經濟速成班;東方的貨幣、西方的貨幣、外匯、出口、進口、外債、外匯短缺、強制兌換、官方匯率、非官方匯率(某種「由下而上的經濟」)與黑市等等。兩條人龍的明顯不公,苦苦等候、在最壞的情況下得睡在車上的那些人的憤怒眼神,都讓我的心難以平靜。過了一個星期,在歷經了於「匈牙利與斯洛伐克」及「捷克與波蘭」的邊境漫長的查驗與等待後(這完全不符合社會主義民族友誼的官方形象),我在克拉科夫(Krakow)獲得了現學現賣這些經濟知識的機會。我們的波蘭朋友(前一個夏天,在他們首次前往西方旅行途中,我們因搭他們的便車而結識了他們)想向我們購買德國馬克。他們為我們揭示了上漲的價格、空蕩蕩的商店以及他們貶值的貨幣。很顯然,當時在波蘭,人們主要都是以德國馬克與美元來支付,而非本土的貨幣茲羅提(Złoty)。「波蘭的經濟」自一九九○年代起的成功,其中一個根源就存在於普通市民的市場經濟能力;只不過,在這趟旅行中,當然沒有人想到,東方集團有朝一日將會崩潰。
下跌的茲羅提黑市匯率反映了一九七七年波蘭人民共和國的巨大經濟問題。正如檔案開放後,人們更清楚的樣貌,波蘭經濟當時連續五年走下坡。1希望藉由技術進口實現的現代化歸於失敗,留下了這個國家幾乎無力償付的積欠西方國家的大量債務。
在當時身為青少年的我看來,即將來臨(計畫經濟中根本不允許其存在)的通貨膨脹並不是什麼壞事,情況甚至恰恰相反。用我所存下的五馬克零用錢,我就能從東道主家庭換得三倍於我父親在銀行裡根據官方匯率兌換的茲羅提。利用這些鋁幣和一疊如大富翁玩具鈔般既薄又易皺的鈔票,我不但連續一週無限暢買了許多冰淇淋,還寄了明信片給我所有的朋友。耐人尋味的是,那裡卻買不到鋼珠筆或墨水匣。我在無意中成了波蘭的「非境內居住者」(non-resident),因而獲得了某種特權。不過,在現實存在的社會主義裡,享受這種特權卻並不「純潔」。我很快就發現到,當地的青少年根本就買不起冰淇淋,更別說牛仔褲或運動鞋了。此外,雖然在克拉科夫人們不必像在布達佩斯那樣為求一個露營地而排隊,但是卻得為肉、糖、生奶油或其他對於我們這些「西方人」來說理所當然的物資大排長龍。
在我們的第三個旅遊目的地,捷克斯洛伐克,並沒有這樣的匱乏經濟。布拉格的親戚開著一輛新的「Škoda」,住在莫爾道河(Moldau)河堤旁的一個現代的獨棟住宅,而且還擁有一間寬敞且附有游泳池的鄉間別墅。我們這個西德的六口之家生活水準也沒高過他們。不過那位叔公和他的兒子卻會關起門來抱怨政治局勢。他們覺得「布拉格之春」(Prague Spring)遭鎮壓後的「正常化」令人難以忍受。他們還根據自己的經驗,描述了自己擔任工程師所服務的大公司效率不彰。他們心知肚明自己的國家在技術上日益落後,這也影響到了他們在專業與民族上的自豪感。此外,對於在布拉格市中心裡某些具有象徵性的處所的嚴密監控,例如在一九六九年一月時大學生楊.帕拉赫(Jan Palach)為了抗議華沙公約組織國家的軍隊入侵捷克斯洛伐克而自焚的地點,嚴密到稍微細心一點的遊客都能看得出來。
不過,卻也有些不順從的人,在東方是那些勇敢的異議者,在西方則包括了我們學校那位來自布拉格的校長。在「團結工聯」(Solidarność)於一九八一年秋天遭鎮壓後,他曾發起過大規模運送食物包裹到波蘭的運動。在逮捕「七七憲章」(Charta 77)的那些異議分子後,我們也曾將一些「精神食糧」寄往捷克斯洛伐克;那是一些由學生們自行收集、包裝含有禁書的書籍包裹。
在邊界外的那些東方集團國家,有別於捷克作家米蘭.昆德拉(Milan Kundera)於一九八三年在一篇關於「中歐悲劇」的、深具影響力的散文中所哀嘆的那樣,其實並未被完全遺忘。2
不過,從歷史的角度看來,比起這些來自西方的資助,東方集團走近西方卻是更為重要。自從「低盪」以來,越來越多的波蘭人、匈牙利人與捷克人開始認識西歐,無論是作為遊客(例如我們在克拉科夫的朋友)、農業的季節性工人、抑或是官方的商業夥伴。
東方國家的經濟專家同樣也仔細地觀察了西方國家當時的經濟問題;持續上升的通貨膨脹與失業率,還有在國家預算中不斷攀高的赤字,而這些赤字又會進一步助長通貨膨脹。後來的改革政治家瓦茨拉夫.克勞斯(Václav Klaus)與萊謝.巴塞羅維茨(Leszek Balcerowicz),注意到國際間在經濟政策上的範式轉移,從普遍被認為失敗的凱恩斯主義(Keynesianism)轉向貨幣主義(monetarism),轉向藉由貨幣供給量來控制經濟,至於貨幣供給量則又進一步由獨立的央行來監控。伴隨著瑪格麗特.柴契爾(Margaret Thatcher)與隆納.雷根(Ronald Reagan)的上台,國營企業跟著開始私有化(民營化),先前受到嚴格管制的一些行業(例如金融業)也跟著開始自由化;總體而言,國家退出經濟領域成了英美政府的計畫。起初在歐洲大陸上不太能夠感受到這些新自由主義(neoliberalism)的影響,可是那些由社會民主黨人執政的國家卻也在討論,國家是否會因其眾多的社會福利而不堪負荷。
儘管在一九八○年代初期經濟再次衰退後,所有的西方國家全都產生越來越強的危機感,以計畫經濟方式組織的東方集團所面臨的問題卻是更為明顯且根本。持續的供給短缺、難以估量的不公正以及在經濟上日益落後西方,這些都是造成意識形態的共產主義與其實現的國家社會主義失敗的原因。然而,在一九八九年之前,卻沒有人預見即將到來的終點,無論是那些在本書裡扮演著要角的東歐專家、抑或是我們於一九八○年代在其他的旅程中另外結識的東方集團的朋友。鬆餅冰淇淋此時變得無足輕重,取而代之的是有利可圖的尼龍褲襪與音樂卡帶的交易與販售,它們讓此時已是大學生的作者本人得以輕鬆地完成充滿有趣對話的「東方假期」。在一九八九年的夏季時,西方的蘇聯專家幾乎毫無例外地認為,東方集團與蘇聯會存續下去。
人們可以本於歷史學家的「事後諸葛」批評這種無知。然而,設身處地地回歸過往,承認每個時代都有個未決的終點,或許會比較明智。正因如此,我們有必要去解釋,為何舊秩序會在一九八九至九一年間如此突然地崩潰,而這又對全球帶來了怎樣的後果。
就連在鐵腕統治下的捷克斯洛伐克,也都顯露在政治上發酵到何種程度。一九八九年五月一日,在我諸多旅行之一的途中,一場在布拉格溫塞斯拉斯廣場(Václavské náměstí)上舉行的官方集會引爆了一場反示威行動,民眾們高喊批評政府的口號。在維安部隊進行干預前,示威者再次列隊於紅旗與馬克思、恩格斯及列寧的旗幟後面。當天晚上發生了嚴重的騷亂。然而,警察的暴力卻強化了反對者的非暴力策略。它的成功在秋天時顯現於布拉格;萊比錫與東柏林也有類似的情形。儘管這些大城的市中心滿是警察、民警與祕密警察(人們往往能從他們所穿的皮夾克及臃腫的臉頰一眼認出),可是,面對成千上萬的示威者,他們既無法鎮壓、也無法逮捕。在二十五年前的那個秋天,群眾的力量具有無可抗拒的吸引效應。
然而,在十一月初時,布拉格溫塞斯拉斯廣場上的示威者與西方國家的場外觀眾卻不曉得,所有那些穿制服的和穿皮夾克的人是否會下台。緊張氣氛使成千上萬素未謀面的人連在一起。相應地,到了十一月底,當一切都有了好結果時,集體的安慰和喜悅也十分巨大。當時洋溢著一種宛如在畢業典禮的感覺,考試通過了,舊政府再也無話可說,人們這時所面對的是一個開放的世界,凡事皆有可能。3
隨著陶醉而來的是幻滅。這在一九八九/九○年冬季的柏林(布拉格的政權傾覆後的下一站)特別能感受到。西柏林人抱怨來自東方的群眾,他們的汽車搞得街道水泄不通、烏煙瘴氣,他們更把超市的貨物一掃而空。突然之間,就連西柏林人也得大排長龍,這對他們來說是種陌生的體驗。諸後共產主義社會很快就面臨到截然不同的種種問題。在波蘭,惡性通貨膨脹不僅毀滅了以茲羅提計算的所有儲蓄,更將實際工資(主要是以外幣計的同等價值)壓低到每月不到一百馬克。由於外債低,捷克斯洛伐克有相對較好的出發點,也推遲了種種激進的改革。然而,刪除食物補貼,導致乳製品與蔬菜的價格上漲將近一半,麵包的價格也上漲近三分之一。
4在東德,數百家工廠停止運營並解雇了所有職工。這種經濟慘況並未促使它們如同先前的某些異議者所要求的那樣,走向資本主義與社會主義之間的「第三條路」。由於作為概念與制度的社會主義在一九九○年太過不受歡迎,不但無法打著這樣的旗號贏得選舉,更無法從西方國家獲得貸款。
本於政權傾覆所釋放出的政治動力與經濟動力,在一九九○年代初期,幾乎所有後共產主義國家都採行了新自由主義的經濟政策。前圍牆邊界以西的社會當時並未意識到這種範式轉移的影響,或是在浮誇地預示東方國家將變得像西方國家下受到蒙蔽。這隱藏在赫爾穆特.柯爾(Helmut Kohl)所創造的「繁榮景象」(Blühende Landschaften)公式背後。所謂的「改革國家」位於在人們心中尚未被拉開的「鐵幕」的東邊。在社會科學的研究中,「轉型」(transformation)一詞同樣被保留給歐洲的東半部。也因此,西方國家的政府與專家無不暗示,東方國家幾乎一切都必須改變,相反地,西方國家則幾乎一切都無須改變。這最終所關乎的是一場遏制,一場對於一九八九年革命的遏制。
這時人們可在波蘭體驗到,「休克療法」(shock therapy)在東方國家造成了什麼影響。我又再度拜訪了結識於「低盪」時期、住在克拉科夫的朋友。這座城市長期處在諾瓦胡塔區(Nowa Huta)的鋼鐵廠嗆人的褐色廢氣籠罩下,可是,在一九九一年的秋天,人們卻樂於見到煙囪排放廢氣,否則的話,將會有更多的人失業。晚上在市中心裡只有三家餐廳營業,因為再也沒有人吃得起。商店裡許多貨架空空如也,不是因為像一九八九年之前那樣缺乏供給,而是因為缺乏需求。沒人有錢買東西。只有農民市場欣欣向榮,因為人們可在那裡便宜地買到洋蔥、馬鈴薯和其他的主食。這就是所承諾的新秩序嗎?經濟改革應該走向哪裡呢?
最後讓我們再一次將時光倒回,回到歐盟擴張之後的那幾年。華沙、克拉科夫、布拉格、柏林的腓特烈大街,當時到處都是購物廣場,光線明亮,就連到了深夜也都人聲鼎沸,車水馬龍,酒吧與商店的音樂不絕於耳。
你究竟是還身處於東方國家,或是已經到了西方國家呢?環境的聲音是相同的,視覺的刺激也一樣。只不過,當你穿越大都會之間的其他地方時,你的印象就會發生改變。在小城市裡,空置的板式建築(Plattenbau)比比皆是,工廠廢墟則見證了社會主義的現代化嘗試。村莊裡有許多老人,可是幾乎沒有任何小孩,那裡的未來顯然希望渺茫。
【預購】時差的贈禮◎黃錦樹
平常價 $29.00本書是黃錦樹近幾年的雜文集結。
可視為黃錦樹對文學、尤其是馬華文學的關懷之作。
馬華文學是一支作品、作者、讀者三重缺席的文學,它的存在本身是反諷的。對我而言,或許只有離開它方能抵達它。為了抵達你必須離開。
全書共分四輯。
輯一,書寫傷逝,向師友前輩告別或致意,都是寫於近年。最後兩篇是關涉這三年來猝然臨身的、醫生說「其實沒有療程」的疾病。
輯二,收錄多篇序文及書評。〈最後的豬籠草〉是為張貴興的《猴杯》寫的簡短解說;〈華馬小說七十年徵求認養〉是為出版小說選而撰寫的向華社募款公告,結果所得為零,因此是一份相當有紀念價值的歷史文獻……幾篇書評是為《聯合文學》雙月書評專欄而寫的,刻意挑選馬華文學作品,是因為比較少人會去討論它們。
輯三,新舊文各居一半。〈立錐無地〉涉及的是種族政治下大馬華社的結構性困境,〈我們需要一個怎樣的中文系〉意在反思,以大馬的環境,需要一個國學系、漢學系式的中文系嗎?還是像馬來半島的食物,提供一個混雜式的文化教養,以比較文學為根基,意在強化在地研究和寫作,「傳統中國文學」只保留最必要的部分。〈中國性,或存在的歷史具體性〉可說是「馬華文藝獨特性」的當代表述,一個非革命文學的版本,〈互文性․寫作․與文學教養〉主要談理論常識。
輯四,關涉馬華文學的「沒有論述」,涉及幾場對話。與朱宥勳的紙上對談,催生了本書的書名;與「假文青」的討論催生了注定不會像季風那麼恆久的《季風帶》;而為什麼沒有論述,是個老問題。因為馬華文學是一支作品、作者、讀者三重缺席的文學,它的存在本身是反諷的。或許只有離開它方能抵達它。為了抵達你必須離開。〈致新人〉是個意料之外的收穫,原來學院裡還有一些不錯的研究生繼續在思考馬華文學問題(高嘉謙、張惠思、許德發等功不可沒),那終歸是個希望的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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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書名,幾經考慮,從「沙上的足跡」、「時差的贈禮」到「燒芭餘話」。後來想想,現在的我火氣也大得很,那又怎樣?寫著寫著突然醒悟:如果不是那年大火燒芭,如果不是那場大混戰,我對馬華文學的介入或許不會那麼深遠、持久。換言之,那之後我的所有論述,都可說是「燒芭餘話」。燒芭只是個起點,接下來的工作才重要。總要種一點什麼。不能老是以欠缺「文化資本」來合理化不做為,或玩世不恭,以文為戲,而消耗掉可能寫出佳作的時光。
書名因而重拾回「時差的贈禮」,也就是「給自己們」。至於種籽會不會發芽?天曉得。我曾把我們的寫作教學工作比擬為在水泥地上播種,有裂縫又剛好有水,種籽才可能發芽。那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我們自己就是從水泥裂縫中擠出來、傷痕累累的長大的。
——黃錦樹
作者簡介
黃錦樹
黃錦樹,馬來西亞華裔,1967年生。1986年來台求學,畢業於國立台灣大學中文系,淡江大學中國文學碩士、清華大學中國文學博士。
1996年迄今任教於埔里國立暨南國際大學中文系。曾獲多種文學獎。
著有小說集《夢與豬與黎明》、《烏暗暝》、《刻背》、《土與火》、《南洋人民共和國備忘錄》、《猶見扶餘》、《魚》、《雨》;
散文集《焚燒》、《火笑了》;論文集《馬華文學與中國性》、《謊言或真理的技藝》、《文與魂與體》、《華文小文學的馬來西亞個案》等。
相關著作:《烏暗暝》《論嘗試文》《火笑了》《散文類--新時代「力與美」最佳散文課讀本》《刻背(全新修訂版)》《猶見扶餘》
目錄
自序/告別與祝福
輯一,荷盡初冬
秋河曙耿耿,寒渚夜蒼蒼
歲次乙未,初冬小雪
同鄉會
遺作與遺產
荷盡已無擎雨蓋——一個「盡頭」的故事
在冷藏的年代
老麥和他的流放
木已拱——我們的《百年孤寂》
別一個盗火者
在欉熟
夢與序
輯二,自己的文學自己搞
「自己的文學自己搞」――序張錦忠《時光如此遙遠》
華馬小說七十年徵求認養
辭謝南方學院大學邀請擔任《蕉風》名譽編輯顧問函
不錯與夠好
叔輩的故事
最後的豬籠草
腳影戲,或無頭雞的鳴叫
愛蜜莉之謎
真正的文學的感覺
缺席與在場
政治的,太過政治的
後革命年代的馬共小說
文學的犀鳥之鄉――序梁放小說《臘月斜陽》
回家的路――序陳建榮先生《歲月的回眸》
文學檔案,現代主義,豆糜--序杜忠全《文字新語》
詩的空間――序林婉文《我和那個叫貓的少年睡過了》
化為石頭,化為文字——讀黃琦旺散文集《褪色》
文學的工作
「我生來不是」――讀馬尼尼為《沒有大路》
輯三,一個微小的心意
牆上貼著的中國字
老輩知識人的傷心之言
附錄 張景雲〈立錐無地〉
我們的演化
我們需要一個怎樣的中文系?
文學課
中國性,或存在的歷史具體性——回應〈窗外的他者〉
互文性,寫作,與文學教養
大背景,小產業,歷史墳場
一個微小的心意――《雨》跋
南方以南――《雨》大陸版序
廣州馬華文學研討會後
甲午歲末小雜感
我的馬華文學
旅行與時差
輯四、時差的贈禮
如何/何發動一場文學論戰?——與朱宥勳對談一
在我們的年代,還有鄉土文學嗎?——與朱宥勳對談二
論述者為甚麼要創作/創作者為甚麼要論述??--與朱宥勳對談三
給自己們——-時差的贈禮--與朱宥勳對談四
關於「真正的馬華文學」――回應葉金輝的商榷(修訂稿)
東馬觀點,西馬觀點――關於「馬華文學」
「評論文字之匱乏」
關於「沒有論述」--回應林韋地
關於「論述」--回應林韋地(續)
〈燒芭餘話〉引言
也算流亡?——跋〈異鄉的內在流離者——訪問黃錦樹學長〉
致新人――「異代新聲」研討會後
【內容連載】
秋河曙耿耿,寒渚夜蒼蒼
「夥伴」(consociates)是實際相遇的個人,是在日常生活中相會於某地的人。因此,他們不僅共享一個時間團體,也共享一個空間群團—無論它們是多麼短暫和表面。他們至少最低程度地互相「涉足對方的個人生活史」,他們至少暫時地「一塊兒長大」。……只要愛情延續,情人就是夥伴,直到他們分手;或者是朋友,直到他們翻臉。……正是多少具有這類延續性的關係的、為了某種長期目標而走到一起的人,而不是僅有零星或偶然關係的人,構成了這個類別的核心。
「同代」(contemporaries)是一個時間群團,而非空間群團:他們生活在(或多或少)同一個歷史時期內,互相之間具有經常是非常淡薄的社會關係,但他們按照慣例互不謀面。……他們是透過互相之間典型行為模式進行符號系統表述的一套普遍假設來聯繫的。……個人所涉及的從情人到偶遇者的夥伴關係系列,就在這裡延伸,直到社會紐帶變為完全的無名、標準化,和可置換狀態。—格爾茲,〈巴厘的人、時間、行為〉
前代。後代。……(略)
「同時代人的非同時代性」。不同代生活在同一時間,但體驗中的時間是唯一真實的時間,因此他們實際上生活在事實上相當不同的主觀時代中。—曼海姆,〈代問題〉
我一九八六年深秋到台灣時,並不知道歷史即將翻過新的一頁,長長的一章戒嚴史將在次年畫下句點。又一年,民國最後的強人「建豐同志」(《北平無戰事》裡沒現過身的領導,蔣經國的字)過世。前此,我們從電視上看到的他,是被糖尿病折磨得浮腫,沉坐在輪椅上的衰老模樣,和那被他派黑道殺手去幹掉的江南在《蔣經國傳》勾勒的陰狠毒辣神祕形象完全不一樣。戒嚴的解除,開放到中國探親,等於公開承認反共復國之夢從此畫下句點。也許從那時開始,民國歷史就進入它自身倒數著的剩餘時間。
我們這一世代,身在大馬以公平分配為名、方便馬來權貴橫徵暴歛的新經濟政策的馬哈迪時代,對大馬的認同卻是毋庸置疑的。踩著僑生輸送帶來台的我,在激烈本土化的背景裡,對這預設了中國認同的身分也極不耐煩。那時並不知道,那中國其實是民國,我們因沒有更好的選擇而被捲進他方歷史浪潮的浮漚裡。
那種種看來刺眼的民國標誌,老蔣的銅像、「國父」遺像、看電影前必須起立等待「吾黨所宗」的國歌唱完;得上最無聊的軍訓課,誦讀那從周公孔子始、「蔣公」為句點的噁心厚顏的道統史。其中一個暑假,還得參加大魚大肉的海青會—那是軍事訓練的少爺版、兒戲化的模仿,和作為同世代台灣男生成年禮的兵役是兩回事。因此我其實並不是此間「五年級」的同代人,在場而不在場。
僑生,是社會學意義上的烙印(stigma)、標記,但有時確也是個污名(戈夫曼,《污名》)—成績墊底的、靠加分進來的、說話怪腔怪調、讀音錯舛、滿紙錯別字、住在樹上的—在台灣本土自我建構的年代,「僑生」再自然不過的,也被劃入敵人的陣營。因此,八○後留台的大馬青年,也努力建構屬於他們的、大馬的本土自我。歷史的閱讀是當務之急的補課,從華人史、東南亞史到歐洲殖民帝國的擴張史,圖景漸漸拼湊起來時,竟然大半輩子過去了;為民國斜陽寫下個人版悼詞的我,已是大馬的異國之人。在此間交疊著差異歷史經驗的「作為過去的未來」的(走向一種更純粹的民族國家的)現實裡,新舊國族認同幽靈的角力,投影在文學的牆上,是殺氣騰騰的皮影戲。
僑生這標記卸除後,那標誌著外的印記反而被更其存有論化,成了身分認同本身,一種沒有的有,一種空符號。字輩、年級云云,對我來說也是如此。也很少人會注意到,那兩者之間其實不是那麼理所當然的可以自由轉換—對我而言,箇中難免有時差—貨幣的轉換況且有匯差。我也不敢說我的經驗有多大普遍性。但我們這些寫作的留台人(自李永平〔一九四七—二○一八〕以降),和台灣—民國的主流文壇、各個不同的水滸山寨都是疏離的,都是孤鳥,懸浮之島,或孤狼,鮮少應酬,彼此之間也很少往來,泰半「絕對孤獨無情」的「自己的文學自己搞」,好處是可免於一些無聊的江湖摩擦。也因為作品反正沒市場,不會有太多關注,就不必做多餘的努力,不必特別去巴結;不想見的人也可不必見,不得已見著、不得不說上幾句時,也可僅僅談談天氣和交通狀況。
因此,「六字輩」小說家的兩場重要的葬禮,我都無緣參與。影響力巨大,但成就可能被過高評估的邱妙津(一九六九—一九九五)和袁哲生(一九六六—二○○四)年歲略大及略小於我。前者我根本沒見過,後者也只有數面之緣,但他們猶活生生的活在同代人(四—七字輩)的記憶裡,有過一些接觸,甚至曾經是工作上的夥伴,或者有著師生關係,兀自記得他的笑語神情。
這世代我比較熟的,也就是個駱以軍。但那也是一九九九年的事了,其時我們都已年逾而立。
最近黃崇凱提醒,我在不同的隨筆裡,我似乎都會戮一下長我十歲的張大春,「會讓人以為你很討厭他」。最近回應一位老朋友的質疑,為一位青年朋友辯解時,也舉我一九九八年的論文〈謊言的技術與真理的技藝〉為例,我不是因為張某罵我我才批判他(那時他也不知道我是何許人也),而是他的作品、文論、經常在文學獎決審時的發言,以及那一大批不斷為他的作品歡呼解釋(以所謂的「後現代主義」)的名流學者的論述中共同展現的某種價值趨勢,讓我深不以然(也許就因為我是個局外人)。但台灣「五年級生」多為其弟子門生,深受濡染(或霸凌)。那是個價值層面的爭辯,也涉及小說寫作的一些根本問題。但即便批判了那個名字,那作者—功能兀自發揮著影響(他畢竟調度了許多西方當代文學資源,有其相對的正當性),被敲散、化為液體之後,仍一直向下、向繼起的世代滲透。那是養分,但那養分裡也可能有毒素。每個世代都要清理前代留下來的遺產與債務。世代之間的競爭與愛恨,不是三言兩語講得清楚的。
有一回,五年級某大腕轉述四年級某大咖酒後對某出版界大老之狂言:「滅掉五年級,我們就可繼續吃香喝辣二十年。」我的私訊回覆極簡:「滅掉?我們兩個他就過不去了。」
但我們在文學場域裡其實並無權勢。在我,能做的也僅僅是論述而已。
年初,大馬的朋友在為花蹤籌辦系列暖身文學活動時,注意到近年在網路上相當活躍的「七年級∕八字輩」的朱宥勳(一九八六—),決定邀他去演講。「在逃詩人」透過臉書和我商量,要找出堪與匹敵的大馬同世代文青與彼座談,清點之後,結論卻相當悲傷:一個也沒有。
「同代沒人有論述能力,評論早就產生斷層了。」他說。年歲比他大一點的呢,也沒有,最終還是七字輩∕六年級的大姊頭黎紫書(一九七一—)親自出馬。
那沒有論述(能力)的一代,「只是天真地著力於開創自己的時代」(〈江湖催人老〉,《聯副》,二○一五年十一月四日),當然也各有建樹。然而,為什麼在華社有了幾間自己的大學、有幾個自己的中文系多年以後—在中國留學之路廣開,許多人花盡血汗儲蓄取得博碩士學位歸國之後,文學的論述還是那麼貧瘠?
其實,一九三○—一九五○年之間的世代(不乏有「留台」且取得博士學位者),也談不上有什麼論述。左傾的,多搬屍於中國左翼(「搬屍」不是我的惡言,是時人用語,大馬雜文好用惡言毒語);嘗試借鏡於港台或四○年代中國現代主義,以爭取文學的自律的,已經是空谷足音了。比我們更年輕的世代,也許不會(或無意)記得,在「人民需要文學」的年代,「因為喜歡文學而寫作」是政治不正確,會被用惡毒的話公開批判圍剿的。甚至時至今日,還有人昏庸的召喚昔日的毒草精神(莊華興,〈馬華創作的思想基調〉,http://www.malaysiakini.com/columns,二○一五年四月十三日)。
沒有文學論述,可能是因為已經沒有東西需要捍衛;馬華文學已經沒有敵人?文學作品不是自明的,尤其比較複雜的作品,都需要論述的闡發,需要知音之談(真正有眼力的讀者並不多);那頗有益於教學,及文學記憶的傳承。寫作的人有時也需要「畏友」,在一片阿諛奉承聲中,獻上幾聲言之有物的鴉鳴。提醒自滿的寫作者,那被誤認做太陽的,其實不過是盞稍大的燈,我們其實兀自在暗夜裡摸索著各自的路。
倘就馬華文壇(包括留台這塊)而言,沒有文學論述其實是歷史的常態,作品的沉沒、作者的被遺忘(生平資料殘缺),也一直是歷史常態。
更悲哀的是,沒有論述可能不是最糟的,惡意的、愚蠢的論述還要更糟。
字輩(大馬)、年級(台灣)的世代劃分,當然是極不科學,也不能太當真的。十進位制,始於○終於九,因此七年級頭的黎紫書只比我小四歲,而她只比六年級尾端的鍾怡雯、陳大為小兩歲。倘是在唸小學或中學,這年歲的差距似乎不小;年過四十之後,意義就不是那麼大了。
越過了那條年歲的換日線,人生就走入秋日午後的下半場了。
二○一五年十一月五日
歲次乙未,初冬小雪
初冬,節氣在小雪之前的十一月中旬,我給昔年台大中文系的老師林麗真先生寄了本甫出版的隨筆集《火笑了》。附了短箋,說明贈書緣由—將近三十年前,修習林老師的大一國文時,曾寫了篇作文〈我要蹺課〉。用時下的俗語來說,是篇「靠北文」,但也是個行動宣言,我真的蹺課去了。年歲漸長、我自己也當了多年中文系的老師後,心裡不免有愧,贈書是為了致歉,感念林老師當年的寬容,《火笑了》也許比我寫過的任何書都適合這樣的目的。幾天後,收到林老師的簡短覆函,客氣的問,哪天她南下日月潭,是不是約個時間喝茶。在我寫著一樣簡短的回函時,突然就接獲周鳳五老師過世的消息。
當年,林老師的課其實上得很認真。一九八六年底,機械系的朋友(同年進入台大的高中同班同學)通報說,他們的大一國文老師口才一流,班上那些對古文一點都不感興趣的同學,都聽得津津有味。我去旁聽了一回之後,就決定蹺課去旁聽了。和所有「非好學生」類似,上課的具體內容都不記得了,只記得一些課餘零碎的邊角。周老師其實早就在實施當下流行的「翻轉教學了」—他常讓那些唸工科的大孩子上台憑各自準備的材料講解選文的注釋、做白話翻譯,並嘗試講解,他在一旁隨時評議修正;若干戲劇場面,更要求一組組學生輪流上台表演,讓他們進到那古代的情境裡。他是導演,且負責旁白,而又擅長以幽默風趣的口吻不慌不忙的講著遠古時代的故事,因此學生臉上常帶笑容,課堂時聞笑聲。
他總是髮黑如墨、西裝筆挺的提前到課堂,到同學的座位旁閒聊一會,關心一下學生的學習和生活,等鐘響了、人差不多到齊了,再走到講台前,翻開書,清一清喉嚨,正式上課。
我因高中後期大量閱讀李敖的著作,累積了不少困惑,大學時逮到機會就拿來問老師(連軍訓課的教官都不放過),有一次甚至帶了本購自舊書攤、封面有洋裸女的《千秋評論》的「王國維之死」專號。周老師對這問題發表了簡短的看法(具體內容我也不記得了,應是認同殉清—畏懼北伐說),但強調李所作所為「不足為訓」。我記得他還談到一個私人的細節,說台大男十一舍○○室在民國□□年(數字我忘了)有一個後來很有名的人搬走,他隨即搬了進去。
那個名人就是李敖。說完後,他笑笑的補充說,李敖很聰明,「智商和我差不多。」(多年以後,呂正惠教授側面印證了他的自我評估,呂說周和龔是他見過的台灣中文系兩個最聰明的人。)
那時我且白目的問了周老師的專長領域,他嚴肅的逐一曲著沾了粉筆灰的手指數給我聽他開過的課,古典領域,從尚書、楚辭一直往下數,手指似乎勉強夠用。那時我且不知他書、畫俱佳。
我高中時是理科生,統考(大馬獨中版的聯考)成績最好的科目也都是理科,依正常順序應是唸理工,但我可以預料那會是怎樣的人生,因此進大學時就避開工而拐進農。唸了幾個月,發現那不是我要的,也許受胡亂讀到的雜書影響,對台大的文科也沒多少好感。徬徨著人生不知要往何處走的我,次年會轉入中文系—那其實是個沒有選擇的選擇—和那大半年的旁聽脫離不了干係。
轉入後發現,少壯派老師如柯慶明、林麗真、葉國良、何寄澎、方瑜諸先生都是周老師前後期的同學。但中文系是個冰涼的水潭,我很快就領略到了;完全沒有古典教養背景的我,必修課很少是有興趣的,也很快知道那條路我走不了,況且我有自己的當代要回應(其時只是朦朧的感覺到),但轉系後就沒有退路了。
大三時旁聽周老師的文字學課(大二已修過龍宇純老師的,他退休後換人接手),可能是周老師第一次開那系上必修大課,予人一種全力以赴的莊重感,我的收穫也最多,影響一直到碩士論文(詳我碩論的序,〈讀中文系的人〉,收入《火笑了》)。又一年,選修敦煌學,讀了好些篇敦煌俗文學(〈燕子賦〉之類的俗賦),收穫不大。那年他借調中正、創中文所,我被慫恿去報考,還好沒考上。
敦煌學課的某次休息時間,我看到他靠著走廊的窗,對著中庭枝繁葉茂的老樹和初夏的風,輕輕哼唱一支彼時流行的歌〈隨風而逝〉,唱得相當投入。回應我好奇的目光,他淡淡的提及,一位女性朋友(同學或學妹?)罹癌早逝。聽話中意思,似乎不是一般朋友。那時,我突然問他「老師今年幾歲」,「四十二」,他說。他過世後,從訃聞中得知他一九四七年生,大我足足二十歲。那年就是一九八九年了,我二十二歲。正默默思考馬華文學的困境,反思自己的華人身分,學習寫小說,寫了稚嫩而絕望的〈大卷宗〉,非常苦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