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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初版十二年,太早棄世的青年作家邱妙津最重要的長篇小說,全新改版推出!
不要再相互靠近,毀滅不會終止的。
在你的未來,我想告訴你:
打破任何我讓你產生的想像,努力去愛一個人,
但不要過分愛一個人,適度地愛,也不能完全不愛,
那種愛足夠讓你知道在現實裡怎樣做對他才是好的,
那種愛足夠讓你有動力竭盡所能善待對方。
即使你因而不愛我了,
但沒有關係,我希望你現在和未來活得好,
那就是努力去愛別人,
雖然我可能無法完全免於悲傷。
邱妙津人生中熾熱的一部長篇小說;也是台灣廿世紀末不應忽視的同志文學收穫。
宛如從來都遭刻意忽視的青綠色地心燐火,一隻披著人皮的鱷魚,在校園生活與情欲關係的厚重半透明陡峭冰壁底層,悄然地、孤絕地划動感覺逐漸消失的四肢……
作者簡介
邱妙津
台灣彰化人,一九六九年生,一九九一年畢業於台大心理系,一九九二年十二月前往法國,留學巴黎第八大學心理系臨床組,一九九五年六月日在巴黎自殺身亡,得年僅廿六歲。
邱妙津多方面的才華在大學時代就開始充分顯現,曾以〈囚徒〉獲得中央日報短篇小說文學獎,並以〈寂寞的群眾〉獲得聯合文學中篇小說新人獎。除了寫作,邱妙津還擔任義務性的心理輔導工作、雜誌社的記者,同時拍攝了一部長度三十分鐘的十六釐米影片《鬼的狂歡》。
一九九五年六月邱妙津驟然辭世掀起了台灣文壇一陣驚愕,隨即造成一時風潮。同年十月她的首部長篇小說《鱷魚手記》獲得時報文學獎推薦獎,書中的「拉子」、「鱷魚」等詞也成為台灣女同志襲用的自我稱號。最後一部作品《蒙馬特遺書》更由前衛導演魏瑛娟搬上舞台,《鱷魚手記》也出現了實驗影像作品,這都證明邱妙津作品的影響之日久不衰。
主要著作有《鬼的狂歡》、《寂寞的群眾》、《鱷魚手記》、《蒙馬特遺書》、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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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馬特遺書》已有英文、法文、義大利、土耳其、西班牙、德文等多國譯本
我們不能免除於世界的傷害,於是我們就要長期生著靈魂的病。
人與人的不能互相忍受,實在是罪惡。
人自身生命沒有內容,不能獨立地給自己的生命賦予意義,實在是悲哀。
這兩件事使我創痛。
我想沒有一種痛苦是我忍受不了的,只要我知道我想活下去。
邱妙津的最後一部小說作品。不僅充滿豐富哲學思辯機鋒,更是作者以生命餘燼與濃烈情傷鍛鑄、並向世界告別的懺情書信和自畫像。
從此她保持緘默。
她曾誓言用一生來證明自己的美與愛,也用人生終程在異鄉展開瀕死跋涉,綻出愛與美的憂傷繁花,永恆回歸了藝術家與愛人者身分。
本書特色
典藏邱妙津最重要的作品--以生命完成的寫作
邱妙津(1969~1995)
台灣彰化人,一九六九年生,一九九一年畢業於台大心理系,一九九二年十二月前往法國,留學巴黎第八大學心理系臨床組,一九九五年六月日在巴黎自殺身亡,得年僅廿六歲。邱妙津多方面的才華在大學時代就開始充分顯現,曾以〈囚徒〉獲得中央日報短篇小說文學獎,並以〈寂寞的群眾〉獲得聯合文學中篇小說新人獎。除了寫作,邱妙津還擔任義務性的心理輔導工作、雜誌社的記者,同時拍攝了一部長度三十分鐘的十六釐米影片《鬼的狂歡》。
一九九五年六月邱妙津驟然辭世掀起了台灣文壇一陣驚愕,隨即造成一時風潮。同年十月她的首部長篇小說《鱷魚手記》獲得時報文學獎推薦獎,書中的「拉子」、「鱷魚」等詞也成為台灣女同志襲用的自我稱號。最後一部作品《蒙馬特遺書》更由前衛導演魏瑛娟搬上舞台,這都證明邱妙津作品的影響之日久不衰。主要著作有《鬼的狂歡》、《寂寞的群眾》、《鱷魚手記》、《蒙馬特遺書》等。
【預購】那貓那人那城◎朱天心
平常價 $28.00作為一個公民,我喜歡他人、我自己心軟軟的,不服從叢林法則、不大小眼、聞聲救苦⋯⋯,但作為一個寫作的人,我必須堅硬心腸,逼視人的種種面向、質素、以及在不同處境裡的價值排序或缺乏⋯⋯,這個「人」,包括無論強者弱勢、勝利者魯蛇,一個也不放過。--朱天心
這不是一本貓書,不賣萌,不可愛,不取悅你
這不是一個計畫,不是行動觀察,沒有結案日期
這是人族與貓族極其努力地在這塊土地上共生的姿態
她目睹貓族在城市生存的艱難
牠們或精采或平凡,或逍遙或百無聊賴、潦倒落魄
然而,沒有一隻貓可被取代、該被抹消
她見證一個個單打獨鬥穿梭街巷的貓志工身影
歲歲年年的夜黑風高,數不清的生離死別
既然介入了,就介入到底
留一個小水罐
在陽光、雨露、綠森光影下
讓人族與貓族都能認真而不屈地活著
2005年《獵人們》之後,小說家朱天心持續不輟、癡心無悔的貓人街頭日誌,為咫尺天涯的貓生人世,記錄尋常巷弄、隱蔽角落,叫人懸牽一世的奇幻情緣:
只要愛情不要麵包的甜橘,總不急於搶食,偏要隨人走到不能再跟的岔路口,坐定,癡癡望著人影遠去。
歌聲洪亮的公貓乳乳既是小巷裡的貓大王,還領有專業保母證照,認份帶大人族不時撿拾回來的每隻孤兒幼貓。
愛上不羈浪貓尾橘的女孩黛比,無法收編尾橘,竟為牠遷居,等到了隔窗相伴的愛,也承擔自由的代價。
還有一個個並肩作戰的姊妹、戰友、供養人,或曰貓志工、愛心媽媽,如曾耗時兩三年獨力拎沉重誘捕籠抓母貓節育的天文、「台灣認養地圖」協會的KT與葉子、傳奇抓紮手林憶珊、餵貓途中遇車禍過世的作家忽忽、在偏鄉海邊日日東繞西拐餵養浪犬的小說家王家祥……他們,牠們,永恆銘記,她說:「那些人,那些街貓們的人族朋友,成了孤僻成性的我在人生走了一半時竟然最想認識的人。」
本書特色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死生契闊,與子成說……,真心以為《詩經》這句子不是描述愛情,而是戰友、是袍澤。是那一日復一日在街頭尋尋覓覓,為無法發聲的生命奮鬥的同行者身影。
*「黑暗騎士」的光芒--看見那些每日在第一線做希臘神話裡薛西佛斯苦役的人。
狗人.貓人
柯靜雯
年紀很小的時候,三、四歲左右,去奶奶家被迎面撲上來的家犬咬破膝蓋後,我從此成了懼狗人直到四十歲。四十歲那年同居人(我現在的先生)有機會收養兩隻街頭幼犬,問我意見,我這人向來為愛勇敢,和朱天心諸多貓友伴中的一族「只要愛情不要麵包」的甜橘牠們同一國,於是當下僅考慮半秒吧,便爽快回應我沒問題。
真的沒問題嗎?問題得遇上了才知道是不是個問題。
問題可多了,屎尿、跳蚤以及一隻隻吸飽血比黃豆還大扒滿牠們全身的壁虱,四十年老資格懼狗人的我打從領牠倆進門那刻起瞳孔難得縮小過。然則我原本最大的疑慮,懼和怕,卻也在如同養小孩一樣每日夜把屎把尿的親狎中被沖淡了,或說,自然消失於無形。隨著牠們長大,我也從懼狗人行列領證畢業,雖說現今對於不熟悉的狗親近時仍有些疑慮,遇到狗哪怕是自家天天地上一起打滾再熟不過的那隻,突如其來無預警的一聲吠、或不明所以不太爽快的喉頭低吼聲,我難免還是心頭一怵,但已經好太多了,好到,二○ㄧ六年春天,在共同友人張萬康家中第一次見到天心,她見我似乎不怕和張家出了名脾氣不太好的狗哈嚕互動,禮貌問我應該是狗人?朱天心的讀者們絕不陌生的「相對於照護浪犬的狗人多數陽光、合群、活潑開朗,照顧浪貓的貓人貓性,個個孤僻,獨來獨往......」當下我有點不好意思,只因也不過幾年前,我還是個十足十的懼狗人呢。
卻教我想起,好多年以前,我也曾被認為是狗人,不是貓人,只是意思不盡相同。
那是二十幾近三十年前,某日我回高中母校找相差僅十歲的一位昔日老師聊天,其實更多是排解大學生活的種種不同於想像的鬱結壘塊。學生皆稱其華老師其實更像我們的學姊,她確也曾是我們的學姊,我在學校那時她甫自大學畢業不久,回校接任行政工作,同時接了一個不討好且十分吃力的活兒--宿舍舍監,我和她相熟就是起始於宿舍生活。回學校那日是假日,校園沒學生,除了守門房以及照養校園花木的幾位工友伯伯,大概就是住在宿舍裡的華老師,和她的狗小胖。小胖是隻黑白花中小型犬,忘了華老師哪兒收養來的,惟記得是我畢業以後才出現在華老師的腳邊。我雖怕狗,但像小胖這類穩定、莊重自持的狗,又有主人在一旁,我倒可以和牠們共處一室,甚至可以壯起膽來輕喚牠們的名字以示親愛(製造一點自己也是可以親近動物的假象)。我們師生倆閒聊時,小胖始終靜靜趴伏在書桌下一隅假寐,我想到便喊小胖兩聲,小胖總聞聲抬頭抬眼,啥事都沒有只除了我衝牠一臉傻笑,牠沒有情緒搭拉下眼皮趴回原位原姿勢接續剛剛被我打斷的白日夢。幾次之後華老師跟我說,狗也需要獨處靜默,像我這樣沒事瞎騰鬧狗兒,往往容易養出情緒不穩定的狗。是這樣呀,莫怪都說甚麼人養甚麼鳥,華老師是個日日晨起練太極的人,私下雖也有縱懷朗聲大笑的時候,但更多時候,她無論行立坐臥、處事待人,都像走太極行步,也像站樁,一派鬆墜沉卻意念守中。於是我和華老師聊起我在大學校園意外瞥見的貓事。
我不光和華老師是高中學姊妹,還是同一所大學的校友。我正在學中的大學校園已和華老師念書當年的校園校景不盡相同,唯老舊的化學系館倒是數十年不變。我偏愛化學系館舊到簡直簡陋、像極了我書中讀到民國初年的學校才有的氣味,是以日日在人煙罕至乃至有點仙氣縹緲的化學系館圖書室佔據一張桌子,那是我沒課的空檔偏安一隅的小旮旯。化學系館建築在坡面上,由圖書室旁的出入口進出,以為是一樓,實則是整個建築群的三樓。走進系館,照面而來的是中庭,一個已難辨造景釜痕、很像落魄大院的雜蕪中庭。我往往圖書室坐膩了便閒步到臨中庭的廊邊發呆。一日,呆滯發直的眼被中庭裡忽隱忽現的黑影拉回現實。定睛看清了,是一隻貓。腦海中已搜尋不出那隻貓具體的影像,連花色都想不起來,只因我太專注於牠企圖從中庭東邊過渡到西邊的整個過程,那謹慎、極具耐性靜定等候絕佳安全時機,每跨出一步都是謀定後動的不遲疑卻也不魯莽,剎那間風馳電掣的瞬間移位,一到下一個定點馬上隱蔽於某個陰影之下,看來都是在上一個位置時早已探查好的深謀遠慮。直至多年後我已步入中年觀看電影《聶隱娘》,才在大螢屏前恍然憶起,啊原來是牠(她)。
那恐怕是我平生第一回這麼近卻也這麼遠靜靜看一隻貓這麼久。
我同華老師說,貓實在有意思極了,太不可知不可測,不張揚不存心勾引你、引你注意,最好都不要有人發現牠的行蹤,卻實實在在深邃迷人得讓你不由得隨牠移動目光。我欣賞貓。不像狗,老傻乎乎的,若是一隻狗要由中庭東走到中庭西,肯定就是安步當車大步橫越,中途還不忘抖擻兩下、伸個懶腰拉拉筋......。我說這些的同時,小胖在不遠的陰涼水洗石子地板上一副老僧入定閉目養神。
華老師非常熟悉我的傻話癡話夢話,記憶中,她幾次笑到前仰後俯完全沒個練功人的樣子,都是被我的犯傻激得。那日,她聽完我連一片天光雲影都不願遺漏地描述我如何遇見一隻貓,以及,如何嚮往效法一隻貓的優雅不張狂,她沒先急著笑話我,而是望著我然後幽幽說:「你不覺得你根本就是一隻狗嗎?」
噫,可不是嘛。霎時我倆同時迸發出驚天的大笑聲,把小胖都笑醒了。半點沒個練功人的樣子(我當時也隨華老師練太極)。
原來天心的直覺是對的,我是狗人。
當朱天心的讀者多年,從十二歲偶然間讀到第一本書始,轉眼流光三十幾年,沒特別意識到從哪一本書開始,一隻隻有名、有樣子、有脾性甚至有德性的貓開始出現在她的文章中,好幾隻文章裡見熟了,恍惚以為自己真的識得牠們,也算真是認識牠們不是嗎?不光是牠們,還有牠們盤踞野遊的山頭,天氣好時曬太陽打呼嚕的花台,有氣度的男子漢貓葛格為了守護眾貓進食安全站得高高好把風的牆垣,這些我不曾親訪、親眼見過的場景,我熟悉得都可以臨摹出一幅幅速寫(可惜我不擅繪圖)。更不光是眾貓們的身影以及牠們閒踱狩獵討生活的現場,身為讀者,比起身影場域氣味更強烈的,怕是天心和貓志工們一次次的幾乎撕裂心肺卻又得繼續勇敢的堅強吧。我只是透過文字閱讀,已是無數次的心頭一緊,鼻酸紅了眼,那些月黑風高裡獨行俠似的風雨護貓人,須得有一顆多強悍又多柔軟的心啊。
此次集結成書的諸多篇章中,幾度出現天心和天文陪伴或目睹貓咪故去時放聲大哭,她自嘲哭得好似最煽情的電視劇,她恐怕不知,有讀者如我是讀著讀著便咬著下唇默默掉淚不好哭出聲怕驚擾了身旁不知情的人。深信這樣的讀者我不是唯一。
曾讀過顧玉玲在某次工殤紀念活動後的書寫,「好多好多細節她們都記得,那撞擊的傷口這樣鮮明像還流著血,但日子要過,沒有時間太專注悲傷,痛到底也還能活下來。那些記憶從不曾遠離,一點就開,往事歷歷,……一次又一次,當工殤家屬誠心致謝,我想我終於理解,那感謝的真正意涵是:謝謝還有人記得他。」多麼相似的心情啊。《那貓那人那城》裡的每隻貓,每個獨來獨往孤僻成性的貓人,已故去不知所蹤的、倖存的,少數曾有過幸福的,朱天心都幫你們記下了,透過文字透過不止一本的書,這一切不單是真的,而且不曾遠去。
寫於二○一九年十二月三十一日
(本文作者為前劇場工作者)
自序
我的街貓朋友--志工們
自從○三年我陸續寫貓文出貓書以來,不時被不熟的人問(因舊識不會問這種問題):「什麼時候開始關心開始做流浪動物保護議題的?」
我想都不用想的回答:「上個世紀。」更精確的說,從我出生始,真的,童年照片裡,沒有一張媽媽懷抱我們的留影,都是媽媽抱著貓或狗,一旁髒兮兮的蹲著坐著也摟著貓狗的三歲五歲我們姊妹。
那些貓狗,是早我們先來的家庭成員貓大哥狗大姊,牠們在世間浪蕩討生活,路過我們家,留下來了,與我們好像。(我們不也是從哪個烏何有之鄉來此世間浪蕩,被父母收留?)
其實,在這地球、在這島、這城市,這興昌里,像我們如此長年默默在做的並不少(雖然永遠嫌太少),真的是默默,因為我認識在做流浪狗的志工友人,總能輕易就號召組織,做事之餘也常聯誼聚聊,有淚水,但都很陽光。貓志工們就大不同,總獨來獨往,月黑風高才出沒(怕被嫌惡動物的鄰居阻攔恐嚇羞辱固是原因,憂懼街貓因吃著一日的唯一一餐而行蹤暴露於風險中才更是主因),因此要找到他她們,並聯繫、合作(TNR,街貓捕捉絕育回置),比馴化一隻貓科動物更難(誰見過一隻馴化的貓科動物?無論大小,別老舉那頭哈洛德百貨公司買的小獅子克利斯青當例子)。
所以,儘管我們興昌里○七年就已加入台北市政府動檢所(現為動保處)的「街貓TNR計畫」(二○一八年已進展到有二○六個里,也就是四分之一個台北市在做),但我們從不奢望尋找或依賴其他在默默餵食照養街貓的志工們。
(不少人稱這些志工們為「愛媽」,愛心媽媽的簡稱,其實愛媽有很多不只是幹練的上班族單身女孩和退休的家庭主婦媽媽,還不少是大學研究所男生、上班族、退休老爹……)
但有趣的是,我們是先認識食物才認得人的,所以很一段時間,對那些神祕未現身的志工們我們是以食物為名的,餵食的車底,偶爾去晚了十分鐘,便見有吃剩的餅乾渣(貓則一旁洗臉舔掌),「偉嘉的」、「皇家的」、「拌白金罐的」、「周末餵貓人」、「貓大王」(與我們家定期叫貨的「貓大王」店同款餅乾),於是便會有這樣的對話:「那個偉嘉的瘋了,六灰灰胖成這樣還開白金罐,他小孩一定和六灰灰一樣胖。」「周末餵貓人大概出國了,好久沒見她餅乾。」
那些餅乾,不同廠牌、不同造型,在黑夜的車底如深林小徑的仙子指路的寶石閃閃發光,也如神祕的密碼放著信息,那些人,那些街貓們的人族朋友,成了孤僻成性的我在人生走了一半時竟然最想認識的人。
一年後,因為沒有停過的社區街貓危機(如出一轍的總是一二名偏執憎惡動物的居民促成住委會做出凌駕違逆北市動保政策法令的決議,擅自捕捉已TNR的街貓野放或不知下落),我們成了緊密的戰友:「林茵大道」的高寶猜全家及乖子徐多、「愛眉山莊」的高麗英和美麗強悍的香港女孩林翠珊、「南方藝術宮殿」酷酷的丁國雲……,我們互相在對方出國或有應酬的夜晚接手彼此轄區的貓、互通訊息(街貓通常有固定的領域,但有時也會不明原因越區或失蹤)、彼此打氣支撐(街貓常有的不測、消逝、車禍的慘狀、病痛的折磨)、難以對別人掉的淚水幸虧有彼此,哭一場,並共同深深記憶。牠們,儘管匆匆但確實來世一場,我看見,我記得,多麼孤單,孤單到會動搖、會懷疑那些記憶是真的假的(一隻隻不會說話的貓、在那寬闊無際的滔滔時間大河角落信賴凝望著你的身影),於是我深感慶幸我們有彼此,翠珊記得那兩隻來不及長大車禍的橘白小公貓,國雲的三花奶奶,寶猜記得大黑公、記得白爸爸、記得大橘橘、發發、雙雙、小肥黃……,並一起在電話中為之啼泣。
那麼,一切都是真的了。
朱天心
山東臨胊人,一九五八年生於高雄鳳山。台灣大學歷史系畢業。曾主編《三三集刊》,並多次榮獲時報文學獎及聯合報小說獎,現專事寫作。著有《方舟上的日子》、《擊壤歌》、《昨日當我年輕時》、《未了》、《時移事往》、《我記得……》、《想我眷村的兄弟們》、《小說家的政治周記》、《學飛的盟盟》、《古都》、《漫遊者》、《二十二歲之前》、《初夏荷花時期的愛情》、《獵人們》、《三十三年夢》等。
攝影者簡介
KT
本名蘇聖傑,一九七六年生於台北市。當學生時平凡,當上班族時隨波。因利用網路、攝影幫助動物的想法,共創了網站「台灣認養地圖」(www.meetpets.org.tw),引進、實驗並推動流浪動物認養、貓中途、街貓絕育TNR行動,想營造使人對待街貓、對待動物更友善的世界,迄今仍為網路上認養動物的主要平台。近幾年來以攝影專拍街貓,作品多透過台灣認養地圖所發行之刊物、文宣、展覽與義賣品對外發表。
【預購】印刻文學生活誌(8月號/2023)(第240期)
平常價 $21.00《印刻文學生活誌》2023年8月號 創刊20週年 面對AI年代的再文學
在不斷展延的時間線上,從二○○三年八月開始,至二○二三年八月,《印刻》迎來第二百四十期雜誌出刊。
二十年是什麼?是網路及各式科技載體的發展變化劇烈,默默影響、置換了生活模式;也是人們逐日撿拾生活,累積厚實經驗和回憶,足以讓自己成為某種「樣子」的時長。
我們思考著如何擬定內容以處理「二十年」的跨度,最後決定用樸實直接的方式,將這些雜誌上的篇幅,交託當代創作者,以他們的作品,以及評論者的問詰思深,直面瞬變的流量。儘管時代以超乎預想的速度在翻頁,但文學是長遠之事,畢竟唯有閱讀才能進入,以文字召喚共感,老老實實疊築磚瓦,落實這穩固的文學地基。
【編輯室報告】再文學──兼記創刊二十年 / 總編輯 初安民
二十年過去了,回顧過往,彷彿只是昨晚的一場大夢,醒來,竟也是七千多個日子一揮而過,益感歲月威猛。
二○○三年吧,原本預期春天推出完全由自己打造的一本文學雜誌,然而SARS來攪局,打破了預先設定的出版日期。那時,整個台北在封城的傳言中,人心惶惶,遂不得不無限期展延原定的計劃,SARS的恐怖氛圍比預期的消散來得快,但未定的驚魂卻始終在腦海裡纏繞不去,使得我猶豫的心情,遲遲推不出創刊的時間表。
鼓起勇氣,再度打起精神。彷彿在沙灘建立城堡般的我,又開始展開了這一生我最大膽的冒險旅程。一份二十年來首度出現的文學月刊雜誌,我沒有多少人手,只與當時的主編張清志兄兩人裡外奔波,數度深夜為著等待美術部分的若干細節處理,在金山南路的音樂廚房直到打烊,屢屢在更深的夜裡,我們才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家,八月上旬的夜是炎熱還是冰涼,已經不復記憶。
創刊前號如期在八月十五日出版,封面人物是適逢雲門舞集三十週年的林懷民,而在末尾的最後一篇,我特別選了關於李小龍的討論文章當作壓卷,當時的心情是我要像李小龍般堅毅不拔的精神,雖然李小龍與文學毫無關係,但我要學習他的勇、壯、快,這是我當時內心最真實的寫照。
我從小生長在比較艱難的時代,文學雜誌都是滿版滿版的文字,我相信文字的力量,會凌駕在一切價值之上。然而時代究竟變了,文字已經不能主宰所有人們的想像,從圖像到影像以迄於今天的AI年代,從前無法想像的,現在都可以成為真實,面對這樣的時代來臨,我們追求的經典的定義,也面臨了前所未有的挑戰,不管我們喜歡與否,都得面臨幻象變真的現實,我們疼惜過往更珍重未來,無論時代怎麼改變,作為文學界的一份子,文學終究是我們安身立命的所在與依靠。今天,文學除了發現自己也得開發讀者,這是一種革命與認識。再文學一次,AI的狂風潮湧而來的時刻。
二十年來,世界變化得真快,如果當初預估到面世不是很久的手機發展成現在模樣的話(起初一直認為手機不過無線長途電話而已),我很可能沒有勇氣或者至少會對創辦文學雜誌考慮再三的(手機研發的現在已經超乎我所有想像的不知多少倍)。頭越洗越令人心驚膽跳,從前過往認知的載體,迄今已然全盤更新,紙本閱讀越來越像回不去的鄉愁,找不到回家的路,而更大的是文學生態丕變,如一座迷宮的地圖,陌生而不遙遠,但我們只能日益戰戰兢兢的面對與克服。
二十年來我們大約刊登了近30,000,000字的文學作品,期間的辛酸痛苦,喜悅與快樂,實難筆墨形容。我們滿懷感激,感謝所有的朋友與工作伙伴們,在每個不同時期對我們的鼓勵、協助與支持,並且不斷推動著我們前進的步伐,如果不是這股力量,我們很難想像一本純粹的文學雜誌,在這個艱困的世界,如何能屹立不搖的存續下去。
他們的名字,將永遠記在我的內心深處。
創刊二十週年的這一時刻,我們沒有舉行任何儀式性的活動,但願,時間是我們最高的讚禮與勳章。
【INK印刻文學生活誌】
《印刻文學生活誌》於二○○三年創刊以來,致力搜羅所有能指向心靈的創作,以文學為主軸,涵蓋藝術、電影、攝影、音樂、表演等領域;內容有作家特集(新作發表、深度訪問、作品析論)、新人推介、藝術評論及文學教育等內容,並持續報導國際文壇動態,引介國外作家作品。作品永遠是文學的重點與中心,期予認真的作家一個最好的發表平台,並提供文學愛好者閱讀的最佳管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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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常價 $21.00封面主題
鹿苹的小說
鹿苹
鹿苹曾在小說集《左手之地》中,藉由文字的回看和小說敘事的可能,把她在敘利亞內戰前,在當地旅行的見聞和經驗保留下來,作為一種時間的存記。而這次她迎著加勒比海小島上的海風,逐踏獸跡與浪痕,緩緩將曾暫居的遠方收納成貼在眼前的人生,肉豆蔻、可可果、樹薯湯以及島嶼過於清亮的天空、難捱的旱季、多舛的命運,記憶釀藏,凝縮光景,耐心裁織出讓人無法停止追讀的《甜麵包島》,憂傷有時,沉吟無盡。
【目次】
編輯室報告
012那些曾經以為太遠的地方 蔡俊傑
030封面專輯
詩人的女兒‧鹿苹的小說 鹿苹
〔小說〕
032腰果灣 鹿苹
〔自述〕
046某處與彼處 鹿苹
〔QA〕
050在自己寫的故事裡找到知音──洪愛珠對鹿苹的十則提問
〔評述〕
060病變的(未)完成──小說《甜麵包島》 蘇偉貞
065靜靜的大海 阮慶岳
068遠方的沉默、旁觀與落空:讀鹿苹小說《甜麵包島》 黃資婷
072異國風情的記憶之書──《甜麵包島》 張淑麗
075無間回轉,孤寂流離,人與自然共生為救贖之徑──讀鹿苹《甜麵包島》 劉雪珍
080島陸之間──有關家園、族群、瘋狂的抗殖民群島想像 梁一萍
專欄:顏觀點
086螢火蟲燒掉柴房 顏擇雅
專欄:小屋筆記
094棋逢對手 賴香吟
專欄:我們的時代
100海明威與我 林宜敬
專欄:拉波德氏亂數
102失蹤者 童偉格
一瞬之光
110坂本龍一:如何思考音樂,就如何思考人生 馬欣
【編輯室報告】
那些曾經以為太遠的地方
執行主編 蔡俊傑
一晃眼就到了五月了,忙亂起來,時間就被忽略了,像一回神便已撞進日常的灰霧中,只有依靠伸手可觸的定點來確認當下的位置,不管是可預見的各種工作進度和成果,桌上散落的稿子,許許多多的作者名字,長長短短的文章標題,未接來電,已讀未讀的訊息,還有好像永遠填不完的行事曆……。
其實日常這兩個字挺好的,好像站在線的一邊,只要不要跨越,就會很安全,或者說,安好。只是這樣的安好,蘊藏太多瑣碎繁雜的物事,很多時候想想就過了,但真的直面應對時,又得慢慢的一件件處理完成,重點還是在於,該如何把每件事情做好,做到滿意。而構築日常的那些不斷運轉的巨大齒輪,很容易把時間輾在生活中,一不小心便會讓人看不見更遠的地方。
我們都習慣對遠方投以豐厚的想像,彷彿回應著彼端如漣漪般波蕩開來的細微訊息,那些片段的畫面,厚薄的氣溫,陽光的深淺與潮浪的來去,更偏好從旅行者的口中聽取遙遠日常。而所有以里程計算的,終有抵達的可能和方式,唯有心裡的期待,只能無限地趨近滿足,但也有可能是越趨近,就越覺遙遠。
在這期專輯裡,鹿苹談到小說集《甜麵包島》的寫作緣起。她在加勒比海小島旅居三年,島嶼善變,感受的刻度被劃分得更為細緻,空氣裡的氣味、天邊雲霞、晨昏正午之間陽光的熱度、風的濕膩觸覺,還有人身上的味道和陰影。海浪去過太多太遠的地方,任何一道漣漪都是獨一無二的曲折,層層往前推進,彷若每一處末端的邊緣都早已是可供預想的結果,不用刻意拼湊,一回神自己已經融入其中,故事已經在招手。只是海可以把這些結果帶到多遠的地方?而多遠,都是一種相對應的感受,就好像人與人之間的間距,還有自己與自己內心的間距。從海島離開之後回到加拿大,她在城市裡感受到的急促和困窘也被放大了,而那些在海島上(更遙遠)的記憶,隨著時間流洗,如同空氣中逐漸增加的水氣,滲透到了身邊所有不經意的細微處。
故事就是這樣一小撮一小撮的慢慢撿回來。
那些住在島上的人、短暫行經島嶼的人,還有懷抱著自己的目的向島索求的人,彼此之間牽引來去,最終,即便可能有誰曾抵達過任何一處遠方,始終也都是他方。所以也可以說,大部分的開展,都是從離開開始。很多時候真得要從某地(甚至是某人)離開的時候,才得以藉由距離和時間給出的餘裕,進一步發覺其人事時地相對於自身的意義是什麼。島與人的孤立和破碎,以及各自的完整與孤單,不同的島嶼上所蘊藏的豐厚可能,不論是相互理解還是衝突推拒,人們都得要學著在可能裡生活。
【INK印刻文學生活誌】
《印刻文學生活誌》於二○○三年創刊以來,致力搜羅所有能指向心靈的創作,以文學為主軸,涵蓋藝術、電影、攝影、音樂、表演等領域;內容有作家特集(新作發表、深度訪問、作品析論)、新人推介、藝術評論及文學教育等內容,並持續報導國際文壇動態,引介國外作家作品。作品永遠是文學的重點與中心,期予認真的作家一個最好的發表平台,並提供文學愛好者閱讀的最佳管道。
【預購】邱妙津日記(上、下冊不分售)◎邱妙津
平常價 $44.00內容簡介
書背為特殊設計
一九九五年六月二十五日,年輕小說家邱妙津自死於巴黎,得年二十六歲,聞者莫不唏噓。其先後出版的作品如《鱷魚手記》、《蒙馬特遺書》等至今仍傳誦不絕,獨特的文體、寫女同志的熱烈情慾、真誠率直的筆法,對年輕一代的創作者啟發甚多。
忽忽又已過了十二個年頭,人間干支走過一輪,如今讀者們終於能看見在她1989?1995年日記中宛如她《蒙馬特遺書》未收錄的小說細節與生命內裡,與直面生活的思索。
我們不只再一次見到其中驚人的生命能量與早慧才氣,也看到她在時間中忍熬傷痛與沉澱靈魂的證據;更看到她其他作品中環環相扣又相互推翻的,對於愛與死亡的辯證的源頭。其中也包含她學習與進行創作構想的軌跡。
作者簡介
邱妙津
台灣彰化人,一九六九年生,一九九一年畢業於台大心理系,一九九二年十二月前往法國,留學巴黎第八大學心理系臨床組,一九九五年六月日在巴黎自殺身亡,得年僅廿六歲。
邱妙津多方面的才華在大學時代就開始充分顯現,曾以〈囚徒〉獲得中央日報短篇小說文學獎,並以〈寂寞的群眾〉獲得聯合文學中篇小說新人獎。除了寫作,邱妙津還擔任義務性的心理輔導工作、雜誌社的記者,同時拍攝了一部長度三十分鐘的十六釐米影片《鬼的狂歡》。
一九九五年六月邱妙津驟然辭世掀起了台灣文壇一陣驚愕,隨即造成一時風潮。同年十月她的首部長篇小說《鱷魚手記》獲得時報文學獎推薦獎,書中的「拉子」、「鱷魚」等詞也成為台灣女同志習襲用的自我稱號。最後一部作品《蒙馬特遺書》更由導演魏瑛娟搬進劇場,這都證明邱妙津作品的影響之日久不衰。
主要著作有《鬼的狂歡》、《寂寞的群眾》、《鱷魚手記》、《蒙馬特遺書》、等。
目錄
★2.1990年日記(98篇)
★3.1991年日記(90篇)
★4.1992年日記(30篇)
★5.1993年日記(18篇)
★6.1994年日記(40篇)
★7.1995年日記(58篇)
內容連載
一九九一年
六月九日
畢業了,我也把一切結束了。把所有的垃圾都丟出去後,卻也不知道以後要怎麼活下去?很悲哀,真的是不知道以後要怎麼活下去,一點概念和想像都沒有。到頭來,從前花了那麼大力氣經營建構的生命景觀,對我卻完全沒有真實感,它們似乎是整個建築在逆反我生命須要的點上,我不知道怎麼面對我的生命須要,它在痛徹心肺地揪扯我,它在告訴我我活著最想要的就是「被愛」。我不知道要如何繞開它去鋪展我原先設計好的生命華麗圖象,我不知道繞開它所完成的生命圖象對我有什麼意義,我更不知道要拿什麼作力氣去投向未來的圖象,而如果誠實地面對它又不知如何才能不虛幻地捕捉到它?
到底什麼才是「真實」?這四年行李裏裝滿了垃圾,不知道為什麼原本撿回來如此珍視的寶貝都會變成虛幻的垃圾?我不知道到底什麼才是穩定的「真實」?為什麼在珍愛一個東西時必須同時想像如何推卸它虛幻化後的責任?根本沒辦法為任何愛的選擇負責,它總是不要我負責,我不知道為愛和生命如何負責。
活著充滿被他人的「否定」,我體內最美最重要關於愛的生命力不斷地被我所愛的人否定,她們否定我愛的權利,而我原本又是如此強烈地具有「要去愛」的傾向,這麼多的否定就幾乎是否定我的存在,使我變成更熱烈渴望被肯定「能愛」的人。
好喜歡F,不知道怎麼辦,不知道怎麼會這麼喜歡她?愈進入她愈發現她與我的少交集、無關性,但卻喜歡她愈多,她的個性對我愈來愈具魔性,像海洋般廣闊、無限包容,她身上的女性似可一直深入而溫柔地含納,這就是她使我無限深陷不可自拔的魔性。她也正以她完全的與我相異撞擊著我,她開啟我離開我自己的座標去體會生命的價值,她整個生命都在顯現另一種赤裸、自然、樸素、平易的價值給我看,與她的生命相比對,我的生命是那麼虛假、贅冗、華而不實、大而無當。她幾乎一無所有,所有的意義都是靠她赤手空拳掙來的,在她的世界裏沒有靠別人這種想像。我完全相反,我什麼都有,所有的意義都是靠別人給我的,但唯獨缺乏靠自己可以活著的真實感。相形之下,我的存在顯得多麼軟弱可鄙。
她的眼睛、她的裸體、她的靈魂、她的聲音,這幾樣東西加起來等於一個女人對我的全部意義。我渴望獲得這樣一個完整女人的意義,我想要擁有一個完全屬於我的女人。她可能永遠都不能欣賞我、不了解我,她可能永遠都沒辦法產生獨特靈魂的強烈愛的意義、自己種在我愛的苗園裏,但是我必須儘早放棄期待從她身上得到這些。我所能從她身上獲得的是擁有一個完全屬於我的女人,並且我能刻劃她的靈魂,但不會刻劃成我所要的樣子。
我相信只要我自己的生命意義挺拔起來,我就能豐富她生命的意義,我一定能為我這個心愛的女人注入靈魂的,並且我將完全擁有她的靈魂和身體。她身上有著太肥沃會與我緊緊連繫的品質,她根本一點都拒絕不了我,我對她是唯一的闖入者,她絕不可能忍受趕走我,而她的溫柔又是那麼致命地吸引我去侵入她。只須要我對她多一點耐心,她對我多一點承認。
生命必須重新「歸零」,讓它重頭長東西。
六月十日
從今天起我必須開始對自己負責,我必須開始有責任的觀念,開始訓練自己承擔屬於我的責任:前途、家庭、愛情、經濟。我要變成一個有責任感的人。
關於前途,我仍然必須如計劃踏上自我成就的孤寂路,我必須先成為我想成為的那個人之後,我才能夠對別人負責,我才能獲得自由選擇我所要未來的權利。
關於愛情,我不能期待它太多,我要明白它不可能給我全部的幸福,我只能理性地任它安靜地長大,太多熱情的澆灌只會使它夭折。如果我沒學會好調和理性和熱情,我就永遠無法獲得恒常平靜的幸福。
關於自我負責,我相信只要我去過一種我自主選擇來的生活,我就會有動能和意志去負責。它並沒有那麼難,我的意志薄弱是由於我被逼迫去釘在一種我之於它無能為力的責任上。
關於記憶,我說過只有藝術能真正安慰記憶,再強烈悲傷的記憶都成為藝術的最佳材料,對藝術的愛就是對記憶之悲的忠貞了。在藝術之前只有強者才能存活。
關於時間,它的全部存在都要是為了藝術。
六月十二日
擁有愛情的日子就是這樣,平凡無奇,在一點一滴瑣事中累積情蘊,悠緩和中板行船,然而踏實寧靜,接近真實。
從前渴望插進現實,如今渴望真實,彷彿只有真實才能治療我心靈的病痛,只有真實才能治療我心靈的空虛。然而真實到底是什麼呢?真實就是藝術就是愛,真實就是我想要過的生活,就是我想要有的人與人的關係,就是我想要奉獻自己的工作,就是主動進入時間裏。
這四年裏常常嚴重缺乏真實感,主要撞向我的時間的:學校課業和勉強屬於我的情人,之於我都虛妄得可怕,前者是被硬塞進來的(社會和我個人成長的歷史軌跡完全錯開相關性),後者則是我硬塞進去的(對方和我的須求也無法接合),我生命的主動性不斷地生而被挫、奮而軟弱,從別的旁枝處補給後,又被這主要的工事壓榨乾,而這種乾涸完全是單向循環,規則是:我完全無法從它們身上獲得熱情和意義的補給,卻必須為了倫理上的責任維持它們的運轉而不斷給予熱情和意義。所以我總是走向乾涸和不真實。
到底什麼樣的生活能給我真實感呢,我也沒有把握,什麼東西能真正治療到我心靈的病痛呢?也許是恢復我生命的主動性和創造力。不要再被那麼強烈地否定和維持地挫折,完全被我目標「無化」的存在,強迫性扭曲自己進入意義的結構,難這樣的結構之前我是完全沒價值的,然而我卻「必須」不准停止地表現我的價值,所獲得的是獎狀式抽象懸掛的價值,再也不要這些了。
須要就是真實。我的歷史創造了我獨特的真實,全部因我而面對我獨特的真實就是誠實。除非徹底放棄歷史的真實,衝上嶄新的超越界;之外就是意識型態支持忍耐和等待;不幸則逐漸墜入被「否定」所運轉而「自我否定」的毀滅裏;幸則衝躍進被須要的真實所引導主動創造幸福的過程之中。
F,我的女人,我要把全部的愛都傾注在你身上,你不知道我體內為你貯存的愛有多巨量深徹,你不知道我多渴望能專注地去愛一個人,你不知道你對我的溫柔接納是我多大的恩情。我要洗淨自己,對生活的時間變換一種想像,修訂所有的生活習慣,重頭賦予我生活新的心理情調和充滿愛的內容,我就只要愛你。
六月十六日
如今什麼是我的真實呢?我渴望真實,我現在心裏的聲音告訴我:其它什麼都不重要,只有沿著真實走才不會被架空。不斷地去愛而不被愛就會被架空││這是總結四年經驗下來而不知道為什麼的首要法則。~\愛是一種交互作用的平衡反應,一輩子記得好嗎?永遠不要再犯這種可怕的錯誤。它是平衡的藝術,絕非個人秀。
把那兩樁虛假被架空的愛都丟到垃圾桶,愛著那兩個女人的生命荒謬得可怕,真的荒謬得可怕,我將自己最珍貴的愛交給別人,任其踐踏,任人對我殘忍。她們先天就可能擺脫不來愛我的責任,是我自己選擇這種痛苦去愛的生命形式,等到把自己掏空、痛到極點了,我自己愛的意志會自動粉碎,徹底由內心產生無關性而絕然地脫落。不能怪別人不珍惜,這是雙方先天結構的問題,也是我所選擇與現實妥協暫時滿足欲望的方法,它毋寧是種生存的手段,我得自己承擔起被架空的責任。我已經乾枯了,我還必須對別人負責嗎?誰來體恤我、為我負責呢?││沒什麼,各人負各人自己的那份責任,不願再對她們有一絲軟弱更不再須要完全誠實,刀子快速劃過快速擦乾血跡,乾淨漂亮,只剩簡單的人際法則,她們怎麼也不能再影響到我,只向記憶尋求愛的終極意義吧。既然沒有愛,就只剩優雅了。
我要面對我生命全部的真實,以後的目標就是讓自己往強的方向走,以能負擔起生活和愛的全部責任為目標,二十五歲前做到自己要做的事情,像個漂亮的T.B.。
至於愛,要慢慢地減緩對愛激烈的渴掘,把「因須要而愛」的成份慢慢還回去,用輕鬆的態度悠游其中,平靜地讓它像空氣一樣存在,付出的愛像「呼氣」,汲取的愛像「吸氣」,一切都要很自然,不要激烈不要痛苦。自己的生命要自己承擔,然後讓愛人慢慢地進入生命的每一氣息中。
六月十七日
形象之美是那麼容易消失,只有靈魂質地的力量才能牽擊住兩人之間的愛。智慧、天真和溫柔是三種最動人的靈魂之美,其它的文采、形象、物質都是虛妄的。有時候不知道什麼叫愛,只知道要去愛,又怕愛的感覺會隨時消失,心裏常想我就要為她作犧牲的這個人值得嗎?這真是個痛苦的問題,如果連這次都不算愛那我就不知道這世界上還有愛嗎?從前太渴望了,就只是要去愛,以自己愛人的自發性為恃,但真正獲得後又因失去追求的趨力,害怕自己不能繼續在愛的狀態裏。
六月二十五日
過去的種種就都讓它自然流過,流進記憶的河裏。關於失敗的愛情,要記取教訓獲得成熟,關於別人,要努力給予別人意義。從現在起要努力開啟新的現實,在新的希望裏建築新的真實感。
(我的生活沒有編年史。從來沒有重心,沒有道路,沒有軌跡。我的生活中有些遼闊的地方,大家都要我相信那兒有個什麼人,而那不是真的,沒有任何人。)
也許就要背著這樣的感覺體一生,在這種悲傷空虛沒有真實感裏走過整體時間,但是沒有關係,總有希望總有獲得。還要奮鬥下去,不要浪費生命。
六月二十六日
太多關於愛的傷害了,總是一樣的,不能持久的傷害。厭惡極了這些傷害,為什麼總要有這些無聊的傷害?這些傷害破壞盡了愛原先所累積起來全部美好的東西,因為它們愛變得如此虛妄,完全像幻影般的東西。從前的山盟海誓,如今所愛的對象竟變得一點都不值得愛。
這似是個性裏根深蒂固的壞毛病:不斷地背叛自己的感情。總是讓自己進入一個無可救藥會崩毀的循環裏,最後讓自己對這個循環完全無能為力而必須放棄。總是委曲自己,沒辦法和對象討價還價,力量用盡了就得自己走開。總是這樣的結構。
F啊F,你雖然是這麼單純、什麼也不會了解,但是全世界只有你是完全屬於我的,只有你是我被准許討價還價,如果不疼愛愛你還能疼愛誰呢?
關於愛,除了F這麼柔軟的部分外,幾近麻木硬化。
六月二十七日
從現在起,要撇開愛欲的問題,開始問自己之於生命的其它部分:創作和生活,我還想獲得什麼,要怎麼做才能獲得?
關於愛欲的問題,只剩下意志和快樂兩部分了,這完全是我自己個人的問題。這個部分我花了太多時間和心血去思考、體驗和經營:個人生存的基本狀態就是殘酷孤寂的,整個生命的過程就是面對它更多或累積力量面對它。而關於「幸福」,它的理型態晶體並不存在,毋寧更像與生具來的幻覺,「幸福」是佈滿過程裏俯拾即是的瞬間,它不是什麼里程碑似的天國屏障,越過或抵達之後就可全部得到或免於心靈病痛,完全沒有這種烏托邦。任何東西都須要靠內在力量裏的愛和意志創造出來,沒有內在力量就什麼也沒有。
之於我,「愛欲」只變成選擇一個合適對象的問題,然後創造一種「真實連繫」。什麼是「真實連繫」,就是我之於我和我的情緒、期待和須要可以真實地被接納,並且能自然地獲得良性回應,而在廣闊的時間裏自由地作深入結合,形成生活裏不可取代的具體連繫體。像我與妹妹的關係就是最好的例子。
剩下的直指我生命基本不安的,就是「負責」和「自毀」的問題。選擇一個人之後,如何承諾能持續在這種選擇狀態內,並且拒絕其它更能滿足的可能性?另外,當自己某階段的內在結構要爆破時,如何讓自己保有力量仍去維持那種關係的正常運作?
在客觀性上:F個性的柔軟及女性愛的天賦,能在「愛欲」上完全接納並回應我,她甚至是一個會等待和守候我一輩子的女人。基本心理體質上,她容易滿足、快樂,面對世界是獨立且能自我負責的,情緒面積以及與世界相關的內容物凝縮到最小,所以能在對世界最少的要求下,維持最精簡的自給自足系統,這對我而言是片「堅實的地」。但是她不是我關於女人想像的原型,她沒有想像的基礎了解我,自己進入我的靈魂裏和我對話,不能在知性上對我作藝術的回應。她的形象之美或身體的吸引力或許不能支撐我源源不絕的熱情。她所想望的世界圖像和我的之間在細節上若非大量衝突就是會錯開,兩人難作具體的連結。
七月四日
深入這樣一個人是神祕的,我所發掘到的「溫柔」是可怕的,它超乎一切之上地突顯出來,成為支配我感覺情緒的唯一勢力,且溫柔又喚醒溫柔,無限衍生下去,這溫柔自身的質地和意義到底是什麼?彷彿那是我最想要從人類身上獲得的一種東西。「溫柔」的深度是可怕的,它激發我強大的熱情和意志,以及產生熱情的意志。
「溫柔」它的性質到底是如何?它似乎可無限含納一個人,沒任何佔有、否定、推斥、摩擦或關於力的作用。代替相對強勢的「外化」回應,它不是以對等或低階的方式並處,而是用無限包容和貯存消化的方式,完全和平併吞你。它彷彿是個儲能和休息系統,不是屬於釋能和活動的系統。
我在想生命中孤獨和流浪的狀態,之於我到底是不是真實的須要?過去全部的孤獨和流浪都像是一場錯誤,除了為逃避,我從不曾真的要過它們,它們塗在我的時間上的就是「虛無」兩個字。
之於任何感情的責任都不要再逃避了,深深體會到自己生命的意義根深蒂固地建築在此,真實就是這樣,屬於我獨特的真實必須被清晰地標出版圖。
不要逃避,就是要負責任。
七月七日
與F的結合,彷彿強力地根植在女性大地上,她給我的東西是如此穩定、堅強、飽實、可靠。不知道這是不是就是真實的結合感,與另一個女人,我夢魅以求的「女性」。到底為什麼對女性的渴望這麼深,少了這個東西就如飄萍般不安騷動。我從她身上得到的是什麼?進入整體的女性意志深處,她給我她絕對、唯一的熱情,她的專注、母性、溫柔、女性的堅強,以及靜謐的內在世界和安定如磐石的感情大地,更重要的是向我展示一種精確如幾何般具永恆性的生活模型。
女人,除了語言、行為可表現的現象之外,等於更多的神祕,那裏才是真正的她。
【預購】被黑洞吻過的殘骸◎陳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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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會不會永遠記住
宇宙的折射,有生有死、喜恨纏繞,這全部的全部,在塌縮之前渴望被你吻過。
陽光徹底乾裂
冰融得跌跌撞撞
結晶以前
你是火山
噴發炯炯的,炯炯的
沸點
這是在認識你之前的故事,一個關於被丟入黑洞的故事。
一直在拼圖,把殘骸拼拼湊湊,便是恆星,然後感覺到溫暖,像雨天的體溫,淋得全身充滿記憶。
於是在殘骸裡,想像更遙遠的方向,力量或許渺小,但絕對篤定。
詩是呼喊,是宇宙的呼喊,也是我的呼喊。
我寫過一首隕石掉下來的情詩
而不是流星
流星太薄,一劃就瘦成線條
還沒落地就蒸發不見
可是我心愛的隕石
會直接在你家門前炸出一個洞
不用出門
你也會永遠記住這個坑洞
作者簡介
陳少(陳亮文,1986—)
台灣桃園人,元智大學財金系、台北教育大學語創所畢業,個人創作簡歷為「勇敢的詩帶著不勇敢的人繼續往宇宙探勘」。
曾獲詩的蓓蕾獎、林榮三文學獎、台灣詩人流浪計畫、全國優秀青年詩人獎,擁有部落格「喜歡這樣子靠近宇宙」,作品入選《2009年臺灣兒童文學精華集》、《2013臺灣詩選》、《2014臺灣詩選》。
目錄
輯一 適合淋雨的寓所
家居 010
松果 013
彷彿和秋天相關 016
初冬 019
彷彿和冬天相關 022
彷彿和春天相關 025
彷彿和夏天相關 027
瓶中夢 030
母鄉.基隆 032
父鎮.瑞芳 033
我城.蘆竹 034
他說我的手適合搖筆桿 035
二○一二 038
蘭花 041
最終 043
輯二 流星劃過血色邊際
以安逸速率崩解 048
病歷表 051
在馬祖站哨的阿兵哥 055
不眠之城 057
最佳員工 060
孵蛋盆地 063
從咀嚼開始 066
有點巧克力 068
無國界料理 071
加薩現場 074
核能星球 078
孩子 081
二○一二年一月十四日 084
背對 087
輯三 雙股螺旋變奏
似乎 092
百生 094
蟬、蜜蜂、瓢蟲與蝶 098
蝴蝶蝴蝶飛進城 102
石虎 105
獅頭山的獅子 110
豆子埔溪的蝦寶寶 114
午夜曲 117
雨巷 120
夢別 123
深山練習 125
以海丈量 129
夢與幻 132
北極海諾言 134
宇宙觀 138
輯四 黑洞的夢
騷 144
我親愛的D槽小孩 147
三個死會的人 150
風暴途徑 153
刪掉你的留言之前 155
心理學情人 158
歡迎登入地球 Online 162
八○ 166
第三號星球紀史 169
Atmosphere 172
水星 177
溫泉 178
錯願 180
眼球 182
水蛭 184
黑太空 185
內容連載
輯一 適合淋雨的寓所
彷彿和秋天相關
9月7日
寫到這秒
字開始懷疑自己
是否還能適應燥熱的頁碼
牆長出多肉的菌菇
百蟲盤踞
睫毛是熱帶
無雨的林地
9月30日
再翻一頁
散漫四月遺留的味道
眼袋略有不甘
大滿貫老將黑馬鬥獸
一旦暖身
就有人注定要輸
10月13日
大半夜鼻涕倒流
月球失了音階
指腹守著鍵盤守著伺服器
灰塵奚落
網路重新連線
存取我最誠懇的叛逃
初冬
歉意來得比想像中突然
我想我還不是枝頭
最後一片
枯靡欲墜的葉
飄浮不定的塵粒
影子恍惚長出黴斑
我該習慣
沿著往事一隅
按時擦拭櫥櫃
整齊畏光的餐具
陽光軟弱無力
電腦的文件乾了又濕
鍵盤別類的字音莫名優柔
語言暫時含在喉頭
保持澀澀的餘溫
舌頭嘗試分辨一些意義
體溫逐字翻譯
換季和風寒的摩斯密碼
徵狀貼近真實
不知該升該沉的游移
站在季節的頂樓
端詳漫夜而來的鋒面
電話亭勉強呵出熱氣
向玻璃窗問候幾句
暗示我稀釋
無窮繁複然而
過分日常的十二月
彷彿和冬天相關
11月15日
家蚊總癖嗜
有故事的三房兩廳
肉骨與鮮血潺潺的溫度
沿牆密布成葉脈
12月16日
總要掛上繽紛的燈
戴上紅色高帽唱一些歌
大家朗朗上口的那種
假裝生日
他笑一笑老了一歲
我笑一笑只想離開
12月18日
可以再睡五分鐘
或者更久
像土撥鼠賴在洞裡
即便不是很暖和也沒關係
即便世界頭條也跟我沒關係
1月4日
早上吃了三明治
仍覺得餓
閃過一個念頭想問你
有在這個時候洗過冷水澡嗎
如果花在錯誤的座標開了
你會不會永遠記住
彷彿和春天相關
1月21日
日子適時地寒冷
扉頁以更盛的字句問暖
窗簾始終沉睡
面對突如其來的光線
嘗試不在意
反正陰雨總會驅散陽晴
2月19日
有人的口袋收集種子
點燃其中一朵
春天的極短篇
煙花匆匆
綻放比凋謝要短暫
3月5日
低垂的葉綠依賴露水
視線一片潮濕如
即將說出的話語
彷彿日記就要盛開,就要
氾濫成為雨滴
在收到雷聲之前
窗外沒有什麼值得看
彷彿和夏天相關
5月14日
勉強擦乾最後一滴朝露
返潮的語句岌岌滲出
念頭從落地窗滑落
思緒是具體而潮濕的旅程
每步腳印都熱溽黏膩
6月9日
陽光在臉頰種下青春
痘
幽微且渴望暗處的芽孢
藏身午後縫隙
雷陣雨收起對白
在心裡的城獨自滂沱
7月20日
炎熱的蟬聲瘋狂轟炸國土
太平洋軍艦節節敗退
額頭的汗
如融雪般塌落
8月31日
陽傘用力抱緊自己的影子
夕陽的體溫使玫瑰閃燃
明亮過後的細節上鎖
缺口,迅速龐大
迅速纏繞
那些急須防曬的心事
瓶中夢
1
和你相仿的月光
靜謐灑在窗櫺
盆栽的花又比昨夜
淡了一顆星
起身離開情緒
腳印輕慢如海洋
彷彿就快要
實現潮水
無悔的拍打
2
又是他夜未完成的
夢囈,花朵吐出
一粒安眠藥,絕美
而絕情的盛開
花瓣落在海面
聆聽月色的擱淺
一分一秒釀成漩渦
你拋下船錨
潛入更純的黑
自主
夜的無常
母鄉.基隆
情緒招來漲潮和烏雲
想說的話鎖入一滴雨裡
雙手繼續對折毛毯,還在加班
汗是滂沱的西北雨
悶雷打在疲累不堪的午後
短暫的盹帶妳重新踏上
彩虹的山
妳的容顏是雞籠雨後
綻放的風
父鎮.瑞芳
山依然佇立在那
黑鳶依然盤旋
鐵軌運走煤礦,運走夢境
發生過的陰影還在
剛剛抽芽的種子陪同
腳印下山
在另一座山望著瑞芳
你的淚成為河
以湍急的回憶還原
山的形貌
我城.蘆竹
我已經爬上另一座,自己的山
學習父母一樣姿勢
一樣扎根,草爬上眉間
在潛意識裡花開
捲髮漸漸繁茂如岔枝的樹
我的思想是台灣藍鵲
真誠不勇敢是松鼠
每當悲傷,我需要走進三月
為我鎮守祕密的大霧
他說我的手適合搖筆桿
他說我的手適合搖筆桿
不像他的手
寬寬短短
生得一副宿命樣
掌紋間的繭沉得像一朵烏雲
隨時會引起蝴蝶效應
出現不曾出現的彩虹
毫無雜念
又不合時宜的
那種彩虹
我的手曾經幫未來拔過牙
為暗色的獸指引
回家的路,讓牠
和平生活在
我實踐的小星球上
也曾和他的手
一起捻熄幾根二手菸
兩種手相都重疊著
部分共同的身世
我認真在白紙書寫
或靈感或掙扎的
象形與符號
不知能否配得上
他口中
那雙適合搖筆桿的手
二○一二
窗外不再流行陽光
所幸看雨的嗜好已經養成
低窪的積水深沉如鏡
反覆倒映逃逸意識
二十一世紀的
頹廢禮儀漸漸成形
磅礡而理直氣壯
並低調翼翼融入歷史一隅
如同藏躲於落葉身後的黑影
彼此結夥,肩併肩遊行
繞過所有主義和體制的步履
沒有人解釋分支通往何處
我們甘願逆流
制止時間繼續闖入
毛玻璃沾附未乾的雨
陸續折射受潮之夢
與熬夜過後新生的鬍髭
重新定義懶散,無所
意義卻彬彬有禮的存在
也懂得將史觀過度的雜誌
整理好,依序擺回書櫃
更多無從歸類的房間
由不具名的藤蔓認養、命名
攀爬被灰塵覆蓋的意念
一切於牆角慢慢滋生
即便現在決定刮掉鬍渣
也是不帶任何
抱負的革命
蘭花
我走入我的夢中
目光看似堅定又多麼艱難
隧道拉出時間的投影
季節隨著淚水滴落
世界注定充滿潮濕的對白
每一行詩都顯露疲憊
迷霧聚攏了思緒
守在懸崖的蘭
讓海浪拍打得如此堅毅
所有的漩渦都倒轉成指紋
用以指認沿途的閃電、可能的暗礁
一艘遠洋的軍艦
在暴風眼測量信仰的脈搏
巨鯨背負一座島嶼潛行
毬果和蛹安穩沉睡了
一期花季
微弱的聲納穿越海峽
穿越森林;銀紫色的瓣
在湖畔輕撫鹿角上的淚痕
漣漪的心跳停泊於此
蜜蜂以複眼預言霧中的花期
目光堅定又多麼艱難
我決定闔眼
順著幽香走出
最終
游出這座島
帶上釣竿、素描簿和灑脫的螞蟻
摺疊好的鑰匙寄放在傘下
枕頭易碎的餘溫
還殘留隔夜
擱淺的夢
從彼端的盡頭登岸
打開軟木塞,讓螞蟻
化為氣候的紋理
演繹緯度專屬的語法
延續圖騰的填空
在浮游座標
開鑿住址的巢穴
循著深沉的軌跡
我的白日夢與當地
曠野的歌謠同樣親暱
沿著爪痕我取出素描簿
勾勒這座異鄉幽微的靈魂
譬如貓和枯樹
遙遠的對望
流浪半個身世
游回這座島
曬乾身上的鹽
岸邊的孩童搶著問我
身旁那具
釣竿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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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常價 $20.00人,本天地間之羈旅者,百代中之過客。
本來就沒有什麼地方可稱為真正的家鄉,尤其當一個人知曉了這命運,他便應該接受並且熱愛變動不居的生涯──那他才能成為真正意義上的旅人。
對於這一層次的浪遊者,旅遊是不純粹的,他要的是生活本身,他要求生命就是一場完全的盛宴;觀光是不徹底的,他要的是體驗本身,他要求他生命所經歷過的每一個地方都有愛有恨、在他的靈魂深處留下印痕。
正如古人所謂「過處便有情」,愛上,便住下──倒過來講:要住下,怎能不愛上?
愛不止是一夜眼神的勾連、繁花之間的擦肩,愛一個人怎麼能不完全體驗他∕她?同樣,在世間流變中,一個有情的旅者,若愛上了一個偶遇的地方,又怎捨得不去融入它的生活、成為它的一部分?——廖偉棠
這或是一本居住、造訪與告別之書,
也是詩人的浪遊劄記,
整本書諸篇作品串起來,
更是一首浪遊於生命和宇宙,自在不羈的永無完結之詩!
Wearing Flowers Wandering in the Night
在旅次宿寓中,不論長住、暫留或自我放逐,作家感受到生命經歷處情感流動的軌跡,以及過往記憶的線索,將時光作為隱身衫,也不斷尋訪、確認能教靈魂既安定又不能停止騷動茁長的心靈原鄉,將生活煉成藝術,也將藝術鑄成生活;透過文字與影像,展現並探索生活的無限可能性,偶也傷懷也悼念離開生活、詩、夢以及這個世界的多情「失散」友人們。
新世紀以來,作家的足跡跨越了仍因時間、語言、文化、膚色而顯得互相隔閡陌生的我們這世界許多角落:巴黎,愛丁堡,越南,哈爾濱,北京,那不勒斯,羅馬,巴賽隆納……帶領我們凝目於靈魂的蒼老沉靜,也驚豔於青春的氣盛深情。一次次旅程,也如盛裝或虔敬哀矜或疏放歡快地在最深的黑夜中行走,在死蔭之谷行走,宛似立志成為最早甦醒的光源之悲願,也是對於壟罩這時代的陰翳正好與藝術的美感互相映襯的體察與繫念。
作者簡介
廖偉棠
一九七五年出生於廣東,後遷徙香港,並曾在北京生活五年,現暫居香港大嶼山島,四出遊歷。全職作家,兼職攝影師、攝影雜誌《CAN》主編、文學雜誌《今天》詩歌編輯。曾獲香港青年文學獎,香港中文文學獎;台灣的時報文學獎,聯合報文學獎,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馬來西亞花蹤世界華文小說獎及創世紀詩獎。曾出版詩集《永夜》、《隨著魚們下沉》、《花園的角落,或角落的花園》、《手風琴裡的浪遊》、《波希米亞行路謠》、《苦天使》、《少年游》、《黑雨將至》,攝影及雜文集《波希米亞中國》(合著)、《我們從此撤離,只留下光》,攝影集《孤獨的中國》、《巴黎無題劇照》,小說集《十八條小巷的戰爭遊戲》等。二○○九年《和幽靈一起的香港漫遊》是廖偉棠最新的一本詩集,也是他第一本完全以香港為書寫對象的詩集。
推薦序
何必見戴◎梁文道
能不能這樣說,有一種旅遊文學根本用不著作者真正去旅行,因為早在啟程之前,他就已經想好要寫甚麼了。例如廖偉棠的 『衣錦夜行』。
聽起來這像是個侮辱,似乎廖偉棠窮數年之力四處旅行、拍攝和筆記的功夫全都白費了。不,這不是我的意思。且拿朝聖類比,任何一個朝聖者都不可能兩手空空地上路,相反地,他一開始就滿載了一大套的信念。他深知此行不能被動,而是要主動去尋求些甚麼。那些他所尋求所期盼的東西根本是他一早就知道的,乃至於實際旅程之主要作用僅在於印證。然而,「印證」二字又不可以最粗淺最實證的意義解之,它還包括了某種更深層的拓展和開發。簡單地講,朝聖的重點永遠不在外界那漫漫黃沙上的足印與滔滔白浪中的布帆,而在於內心真相之漸次敞示;朝聖乃是種建立在肉身經行裡的靈魂旅程。
廖偉棠喜歡 『達摩流浪者』,他在自己這部新作中也談到了賈菲和雷蒙那段有名的對話:「最初雷蒙相信」所有生命皆苦,「堅信」世界上除了心以外,一無所有「,但賈菲向雷蒙解釋中國禪師為甚麼把弟子扔到泥裡:」他們只是想讓弟子明白,泥巴比語言更真實罷了。「在一次攀山的危險之後,賈菲又啟示他說:」只有痛苦或愛或危險可以讓他們重新感到這個世界的真實。「他們一味求空,卻是實(他們在大地上的漫遊)把他們對空的思考完成。」故此,旅行依然必要,只不過旅者的用心不是採擷美果探索民情,卻是以道途中揚起的泥塵趨近自己一向思考一向關切著的對象。
廖偉棠並非達摩流浪者般的修行人,更不是朝聖的香客。那麼,他想要的究竟是甚麼呢?
莫非是寫詩的藉口?身為詩人,廖偉棠腹中似乎真有一條巴爾加斯.略薩所說的絛蟲,總是不可抑止他寫詩的衝動與才華,所做所為莫不是為了寫詩。所以我們在 『衣錦夜行』中最容易辨識得到的特徵,就是一般遊記中十分罕見的大量詩句。他幾乎無時無刻地寫,或許是在搖搖晃晃的長途汽車裡頭,或許是病中發燒偶而醒來乃得句二三;甚或是午夜抵達一座機場,無處可去,於是坐在離境大廳的長椅上憶記適才睡夢中的景象。就算他自己不寫,也要在恰當時機吟誦恰當的詩句。於是他注意到甘南拉卜楞寺附近的一座橋,過橋時自然得想起「一夢繁華覺,打馬入紅塵」。
莫非是拍照?以攝影維生的廖偉棠沿續前作 『巴黎無題劇照』的風格,拍下了不同地點的種種遭遇。有趣的是,這些照片正如他的文字,並不太過突出各座城鎮的特性,更不以那些最著名的地標為主題,反而別有一以貫之的格調。回想起來,既然是「劇照」,每幀照片必然要服務於一齣劇碼所設下的基本音調。難怪他這批相片在彰顯材料自身的某個特殊面相之餘,也還總染帶著一種氣息相通的氛圍了。這種氛圍,我以為是懷舊。廖偉棠也曾總結過西爾維婭?阿加辛斯基對攝影的看法:究極而言,攝影確實是種幽靈的藝術。所有被拍下的,皆已不復存在;如果存在,也只是相片中的存在罷了;水上的留痕,林中的回聲。
自Dean MacCannell以降,研究觀光社會學的學者都注意到了旅者的懷舊心態。
很奇怪,那些自命為真正旅者,不屑消費型觀光者所為的人們,總是會在一個從未去過的陌生地點感到一股鄉愁,並且不是對自己老家的鄉愁,而是對這座不曾謀面的城市的鄉愁。明明他沒有來過此地,明明他是初次造訪,他怎麼會懷起這個地方的舊呢?我想,至少對廖偉棠來說,他懷的是種前資本主義生活的舊,傳說中那還沒經過商業活動洗禮的本真狀態。故此他理所當然地喜歡越南,因為它太像他兒時的粵西老家。同樣地,到了烏魯木齊,最多去到二道橋便好,再往裡走就是擠滿遊客的「大巴札」了,那是一座過度迎合中土遊客的主題樂園。因此他還熱戀過數年前的北京,那年頭還沒有奧運,更沒有高聳入雲的摩天酒店;有的是仍未發達仍未長胖的藝術家與詩人,以及未經現代工程規整的原始草莽。
在這種懷抱底下,每至一處,廖偉棠所看到的其實全是自己的心象。這不是說他不懂得欣賞每個地方的新異;就像那些專業旅遊作家一樣,向讀者報告遠方的趣聞,令我們可以單單坐在扶手椅上就能想像天下的模樣。其實他懂,例如那不勒斯,在他筆下便綻放出黃色與黑色混合成的泥花,誠然是彼城應當展現的情致。只不過,廖偉棠總是看到了其他人看不到的面向,比方台北,他說此城有「清麗的寂寞」。我很懷疑有多少台北人會認同這個判斷;可是沒關係,他自己也說了,箇中淵源「不足為外人道」。
早在啟程之前,廖偉棠就已經知道他在期待甚麼。然而,這趟旅行仍然是必要的。讀他這批文字的時候,我一直聯想起百年前謝閣蘭(Victor Segalen)的 『出征』。謝閣蘭是法國詩人,通中文,在中國做過翻譯,也曾替漢學大家沙畹考察中國的古蹟文物。他是個怪人,雖懂漢籍,卻刻意望文生意地把一些石碑上的刻字扭曲成奇異的法文詩。當年法國盛行過一陣「異國情調」的美學時尚,謝閣蘭功不可沒。今天要用東方主義和後殖民理論去打倒他那些東方情調實在太過容易,可是粗糙的政治正確批判卻很容易大而化之地忽略掉謝閣蘭的真誠。所謂真誠,我指的是詩人謝閣蘭對想像與真實間的對抗的不懈執著。他的 『出征』據說是本中國遊記,但真正談到旅遊經歷的片段卻屈指可數;大部分篇幅,他都苦於心中想像與腳下現實之間的差距,角力與纏扭。
他說:「旅行者的義務我全沒盡到,如果我不對途中風景做一番描繪的話──這種體裁是好寫的。一個練習,一次體育運動而已。」「這次旅行所穿越的,就是中國──亞洲胖墩墩的皇后,一個以四千年實現的真實之國。但是,不要蒙蔽於旅行,不要蒙蔽於這個國度、不要蒙蔽於柳暗花明的每一天。……這裡展示的一干人物,目的都不在於把我帶到目的地,而是不斷地使爭執爆發出來,這熱而深的懷疑、第二次地、這樣呈現:當你把想像對質於真實,它是會衰退還是會加強?」
假如用這段話去解釋 『衣錦夜行』還不夠清楚,那就不妨換個角度,換一句更有趣而且大家更熟悉的話吧:「吾本乘興而行,盡興而返,何必見戴」。
自序
青春到處便為鄉
「青春到處便為鄉」,友人阿鈍送給我的詩句,寫得真是驕傲、灑脫,有勇氣能把路過的地方當成家鄉去愛的人,便是有情人,便是精神青春者。這種青春的勇氣不可謂不大,因為你要去愛、去生活,便意味著你要認識和接受它的方方面面:那不止是華麗和享受的一面(這是觀光客可以輕易占有的),還包括它的瑣碎、複雜、苦澀。但是你要是用心品味的人,你必能在這苦中品出蜜來,而且,這是你自己獨特的體昧,和任何一本書上描述的都不同。
這句詩,阿鈍用來形容我,在他眼中,「浪遊者廖偉棠已經越島無數,讀萬卷書也行萬里路。」我卻把這句詩獻給我在不斷遷徙移動中遇到的無數同類。七十年代出生的人,註定是屬於遷徙的一代,在我們的成長過程中,中國對城鄉流動的限製放寬、大學逐漸擴招,年輕人借著升學、工作的名義在一個個城市之間流動,而對於其中我等「波希米亞人」來說,根本不需要藉口,我們是文化流浪漢,逐精神上的水草而居。最關鍵的是我們都有把異鄉作故鄉的精神,有此精神的人便能得到他所「過處」給他的報償,他和他生命中經過的地方不是馬和驛站的關係,而是戀人之間的關係。
人,本天地間之羈旅者,百代中之過客。本來就沒有什麼地方可稱為真正的家鄉,尤其當一個人知曉了這命運,他便應該接受並且熱愛變動不居的生涯──那他才能成為真正意義上的旅人。對於這一層次的浪遊者,旅遊是不純粹的,他要的是生活本身,他要求生命就是一場完全的盛宴;觀光是不徹底的,他要的是體驗本身,他要求他生命所經歷過的每一個地方都有愛有恨、在他的靈魂深處留下印痕。正如古人所謂「過處便有情」,愛上,便住下──倒過來講:要住下,怎能不愛上?愛不止是一夜眼神的勾連、繁花之間的擦肩,愛一個人怎麼能不完全體驗他∕她?同樣,在世間流變中,一個有情的旅者,若愛上了一個偶遇的地方,又怎捨得不去融入它的生活、成為它的一部分?
對於我(和我的大多數朋友),北京就是這樣一個地方。在我去北京居住之前,我已經在四個城市生活過:出生地粵西小城新興、少年移居珠海、求學地廣州、最後舉家移居香港,皆不出嶺南範圍。所以當一九九六年我第一次去北京時我就被鎮住了──或者說被她下了蠱。中國原來有這麼瘋狂灑脫的地方,而且吊詭的就在其偏偏又是歷史和政治的核心,我新認識的每個人都似乎在過著這樣一種生活:我原來只在《巴黎,一場流動的盛宴》、《流放者的歸來》、《伊甸園之門》的文字中想像過的生活,詩歌、搖滾、醉酒、愛情與決鬥,幾乎天天都在發生著。於是我日夜謀劃,年年去北京,二○○一年索性從香港搬到(美其名曰自我放逐)北京,一住就是五年。
關於香港,我曾經寫過這樣的句子:「在香港,一個異鄉權充了故鄉,最後仍是異鄉」。混雜的文化背景一度使我迷醉──他理應成為我血液中的一部分,但是還沒有,二十出頭的我年少氣盛,結果在遊戲規則過度完善的香港感到很不爽,這裡的藝術家、詩人們也太小心謹慎,許多只是把藝術視作上班之一種,而我渴望的是生活即藝術、藝術即生活。看來當時只有北京這道烈酒能滿足我的胃口。在北京的五年,是我把自己徹底拋給偶然生活的五年,最初我和當時北京殘餘的「地下」藝術家們一樣,憑著激情過活:詩歌、搖滾、醉酒、愛情與決鬥……一個新鮮的自我也如青草萌生、瘋長。北京成全了飄泊的人,同樣飄泊的人也成全了北京如今風塵浮浪的氣質,這裡的青春大多數是遠離故鄉尋找機遇的青春,急欲找到停泊之處,又急欲找到自由的出海口,因此北京的散聚來得特別快,因此陳昇那首歌只能唱給北京。
更好玩的是,以北京為基地,我可以四處出遊,五年裡我去西南三次、西北三次、東北七八次、中原與江南更是無數次,然後就去台灣、歐洲與美洲。最難忘的是二○○二年春在台灣的環島鐵路漫遊和二○○四年冬在巴黎的浪蕩。台灣也是一個彷彿和我血緣相近的地方,每年不去一兩次心裡就發癢,如果說北京呼應了我性格中瘋狂的一面,台北則和我骨子裡的寂寞相呼應,在台灣我與一種清麗的寂寞惺惺相惜──不足為外人道也。而巴黎,那曾經在我少年時的閱讀中臆想過無數次的波希米亞精神之都,仍然沒有在全球化衝擊中變得讓人失望,主要是冬天的剎那風剎那雨,彷彿把所有曾經在巴黎流浪過的偉大鬼魂都召喚了出來與我同遊,結果成就了我最憂鬱的一本書《巴黎無題劇照》。然後我又回到最現實、最粗糙的今日波希米亞精神之都北京。
北京的粗糙、混亂其實是她最動人的一面,然而她在奧運之路上漸漸把自己規整(無論是形象還是精神上),敷了許多化妝品,漸漸令我失望。可是「我來了,我看見了,我生活了」,君子行在,從心所欲──北京到底鼓勵這種「雪夜訪戴」的精神:「吾本乘興而行,盡興而返,何必見戴。」我輩新游牧民族亦如此,想去一個地方,連夜便去,這是自然;愛上一個地方,住它數年甚至一輩子,也是自然;若突然想離去了,便輕身獨然去,那更是自然。
先我離去的是詩人馬驊,他二○○三年赴雲南義教,從此隱身激流中不見。二○○五年,我北京的友人狀況大多如此:詩人高曉濤長駐西藏、畫家陸毅遠走印度、音樂家顏峻在甘南學習喉音,音樂家宋雨(吉吉)去了義大利,音樂家李鐵橋去了挪威……友人星散,而我說:「時光就是一襲隱身衫」。並且當時的中國正在「熱」起來,我寫道:「我的這個中國,即將賣做戲劇中那個中國」, 當我在北京漸漸找不到北京的時候,我已盡興,於是我又選擇了離去,回到漸漸冷下去的香港。
但是對於經歷過北京的我,香港又重新成為一個異鄉──如今異鄉正正成為故鄉的代名詞,他再也不是束縛我的地方,反而成為了我的一個新的「發射基地」。新的浪遊時代早已來臨,我和這些「失散」了的北京浪人們,總有將來不確定的某時、在不確定的某地相聚的一刻,生活正因未知而充滿可能。「青春到處便為鄉」,這既是一個贊許,也是一個要求,要求我們在尋找「生活的別處」的時候時刻保持青春的氣盛。
【預購】瓊美卡隨想錄◎木心
平常價 $19.00樹和草這樣恣意地綠。從不見與我同類的純粹散步者。時有驅車客向我問路,能為之指點,彼此很高興似的──我算是瓊美卡人。
有一項懇切的告誡:當某個環境顯得與你相似時,便不再對你有益。
瓊美卡與我已太相似,有益和無害是兩回事,不能耽溺於無害而忘思有益。
我將遷出瓊美卡。
友誼的深度,是雙方本身所具的深度。淺薄者的友誼是無深度可言的。
快樂是吞嚥的,悲哀是咀嚼的;如果咀嚼快樂,會嚼出悲哀來。
誠實而勤勉的人,都知道,都慢慢知道,哲學和真理有其終點,終點是:沒有哲學沒有真理。
寫作本書時,木心住在紐約東陬瓊美卡,故此書名為《瓊美卡隨想錄》。木心用字非常講究,標點也講究,於是,在《瓊美卡隨想錄》中,各篇皆是兩字的標題:圓滿、將醒、綴之、尖鞋、(口庶)語、步姿……,光是這些標題就字字獨特精湛,豐沛嫻熟。
全書計分三輯,不僅因篇幅不同,各輯文字風格各異。第一輯藉由歷史或地理,或順理成章,或強烈發散;第二輯分「(口庶)語」、「俳句」與「風言」,只一句或兩句,語錄式的短散文,短小精悍,活潑、雋永、耐讀;第三輯偏重生活,帶著凝重的細節和感悟。
奇思妙想,終篇不絕;細節裡藏著生活,行文豐沛而嫻熟,善用漢賦般的奇字,在別人說不下去的地方說出別開生面。以捕捉片刻始,以叩問永恆終,展現一個藝術家兼哲人觀察環境、思索生命的獨特視角與睿智。
作者簡介
木心
本名孫璞,字仰中,1927年2月14日生於浙江烏鎮,自幼迷戀繪畫與寫作。十五歲離開烏鎮,赴杭州求學,1946年進入劉海粟創辦的「上海美專」學習油畫,不久師從林風眠門下,入「杭州國立藝專」繼續探討中西繪畫,直到十九歲離開杭州去上海。五○至七○年代,任職上海工藝美術研究所,參與人民大會堂設計。畫餘寫作詩、小說、劇作、散文、隨筆、雜記、文論,自訂二十二冊,「文革」初期全部抄沒。「文革」中期被監禁期間,祕密寫作,成獄中手稿六十六頁。1982年遠赴紐約,重續文學生涯。1986至1999年,台灣陸續出版木心文集共12種。1989至1994年,為旅居紐約的文藝愛好者開講「世界文學史」,為期六年,陳丹青為其學生。2003年,木心個人畫展在耶魯大學美術館、紐約亞洲協會、檀香山藝術博物館巡迴,畫作受大英博物館收藏,這是二十世紀中國畫家中第一位作品被該館收藏,2006年,木心文學系列首度在大陸出版,同年,應故鄉烏鎮邀請,回國定居,時年七十九歲。年底,紐約獨立電影製片導演赴烏鎮為其錄製紀錄片。2011年12月21日凌晨三時,在故鄉烏鎮逝世,享年84歲。
【預購】商禽詩全集◎商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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撞擊靈魂的雕塑家
「我不是超現實主義者,而是超級現實或更現實、最最現實。」
──商禽
早年現代詩壇中有「鬼才」之稱,活躍於五、六○年代台灣現代詩壇的商禽,往往能在最寫實的題材中發揮超寫實而又刻劃入裡的想像力,其作品《夢或者黎明》乃台灣超現實主義登峰造極之作,與亞弦的《深淵》並列為六○年代經典詩集。商禽創作量少質精,散文詩形式的創作與向被視為超現實主義的風格,讓他的詩作富有原創精神與前衛特質,又兼具深刻的思想性,俯拾可見冷峻的自省與悲憫的同情。本書收錄商禽僅有的幾本詩集及其他刊登於報章之詩作,在詩人的「逃亡」過程中補缺拾遺,期能為其創作留下更完整的記錄。
.完整收錄商禽多年詩作。
.內附商禽手稿、畫作,年表及相關評論索引。
作者簡介
商禽
本名羅顯烆,又名羅燕、羅硯,另有筆名羅馬、夏離、壬癸等。一九三○年生於四川珙縣,十六歲從軍,在逃亡與被拉伕的交替中,流徙過中國西南各省,其間開始搜集民謠,試作新詩。隨軍來台後任陸軍士官退伍,做過編輯、碼頭臨時工、園丁等,也賣過牛肉麵,後於《時報周刊》擔任主編,任副總編輯退休。
早年於《現代詩》發表詩作,後參與紀弦發起的「現代派」,並加入創世紀詩社。曾應邀赴美參加愛荷華大學「國際寫作計畫」。其早年成名作多為散文詩,被譽為一九五○年以降台灣散文詩的開山者,有「鬼才」之稱,是活躍於五、六○年代台灣現代詩壇的重要詩人。詩作數量不超過兩百首,著作僅有詩集《夢或者黎明》(1969)、《用腳思想》(1988),以及增訂本《夢或者黎明及其他》(1988)和選集《商禽?世紀詩選》(2000)、《商禽集》(2008)五種,另有英、法、德、瑞典文等譯本。一九七七、一九八二、二○○五年三度名列當代十大詩人,《夢或者黎明》亦於一九九九年入選台灣文學經典詩集。
序
快樂貧乏症患者◎陳芳明
商禽的詩降臨在封閉的海島,為的是精確定義他的時代,他的家國,他的命運。如果語言緊鎖在唇腔,如果思想禁錮在頭腦,如果慾望壓抑在體內;靈魂找不到出口時,那種感覺是什麼?精神被綁架時,滋味又是什麼?商禽的詩行,顯然是要為這些問題給出答案。他的語言委婉、含蓄、謙遜,竟能夠使虛偽的歷史無法隱藏,也使扭曲的記憶無法遮蔽。
他的文學生涯橫跨半世紀,卻僅完成不到兩百首的詩作。對照多產的台灣詩壇,商禽可能是屬於歉收。但是他在美學上創造出來的縱深,往往引起無盡止的思索與探索。他困難的詩行裡,確實延伸著歧義的迷路;不過來回逡巡之後,畢竟還是有跡可尋。在心靈不快樂的密林裡,絕對不可能存在著愉悅之旅的奢望。完成閱讀的跋涉之後,就不能不承認詩人擁有百分之百不快樂的權利。
商禽作品是屬於困難的詩,讀者不得其門而入時,遂訴諸種種方式來貼近。然而,各種理論、主義、口號、意識形態都難以抓住他的詩風,反而是他的詩藝回過頭來抓住所有的詮釋者。至少有兩種標籤習慣加在他作品之上:「散文詩」與「超現實主義」;前者是指形式,後者是指內容。許多讀者寧可傾向於相信標籤,卻懶於閱讀他的詩。由於散文詩一詞的濫用,使得他的詩人身分變得非常可疑。也由於超現實主義一詞的惡用,使他的詩藝與詩觀常常引來誤解。百口莫辯之餘,商禽只能選擇沉默以對。不過,他也有不得已而言的時候,必須為自己的詩表示態度。他認為自己的創作是以散文寫詩,而不是寫散文詩;重點在詩,與散文無關。同樣的,他也拒絕超現實主義的封號。對自己的詩觀他頗具信心,堅稱超現實的「超」,應該解讀為「更」。與其說他的詩是超現實,倒不如說是更現實。以現在年輕世代的流行用語「超帥」、「超遜」來解讀的話,商禽詩的「超現實」,正是極其現實。英文的surrealism並不能確切界定商禽,也許以more realistic或者extremely realistic來定義他,庶幾近之。
在他的時代,商禽當然不是寫實主義者,但是他的詩是內在心靈的真實寫照,寫出他在政治現實中的悲傷、孤獨、漂流。沒有那樣的客觀環境,就沒有那樣的情緒流動;正是有他這種沉重情緒在詩中渲染,才真切對照出他的時代之幽暗與閉鎖。坊間論者酷嗜彰顯他詩中的突兀意象與險奇語言,遂率爾宣稱他是超現實主義者,卻未嘗注意他的詩與當時歷史情境、現實條件之間的密切牽扯。就像那個年代大多數現代主義運動中的創作者,都必須訴諸語言的變革,才能真正到達被扭曲、被綁架的靈魂深處。詩人在緊鎖的空間裡釀造詩,是為了尋求精神逃逸的途徑。他留下的詩,毋寧是奔逃的蹤跡,循著他迤邐的腳印,似乎可以溯回那麼遠的、遺佚的歷史現場。
重新回到不快樂的年代,等於是回到身體與心靈同樣受到羈押的絕望時期。在絕望的深淵,詩人釋出他內心痛苦的願望:
在失血的天空中,一隻雀鳥也沒有。相互倚靠而顫抖著的,工作過仍要工作,殺戮過終於也要被殺戮的,無辜的手啊,現在,我將你們高舉,我是多麼想--如同放掉一對傷癒的雀鳥一樣--將你們從我雙臂釋放啊!--〈鴿子〉
飛躍的想像在這首詩中非常鮮明,一雙手竟轉化為一對鴿子。整首詩集中在鴿子意象的營造,畢竟這樣的禽鳥既接近人間,又富有自由翱翔的暗示。從鴿子跳接到雙手,又從雙手連繫到生活中的工作與殺戮,隱隱指向政治環境制約下人的宿命。詩中的天空與曠野,幾乎就是自由空間的隱喻。擊掌的雙手,帶有一種抗議,也有一種慾望,在於試探天空與曠野之遼敻。當天空失血,曠野寂寥,沒有任何禽鳥飛翔時,現實世界的鬱悶與仄狹便強烈反襯出來。
一九六○年代前後完成的〈鴿子〉,是商禽心理狀態的最佳投射,也是現代詩運動中頗受矚目的經典作品。詩中雙手與鴿子反覆進行的辯證,無非是要反映身體牢籠與心靈解放之間交互糾葛的困境,頗具戲劇效果。舞台上肢體語言的演出特別緩慢,詩的節奏也隨著舒緩展開。在廣邈的天空下,渺小人物受困於工作與殺戮的命運。不能掙脫的雙手,被殘酷的現實綑綁,猶鴿子之無法飛出囚籠,全然陷於焦慮與絕望。歷史條件是如此嚴苛,更能彰顯詩中嚮往自由的慾望。這首詩以高舉雙臂時,舞台上簡直是矗立著一個抗議的姿態;天空有多大,抗議的身影就拉得有多長。
囚禁意象貫穿在商禽早期的詩行裡。加諸於肉體的囚禁,可能來自政治,來自道德,來自傳統,但他的詩從未有清楚交代。當開放的年代還未降臨,各種無形的權力干涉到處皆是。羈留異域而被鄉愁纏繞時,流亡的身軀與逃亡的慾望都凝結成詩行文字。嚐盡流刑滋味的凌遲,商禽寫下饒有反諷意味的〈長頸鹿〉。眺望著回不去的故鄉,以及忍受著挽不回的歲月,流亡者都無可避免淪為時間的囚犯。這首詩的自我觀照,流露出無可言喻的淒涼與悲愴:
那個年輕的獄卒發覺囚犯們每次體格檢查時身長的逐月增加都是在脖子之後,他報告典獄長說:「長官,窗子太高了!」而他得到的回答卻是:「不,他們瞻望歲月!」--〈長頸鹿〉
散文形式的書寫,竟然可以使每一個文字飽滿著詩的密度。複雜的情緒,潛在的不滿,都壓縮在篇幅有限的文字裡,彷彿只是冷漠描述著一群被時間遺棄的流亡生命。以伸長的頸子暗喻翹首眺望--如長頸鹿對外在世界的尋求。受到監禁的囚犯,豈止瞻望歲月而已,他們的鄉愁,以及對自由、對解放的渴望,相當傳神地反映詩人在錯誤時間、錯誤空間的處境。商禽從未訴諸憤怒的、煽情的文字,他寧可使用疏離的、近乎絕情的方式看待自己的生命。 即使觸及憤怒的情感,他的詩也還是持續釀造悲涼的心境:
憤怒昇起來的日午,我凝視著牆上的滅火機。一個小孩走來對我說:「看哪!你的眼睛裡有兩個滅火機。」為了這無邪告白;捧著他的雙頰,我不禁哭了。--〈滅火機〉
這種高度象徵的手法,足供窺探那個年代的自我壓抑有多強烈。內心情緒的憤怒與外在的滅火機相互銜接,使抽象感覺與具象物體彼此對應,造成一種自我消解的效果。體內燒起的憤怒烈焰,全然得不到紓解的出口。無法釋放之餘,只能祕密地暗自消化。詩人的消化方式,便是依賴壓抑與再壓抑。詩中的滅火機絕不可能達到撲滅的作用。然則,詩人的眼中浮映出滅火機時,他的內心正處在不斷克制的過程。透過小孩誠實的告白,更加凸顯出詩人內心自我壓抑的考驗。小孩在詩中的出現,是為了說出詩人真實的感覺。在一個甚至是憤怒都無法稀釋的年代,生命的悲哀是多麼深沉。
很少有詩人像商禽那樣,不斷回到監禁與釋放的主題反覆經營。這樣的主題往往在不同的詩作獲得印證,例如〈夢或者黎明〉與〈門或者天空〉。夢是自由,黎明是干涉;門是監禁,天空是釋放。商禽傾向於鍛造特殊的意象,以最簡潔的文字繁殖出豐饒的意義。
〈夢或者黎明〉呈現各種不同形式的航行與飛行,無論夢境有多荒謬,凡屬自由的旅行都可得到容許,直到黎明的來臨。只有在現實世界裡,凡與自由相關的行為都遭到禁止。整首詩的發展過程中,詩人總是刻意插入一句內心的語言:
(請勿將頭手伸出窗外)
這是當時小市民乘坐公共汽車時耳熟能詳的車內標語,詩人拿來挪用在詩行之間,造成某種警告的效果。為了防止事故或意外的一則標語,在詩裡竟產生禁止的意味:頭是思考,手是行動,任何踰越的思考與行動都要受到監視。這首詩頗具歧義的暗示,在現實中的行動都會引來干涉;唯一能夠享有自由的地方,便是停留在夢中。從黎明到夢之間的距離究竟有多寬?似乎只能依賴自由的尺度來測量。
〈門或者天空〉也是以兩種悖反的意象來對比,門是狹窄的出口,天空則是無限空間的象徵。這首詩也同樣是以劇場演出的方式,暗示生命的有限與無限。人酷嗜創造各種門的意象,包括城堡、圍牆、護城河、鐵絲網、屋頂,使生命壓縮在最小的空間。越沒有安全感的人,越需要城牆來保護。由於創造了窄門,人從此便失去了天空。商禽在詩中如此描繪人的本色:
這個無監守的被囚禁者推開一扇由他手造的祇有門框的僅僅是的門
--〈門或者天空〉
即使沒有受到監守,人也本能地創造門框自我囚禁。門的概念,似乎是人與生俱來的原罪,終身被罰在門框內外走進走出。直到看見天空之前,進進出出的卑微生命注定要承受門的懲罰。這場戲劇的演出,近乎詩意,更近乎哲學。詩人刻意把確切的時間、地點、人物從敘事中抽離出來,是為了使詩的意義能夠全面照顧到他親身經驗的生命困境。凡是與他同時走過那樣歷史的朋輩,當可理解門與天空的象徵意義。
商禽體會得比任何人還來得深刻,是因為他在軍伍生涯中嚐盡過多、過剩的痛苦滋味。生活的不堪,使他不能不去追尋人格尊嚴的意義。他寫下的每首詩,不僅為自己受辱的肉體釋出無比的抗議,也是對他的時代表達強悍的批判。其中最值得注意的一首詩是〈醒〉,毫無遮攔地說出他千瘡百孔的遭遇,留下一幅令人觸目驚心的畫面:
他們把齒輪塞入我的口中
他們用集光燈照射著我
他們躲在暗處
他們用老鼠眼睛監視著我
他們記錄我輾轉的身軀
--〈醒〉
他們是誰?詩中並沒有明白交代。然而,穿越過戒嚴時期的流亡者,都能夠感知他們的存在。他們是一種體制,是一種權力,是一種壓迫,相當公平地降臨在無助的身軀。這首詩的結構,前段是以分行的形式表現,後段則是回到散文的形式寫詩。前者是傲慢權力的氾濫,後者是脆弱身體的抵禦。面對著看不見的暴力,詩人選擇以魂魄出竅的策略來護衛自己的肉體。他的魂魄看到自己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身軀時,確實感到錯愕,但並沒有被嚇阻。這首散文詩以相當冗長、曲折的句法來形容自己臭皮囊的肉體,並且以花香般的魂魄給予擁抱。這是商禽寫出最傷心也最勇敢的一首詩。詩中受盡屈辱的肉體,竟是如此難以想像:
……自己的魂魄,飄過去,打窗外沁入的花香那樣,飄過去把這:廝守了將近四十年的,童工的,流浪漢的,逃學時一同把快樂掛在樹梢上「風來吧,風來吧!」的;開小差時同把驚恐提在勒破了腳跟的新草鞋,同滑倒,同起來,忍住淚,不呼痛的!也戀愛過的;恨的時候,沉默,用拳頭擊風,打自己手掌的;這差一點便兵此一生的;這正散發著多麼熟習的夢魘之汗的,臭皮囊,深深地擁抱。--〈醒〉
看似非常複雜難懂的散文,其實是一個簡單的句型:「自己的魂魄飄過去,把這……臭皮囊深深地擁抱。」在臭皮囊之前加掛了許多形容詞,正是為了襯托自己的頭腦有多清醒。縱然受盡了無窮的暴力,縱然軀體已不成人形,他仍然維持著潔淨的靈魂。清醒的魂魄擁抱受辱的肉體,是一種自我救贖的姿態。他的記憶鮮明保留著生命中各種試煉的經驗,從童工到流浪漢,從逃學到「兵此一生」的生命階段,無非都在造就他孤傲的人格。
完成這首詩的商禽,等於是正式宣告他絕非是超現實主義者。粗礪的、殘忍的現實,並不可能溫情地容許他享有超現實的空間。他訴諸繁瑣的、迂迴的句式,絕對沒有任何餘裕要建構超現實的美學。恰恰相反,他為的是要更精確把醜陋的、不堪入目的現實揭露出來,也要把受到折磨的、無法負荷痛苦的人生具體呈露出來。然而,商禽也並不如此耽溺於複雜的句法。在抒情時刻,他也有溫婉的詩句,令人心痛:
昨晚簷角風鈴的鳴響
分明是你叮噹的環珮
別以為我不知道有人夜訪
院落裡的殘雪仍留有餘香
--〈近鄉〉
飄泊到台灣的詩人,負載著不為人知的濃郁鄉愁。當他旅行到韓國遇見雪景時,情不自禁勾起他的懷鄉之情。商禽從來不會直接以濫情的手法尋找感覺,而是以逃避個人情緒的策略予以過濾,終於到達昇華。雪落下時其實是毫無聲息,如果發出任何音響,那一定是屬於鄉愁。記憶中故鄉的雪,與異鄉的雪,蒙太奇那般重疊在一起,自然而然牽動他脆弱的情感。近鄉情怯的雪,是女性化的雪。他的詩彷彿若無其事,但實際上已刺痛他記憶的傷口。叮噹的環珮,殘雪的餘香,召喚他生命中早已沉埋的情愛。
鄉愁是另一種變相的囚禁,故鄉的親情、友情、愛情都完全被切斷成隔絕狀態。咀嚼自己的鄉愁時,商禽又再次使用逃避情緒的方式,使沉重的悲哀沉澱下來。在〈五官素描〉的組詩中,他分別描寫了嘴巴、眉毛、鼻子、眼睛、耳朵。淡淡的素筆,精練地點出五官在生命中的意涵。〈眼〉這首詩正是指向無以排遣的鄉愁:
一對相戀的魚
尾巴要在四十歲以後才出現
中間隔著一道鼻梁
(有如我和我的家人
中間隔著一條海峽)
這一輩子是無法相見的了
偶爾
也會混在一起
祇是在夢中他們的淚
--〈眼〉
兩隻眼睛,轉喻為一對相戀的魚,再轉喻為無法相見的家人。環環相扣的想像,看似突兀,卻有內在的邏輯彼此貫穿。三個意象的共同思維,都是圍繞在相戀而無法相見的主題,從而以夢中之淚予以串起。整首詩的結構與推理,都臻於無懈可擊。商禽的巧思,於此得到印證。他的詩並沒有那麼難懂,他的鄉愁則令人無法承受。
商禽對語言文字的掌控,近乎苛求。幾乎每一詩行,都具體反映現實中的困境,〈用腳思想〉便是其中極致的一首:
找不到腳 在地上
在天上 找不到頭
我們用頭行走 我們用腳思想
虹 垃圾
是虛無的橋 是紛亂的命題
雲 陷阱
是飄緲的路 是預設的結論
在天上 找不到頭
找不到腳 在地上
我們用頭行走 我們用腳思想。
--〈用腳思想〉
這首詩是由兩首合成,但是上下各自發展的詩,也可以貫穿成為一首。分別閱讀時,兩組不同的意象存在著,亦即頭與腳,天上與地上。如果頭是隱喻思考,腳是代表實踐,則思考應該可以天馬行空,而實踐則必須腳踏實地。商禽見證的社會現實,卻是天地顛倒。實踐者不用思考,而思考者無需實踐。在必須實踐的地上,竟然找不到頭;而在需要思想的天上,竟然找不到腳。頭腦所面對的,是虹那樣虛無的橋,以及雲那樣飄緲的路。雙腳所踐踏的土地,則是紛亂命題般的垃圾,以及預設結論般的陷阱。這首詩可以視為知行合一哲學的歧義演出,顯然是在諷刺他這輩子在台灣所目睹的怪現狀。在價值混亂的歷史,在怯於實踐的時代,他看到的是用頭行走、用腳思想的荒謬人物。如果說,這首詩在於總結他一生的真實體驗,則長年來他忍受的殘酷體制與屈辱人生,無疑是最大的悲劇。
在現代詩運動中,商禽可能是受到最多誤解的詩人。當他被押著去接受無情現實所製造的暴力之際,他只能選擇使用迂迴的文字攜著自己的靈魂逃亡。逃亡的天空常常在詩中出現,並不意味他脫離現實,更不意味他屬於超現實。他的生命已經無路可退,僅有詩提供了他逃亡的途徑。他的詩是探照燈,一如他注視現實的眼睛,往往揭露黑暗的世界。他的文字極其誠實,使人生中的醜陋與卑賤完全無法遁逃。他的散文詩,根本不存在散文的成分。任何閃神或輕忽的閱讀,常常會錯失他詩中關鍵的風景。要貼近商禽的世界,絕對不能依賴理論。時髦的理論,總是毫不爽約地把讀者帶離商禽的時代,當然也就不可能進入他的詩。
商禽是二十世紀悲傷至極的詩人,在詩行中他想像了無數的逃亡,卻未嘗須臾逃離凌遲他肉體的土地。當他這樣自問:「是不是我自己缺乏了對於『快樂』的想像力呢?」這個時代,這個家國,已徹底剝奪他享有一絲快樂的權利了。《商禽詩全集》以較為完整的形式問世時,一塊莊嚴的歷史碑石已巍然豎立,將陰影投射在絕情、無情、寡情的牢獄。
二○○九年三月三日加州旅途中
【預購】文訊(1月號/2024)(第459期)
平常價 $20.00【本期專題】問卜:文學中的命理與神祕
本期重點
世界其實是一個幻象。西班牙艦隊到達美洲前,從海上開過去,印地安人之間沒有人能看見,他們的生活中一直以來只有小船。只有巫師,透過占卜知道艦隊來了,他觀測到異常,起先是海面上的水波蕩漾,殘影逐漸成形,隨他仔細講給其他人聽,人們極目搜索的眼中才逐漸浮現巫師口中,那像房子一樣高的黑船,一艘艘駛來。
告別2023癸卯兔年,進入2024甲辰龍年,按照天干序列,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干支紀年的循環反覆又重新回到「甲」的開始,而甲年的四化「廉貞化祿、破軍化權、武曲化科、太陽化忌」,有些命理師以「太陽化忌」為解盤焦點,提醒男性最好別太「直男症」,倘若不注意兩性平權,尊重包容,恐怕會出事;談及「甲」的初始,倒是令人格外期待,世界將有新的格局,新的光年,超出常規未必是壞事,反而是促使世界運轉的契機。
透過占星、面相、馬雅曆、紫微斗數、靈擺、塔羅牌、人類圖、生命靈數⋯⋯看看啊,打開2024年的鑰匙竟然就有這麼多把,可見絕不只有一道門,而是無限隱藏的迷宮入口。
編輯室報告
【記得蔡淑玲】
這是一個相當常見的中文名字,可能是一位護理師、教師、會計或早餐店姐姐?也常常剛好是某位朋友的媽媽、表姐、阿姨、姑姑。一個常見的名字,猶如一個巧妙的手法,把一枚樹葉藏在一整座森林裡。一個名字可以指涉一片群體,明明相同,卻如此不同,像星座一樣。我所記得的蔡淑玲,也是她們之一,曾經在淡江大學法文系任教,她帶給二十年前的淡江學生(比如桂綸鎂)波特萊爾、左拉、西蒙波娃、莒哈絲、莎岡、安妮艾諾……,學生問她星座,她說:「我才不要告訴你們。」讀《西蒙波娃回憶錄》的第一句話,波娃以精準的文法,告訴全世界她出生的時間、地點,使人相信她記得一切細節,並且絕對是摩羯座的。有些讀者,可以一邊讀回憶錄,一邊讀她的星盤。
說到讀星盤,本期專題「問卜:文學中的命理與神祕」由楊隸亞客座主編,邀請各派路數寫作者,出入神祕視域,窺探採集,以「命」換字:「導言」中楊隸亞自陳新名字已使用十載,彷彿重啟人生的心情;「占卜者的動作」語出羅蘭巴特,展示梁靧和傅筱婷分別自科技、諮商領域跨界,向命理取徑;「觀象:占星術」白樵以凱龍星自癒、蔡曉玲九宮的金星帶她去往遠方的豐盛;「觀象:面相」中科技影響了皮相觀點,翟翺寫醫美除疤改命、陳栢青將交友app上的動物形象喻寫如童話;「古老的計算:馬雅曆」是騷夏學習十三月亮曆的筆記;「古老的計算:紫微斗數」盛浩偉和蔣亞妮從紫微裡領悟哲思;「物的隱喻:靈擺」崔舜華寫下與礦石之間的緣與夢;「物的隱喻:塔羅牌」吳曉樂與陳又津分別為問卜者與占卜者,她們在塔羅牌的暗示中領略人生;「人生說明書:生命靈數」黃子揚和林徹俐,一個3號人、一個9號人,一個富有創意、一個接連神祕;「人生說明書:人類圖」李筱涵和江鵝面對自己天賦的「原始設定」,找回自我;最後收束在袁瓊瓊和周紘立的講座,星盤與塔羅牌或許提供了藍圖、方向,但終須透過認識自己後,成為自己。
袁瓊瓊曾為中譯本卡爾維諾《命運交織的城堡》導讀,談到榮格與塔羅牌、神祕學的關係,她說:「榮格解夢,傾向於發掘人的可能性。」甚至是榮格在無意識領域的研究中提出「共時性」(synchronicity)之說,主張「命運的偶然性,其實早已存在於人的內心中。」占卜,並非隨機或偶然的結果,而是深層心理所透露出的預示。卡爾維諾藉塔羅牌反應著當代集體無意識的心靈。如是,初醒時必須趁著記憶猶新,將夢或卜寫下。
而「記得」往往是因為「無關」,那些與日常太過密合,太合情合理的事,其實非常容易被遺忘。會被記住的,多半是那些奇異之處,那些歧出、古怪、脫離、意外、活潑、扞格的地方。「記得」讀研究所時某次回到淡江找朋友,他邀我重溫旁聽蔡老師的課,我當然樂意,沒想到當周原本的教材,竟臨時換成了波娃的文章,課後我和蔡老師聊起此事,她笑說:「那是個sign。」sign這個字簡直太好,可以是符號、象徵、簽名、手勢、暗號、跡象、徵兆,甚至星座,攪拌符徵符指旋轉甚至飄浮起來。其後,我寫了一個關於波娃的研究計畫考取了博士班,才獲知錄取,就在臺北金山南路附近的公車站巧遇蔡老師,我和她分享喜悅,我們散步閒聊,她說搬到附近,然後告訴我她開始喜歡老花布料,我們坐在路旁試著玩手機濾鏡自拍,那是個歧出日常的美好下午,我甚至記得那陽光,她說過的話:「喜歡一件事,要真正去投入它,否則就只是扮演,那樣的話,和自己是有距離的。」
【預購】印刻文學生活誌(7月號/2023)(第239期)
平常價 $21.00《印刻文學生活誌》2023年七月號 文學六重唱/奏
因疫情而不得不暫別三年的全國台灣文學營,七月初即將在淡水恢復三天兩夜的營隊活動,從小說、散文、新詩、電影、影視劇本創作及表演藝術等六個領域,邀請近六十位的作者和講者,在這難得的時空中相聚,交織不同創作領域的靈光發想,一起談論文學,以及不同創作體現的可能與想像。
也因為久違的再現,本輯特別邀請楊照、童偉格、楊富閔、高翊峰、吳曉樂、曹馭博、葉天倫、侯季然、徐華謙,各自聊聊印象中的文學營經驗,以及從此延伸的,我們以後可能會不斷說起的,那些與文學相關、或者與某些遇見相關的,關於夏天的故事。
【編輯室報告】緩慢的悠晃/執行主編 蔡俊傑
夏天總有一種奇異的身體感,即便處在當下,卻又總好像身不在當下。也許是因為夏天的陽光特別咬人,空氣中的顫動蒸騰恍惚,毛細孔冒出的汗珠凝結在皮膚表層滑落的濕膩,照耀所及,人的意志和耐性都容易顯得蒼白薄脆。而每每後想,對於燥熱可以這麼容易削弱人,還是覺得有點不可思議,但又在每一次遭遇之後,切身地理解。
趁著端午連假,挑了其中兩天回南部家裡住了一晚,雖然是很趕的行程,卻也還是拉開了一段久違的悠晃,從出門、搭上高鐵、轉區間車,從城市到鄉村,廣播到站,車速趨緩,直到一陣機械煞車的嘎磨聲響慢下,車門開啟、左側開門,半天時間抵達那位處於田野邊緣的無人車站。後來的新式車型都是兩側滑開的自動門(但難免有點懷念以前舊式車款的摺疊式拉開的車門,也許是自己習慣設下的儀式感,從此地終於抵達彼地,最後仍需要一種具體周折的轉換),車門打開外頭的熱空氣湧動,一跨步出去,就好像馬上找回暫留在這處空氣味道中的體感經驗,再一次成為這裡的人。再一路閒晃散步,穿越過路旁檳榔樹林,熟練地接上田間小路的捷徑,沿途經過一落落掛滿塑膠套袋等待採收的蕉園,園子一旁有間鐵皮簡易搭建,近乎頹圮的小工作間,斜角陰影處趴踞著一條老狗憊懶地抬頭看了眼,便轉頭舔舐著身旁的水盆。路上還有幾棵野長的,恰高過人堪以暫時遮蔭的檸檬樹,葉隙擾動,析篩著光陰的交疊遞換,像趕著路程奔走的步伐,像招手引人駐留,像被踩踏而過的碎葉沙塵在背後揚飛然後落定。
其實我很喜歡這樣的移動時間,從這裡到那裡的之間,某種程度上,是與他者相連結,卻又是完全獨屬於自己,不會被打擾的時空。就好像不曉得從何時開始養成的習慣,就是騎車時會邊分心放想著各種事情,有時也不一定真的會想出什麼進展來,但就像是扯開繩子打了陀螺般,在某一處空曠的地方循著中心軸旋轉著,再把注意力聚焦在陀螺尖端與底面的接觸點上,由大到極為渺小,旋轉包裹的本體好像被速度融化成一坨揪緊的細線,力道用盡便放倒,彷彿剛剛的施力未曾發生過。
即便是真的沒發生過,那也無所謂,畢竟有更多時候是,什麼都沒想的放空。通常這時候,會開始隨意四處張望,看路邊走過的人們,確認觀看聚焦的目標後拉近放大,然後便是迎面而過,繼續轉移下一個焦點。而在這樣的移動過程中,考慮到速度以及隨時注意的路況,能分神出去的餘裕有限。只有在深夜到曦微之前的那段時間,人們進入休眠,而城市街道就只是城市街道,這時候像個域外者般地闖入,彷彿穿繞在諸多藏匿在暗影裡的巨大生物之間,靜悄悄地從它們發散溫熱氣息的粗糙外殼邊緣經過,成為一個無礙、也不會打擾到誰的存在。
而這個所謂無礙、也不會打擾的存在,只是張開各種感官細緻觀察,一直都是我從第一次參加文學營擔任輔導員,一直到後來每年擔任工作人員的感覺。想想,這其實是一個挺奇幻的時光,六個組別,分八個班,會有近六十位作家、導演、演員等創作者,以及相關領域的專業工作者,在這三天兩夜期間(終於又可以)齊聚在一起,與來自不同地方、對文學、創作,對藝術領域有興趣的人,一起談論文學、電影、戲劇表演,一起聽說故事,交換某部分的自己與之外。這其實有點像是一種奢侈的夢境,而經驗告訴我們的是,恍若如夢是因為夏天熱烈恍惚的炙陽,事實上,我們確實可以擁有這麼奢侈的,我們的時間。
【INK印刻文學生活誌】
《印刻文學生活誌》於二○○三年創刊以來,致力搜羅所有能指向心靈的創作,以文學為主軸,涵蓋藝術、電影、攝影、音樂、表演等領域;內容有作家特集(新作發表、深度訪問、作品析論)、新人推介、藝術評論及文學教育等內容,並持續報導國際文壇動態,引介國外作家作品。作品永遠是文學的重點與中心,期予認真的作家一個最好的發表平台,並提供文學愛好者閱讀的最佳管道。
【預購】印刻文學生活誌:黃秋生特輯(6月號/2022)(第226期)
平常價 $21.00【雙封面隨機出貨,恕不指定】
天台,樓道,來回巡踏的腳步聲,攪動細碎回影,升降梯的門打開,黃秋生從故事裡走出來,一轉身,換了一個靈魂往樓頂走去,小說中的黎根登場,僅僅一秒鐘,已喚醒太多影像的記憶,彷彿那是集體意識的一部分,既認得又無法指認,角色從來不等於演員,但精湛的表演卻烙在人的心底,顯化為無比親切的引路者,使你願意跟著走,那是默契,不用言盡而已了然,哪怕是《無間道》黃Sir不經意的一聲「喂」,或大廈管理員被腰斬的應答,演員黃秋生和小說家黃秋生都試圖以生命中的沉吟勾住你,想一想吧,你在天台到底看見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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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預購】白色畫像◎賴香吟
平常價 $29.00本書特色
接續《天亮之前的戀愛》的時代素描──台灣戰後身不由己的半世紀,化為小說來到眼前,他/她們即是我們;過去,還在等待開始。
【預購】美麗的權利◎龍應台
平常價 $21.00同性婚合法有何不可?
色情片真是好主意……
潑辣胡美麗,是嚴肅龍應台的女性聲音
一樣認真
「美麗的權利」是有意識地爭取來的。如果永遠故作可愛狀,你可能就永遠被當作一個小「可愛」。可愛藏著什麼涵義呢?它藏著人格的弱化、性的被動、身體的玩物化、主權的繳械、自我的壓縮……
卡哇伊是要付出代價的。
龍應台
一九八五年以本名「龍應台」寫「野火集」,以筆名「胡美麗」寫「美麗的權利」。前者針砭政治國事,行文嚴肅懇切,後者挑戰性別觀念,筆調潑辣張狂。風格迥異,以致讀者長期不知胡龍實乃一人。
二○一六年,龍應台重訪胡美麗,期以觀照三十年來社會性別觀念之進退。
卡哇伊是要付出代價的
胡美麗與龍應台的獨自對話
胡美麗:《美麗的權利》專欄其實是與一九八五年的《野火集》專欄同時寫、同步發表的,但是後來大家都知道你龍應台,忘記了我胡美麗。
龍應台:沒有真的忘記。你知道,一九九九年我踏進台北市政府到人事處去報到的時候,我在人事表格恭恭敬敬寫下「龍應台」三個字,一旁的人事官員立刻糾正說,「公務員要寫真名,不能寫筆名龍應台,你要寫真名胡美麗。」他哪知道你才是假的。
不過你寫完了胡美麗的專欄之後就消失了,而且文章放了八年到一九九四年才出版。這真的很奇怪,稿子冷凍八年,尤其是你寫專欄的時候每篇都很受矚目,讀者反應蠻大的。
胡:那是因為專欄文字結束的時候,一九八五年底,我生孩子了。孩子一出來,我馬上發現胡美麗所鼓吹的兩性平權大受挑戰。譬如我餵母奶,我發現丈夫身上竟然沒有奶,我沒法要求他平等地和我一樣半夜起來去哺乳——用奶瓶就不是一回事!他的條件和我的不一樣,所以我想像的「平權」,顯然需要更細的計算。為了誠實,稿子就擱了八年。
我不是衛生紙
龍:三十年後重讀《美麗的權利》,還是覺得很「刺激」,很好笑,有時候「啼笑皆非」。恐怕今天的年輕人都不知道原來在三十年前,台灣還有不成文的「單身條款」——很多機關和公司要求女人結婚就辭職。三十年前,台灣的國籍法還規定孩子的國籍只能跟著父親,凡是跟外國人結婚的女人就沒有資格讓自己的孩子做中華民國國民。
最好笑的是你諷刺台北縣警察局,他們開會時派給女警察的任務是拿茶壺倒水,伺候男警察。胡美麗說:
縣警察局若事前設想周到,就應該讓這些女警換上兔女郎裝……就是緊身露胸的小衣,屁股上再綴上一團大絨球,穿上鏤空的黑色絲襪與高跟鞋。別忘了,頭上還得綁個特大號的花蝴蝶結。
那是台灣的一九九三年。
胡:我記得啊。結果竟然有「一群女警察」認真生氣了,投書罵我,說我侮辱了女警察,怎麼可以叫她們穿兔寶寶裝。
龍:那時公家機關譬如國父紀念館還會請女員工結婚就辭職。我記得你那篇叫作〈我不是衛生紙〉。你說:
「結了婚就得辭職」的真正涵義是說,對你而言,我是一張茅廁紙、一朵花、一個有可能征服的身體——你雇用我。一旦結了婚,在你眼中,我就成為一張擦髒了的茅廁紙、一朵殘敗的花、一個已經被人家「用」過的肉體——所以你要我離開……你不覺得自己可恥嗎?
三十年前,社會對你挑釁的哪些問題反應比較大?
胡:對於強暴反應最大。當時的普遍社會心態是,如果一個女人被強暴了,大家會覺得是因為那女的自己不檢點,或者穿著太暴露,媒體用一種「都是你不小心」的暗示語言報導,警察用一種「你自找的活該」姿態辦案,基本上就是說,只有女人自己賤才會招來強暴。對強暴者反而不太譴責,好像「老天就是會下雨所以你不帶傘就是活該」的那種觀念。
龍:找到這一段了。你說:
這是什麼狗屁邏輯?
愛美,是我的事。我的腿漂亮,我願意穿迷你裙;我的肩好看,我高興著露背裝。我把自己妝扮得嫵媚動人,想取悅你,是我尊重你,瞧得起你。你若覺得我美麗,你可以傾家蕩產地來追求我。你若覺得我難看,你可以搖搖頭,撇撇嘴,說我「醜人多作怪」、「馬不知臉長」,但是你沒有資格說我「下賤」。而心地齷齪的男人若侵犯了我,那麼他就是可恥可棄的罪犯、兇手,和我暴露不暴露沒有絲毫關係。你若還認為我「自取其辱」,你就該讓天下所有的女人都來打你一記耳光,讓你醒醒。
胡:問題在「性」。
女人的貞操,是被看作財產的,而男人被當作潛在的買主或者強盜。被強暴了,覺得是自己錯,東西被搶走了。如果女兒或妻子被人家給「睡」了,那麼就要人家出「遮羞費」。你記得嗎?三十年前媒體上三天兩頭有「遮羞費」的社會新聞。所以有一篇就叫「遮羞費」,我說的是,幹嘛啊,性是男人女人都愛的事,如果雙方同意,哪兒有「羞」需要「遮」,而且,憑什麼就是男人給女人錢來遮她的陰部,為什麼不是女人給男人錢來蓋他的陽具呢!性是取悅,是享受,怎麼做完之後就把它當作懲罰的理由、求償的工具、羞恥的標的呢?
這代表女人在假裝說,性的享受是男人的專利,女人是犧牲者、受難者。哪有這回事?
可是龍應台不是也忍不住談到性了嗎?
龍:我哪有?我都談大江大海國家大事,要不就目送安德烈,談心靈和素養。我跟你不一樣,我不談性。
胡:你在二○一三年三月十四日禮拜四的行政院院會上說了什麼?
龍:呃……
胡:說!
封建的道德怪獸
龍:那一天,法務部提出「國家人權報告」,重點在台灣簽署了兩個世界人權公約之後落實的情況。我聽得很認真,然後實在忍不住要問一個問題。說「忍不住」代表平常是忍得住的。每週一次的院會,所有的部會首長都在,時間只有二到三小時,目的是讓首長們知道一些平常沒有太多接觸的其他部會的業務,更重要的是很多重大決策或要送立法院的法案必須在這個會議裡正式通過才真正成為決策。
因此時間寶貴,若非必要,不要囉嗦。
可是這一次我沒有忍住,實在是因為,碰到了一個我一向關心的議題,本來應該是胡美麗你會跳起來大聲嚷嚷的題目,但是你已經消失多年。
簡報結束之後我就舉手問:
在國外求學、工作的幾十年中,有兩個台灣的法條是讓我長期覺得羞愧的,一個是當年控制思想言論的刑法一百條,一九九二年修訂了,一個就是現在還存在的刑法二三九條,通姦者處一年以下有期徒刑。我無法想像,到了二十一世紀,台灣還用刑法來管理人民私人的情感和身體。請問對於通姦,法務部是否已經有了除罪的準備?
胡:好好笑,法務部怎麼說?
龍:當然是沒有。但是院會後法務部的主管來跟我說,其實問卷做過很多次,每一次都有高達百分之八十五以上的民意反對通姦除罪。法務部如果真的推動的話,可能會被轟死。
我一下子就明白了。問題不在法務部,保守的是社會大眾,是人民自己。
沒多久,和台灣難兄難弟的南韓也廢除了通姦刑罰,台灣就只有和全世界的穆斯林國家同盟了。當然,還有一些美國的州,但是,跟那些州同盟可不是光榮的事啊,美國有些方面是極端落後的。
胡:告訴你,刑法二三九條是什麼?就是國家當祕密警察,手裡拿著一副手銬、一串鑰匙,站在你的結婚典禮上,在你交換戒指和誓言的時候告訴你:簽約了喔?今天起你這一輩子只能跟這一個人性交,做不到就腳鐐手銬去坐牢,鑰匙帶來了。
結婚就是性交易吧?結婚就是簽了壟斷條款的性交易吧?
連娼妓我們都在說身體要有自主權,只要排除剝削,讓男人女人決定要怎麼用自己的身體。但是婚姻,我們卻把穿著制服的警察和法官帶進臥房來,讓他監視我們跟誰做愛、做幾次、有沒有插入?
「通姦」當然是不好的,因為夫妻之間的親密信任一破就很難復原,代價太大了。但是人和人的信任,怎可能由法律來管呢?而且用刑法來規定我們的身體,你不覺得這反而是對婚姻的褻瀆嗎?對愛的忠誠和信任,要依靠國家、警察、刑法來維持,你不覺得是對愛情的侮辱嗎?
龍:不要激動。
胡:怎麼能不激動!女人沒有女人意識是最落後的人類品種。二三九條款落到實際上就成為女人傷害女人的法律。
可是大陸也很恐怖。它看起來比台灣文明,至少沒有把通姦入罪,但是網路上大家最愛瘋傳的就是原配怎麼在大街上剝光了第三者羞辱毒打的暴虐鏡頭,而圍觀的路人和網民則享受著道德的裁判優越感和沒臉說出來的心底的各種變態意淫。
台灣把國家刑法帶進個人的道德領域,是最違反現代民主原則的,可是一談到原配、小三這種詞,最封建的道德怪獸就「吼」——抓狂了。
我非常不能忍受看見女人踐踏女人,真的。不管是捉姦、訴訟還是當街凌虐,都是部落式的野蠻。
龍:《美麗的權利》出版到今天的三十年間,你覺得台灣的女權有進步嗎?
胡:制度上的進步真不小,我覺得幾十年來婦運界的人很了不起。在這三十年中,國籍法修了,我的「雜種」小孩終於有權利做中華民國國民了。夫妻財產的分配、兒女遺產的繼承公平了;做子女的也可以選擇冠母姓或父姓了。
龍:還有,男女同工同酬的方面,也有進步。二○○五年,台灣全職男人掙一百元,女性的工資比男性少十九塊八毛,二○一五年只少十四塊五毛,比美國、日本、韓國都好,跟英國差不多。
胡:中國大陸呢?
龍:大陸很奇怪,資本主義進來之後,男女平權反而是大倒退的。他們的統計分城市和農村居民。城市,在一九九○年,女人的工資是男人的百分之七十七‧五,到了二○一○,卻只有百分之六十七‧三,同樣的工作,男人賺一百塊,女人少得三十二塊半。
鄉村就更嚴重了。在一九九九年,女人比男人少二十一塊,到了二○一○,少了足足四十四塊。
胡:也有些地方是女人「贏」的——中國大陸女人的自殺率可是男人的好幾倍!
台灣在制度上是進步了,但是只要是跟「性」有關的,觀念的進步就不大。
你很卡哇伊嗎?
龍:胡美麗,幾個問題,我快問你「快答」,不遲疑,不閃避。
胡:來啊,怕你啊。
龍:你贊不贊成同性婚姻合法化?
胡:贊成。既然生殖後代已經不是婚姻的主要或者唯一目的了,對很多人它不過就是一種過日子的組織模式,同性婚姻為何不能合法?
龍:你贊不贊成不婚生子?
胡:如果自己經濟獨立,贊成。我有一個三十六歲的女性同仁,她又想有孩子又焦慮找不到男友,我跟她說,趕快去做兩件事:一,把卵子存起來;二,找一個身體不錯的男人,跟他說你要跟他做愛懷孕。做完就散,請他認真辦事。
龍:你贊不贊成女人看色情片?
胡:舉雙腳贊成。只不過問題是,現在的色情片多半是以男人視野出發,以控制對方肉體為主流意識,以粗暴作為誘發元素,非常不健康。我覺得女性導演或者有女性意識的男導演應該認真去開發健康的、有情感的、美好的色情片。好的色情片是一個沒有被開發的產業,沒有被好好培養的文化。
龍:就是美國的Gloria Steinem所說的 pornography 跟erotica 的差別。
胡:正是。我也希望看到台灣會出現二十四小時色情電影院,專門播放好的色情片……
龍:情人、夫妻、好友攜手踏進色情電影院如同一起去做足底按摩或唱卡拉OK一樣?
胡:對。
龍:寫《美麗的權利》的時候你才三十歲。三十年以後,你最希望跟現在二、三十歲的人說什麼?
胡:我想談影后珍妮佛勞倫斯跟布萊德利古柏。你知道他們是誰嗎?
龍:知道,只是我娛樂新聞看得比較少……
胡:好。二○一四年底索尼影業被駭客攻擊,內部郵件曝光。珍妮佛才知道在以她為第一主角的片子《瞞天大佈局》裡,她的片酬比布萊德利古柏低很多。這件事也暴露出來原來好萊塢的男星與女星真的是制度性的、普遍性的同工不同酬。有意思的是,珍妮佛在檢討這件事的時候,她並沒有指責索尼影業,反而說,最該檢討的是她自己。
她說:
……知道索尼給我的錢比那些有「懶葩」的幸運者少的時候,我沒對索尼生氣,我對我自己生氣。
跟索尼談酬勞時,我並沒有力爭,原因,老實說,因為我害怕別人覺得我「難搞」或者「嬌寵」。一直到看見別人的酬金數目了,我才想到,跟我一道拍片的那些男人,沒有一個人會傷腦筋去想別人會不會覺得他「難搞」或「嬌寵」……我不會是唯一的女人有這種顧慮吧?我們是被社會「教」成這樣的吧?……我們大概還是習慣性地認為,表達自己看法的時候不要讓男人覺得不舒服或是把他們嚇到了?
我終於不再試圖用「可愛」的方式說我的看法了,我不再希冀讓男人「喜歡」我了。幹!男人要跟我說話的時候,他根本不會想要用什麼可愛的方式我才會喜歡……
然後那個有點尷尬的布萊德利古柏說話了,他說他以後會公開他的片酬,不然女演員無從得知自己得多了還是少了。他說,男性也要支持同工同酬,否則制度的歧視是沒法改善的,男人也有責任。
我想對今天二十、三十歲的女人說,「美麗的權利」是有意識地爭取來的。如果永遠故作可愛狀,你可能就永遠被當作一個小「可愛」。可愛藏著什麼涵義呢?它藏著人格的弱化、性的被動、身體的玩物化、主權的繳械、自我的壓縮……
卡哇伊是要付出代價的。
我想對二十、三十歲的男人說,所謂女人,就是你的母親、你的妻子、你的孩子的母親,還有你將來的女兒。這麼一說你就知道,善待她讓她健康,給她力量讓她強大,鼓勵她奔放成長做大樹不要做盆栽,對你自己的生命會是多麼大的獲得啊。
二〇一六年三月八日
【預購】長鏡頭下的張愛玲:影像、書信、出版◎蘇偉貞
平常價 $24.00遊牧者上路,靠的正是記憶。一九五二年張愛玲離開上海後就未曾回去,赴美後的創作於今看內容不脫重寫、自傳、自白,說明了這些作品如同記憶結晶,不斷折射著她的回返路線。
作者以同時為小說家又為評論家的視角,洞察創作與人生的織理;以影像、哲學、精神分析、創作美學等不同角度與分析脈絡,依據全新出土之書信與著作,重啟張愛玲研究。更以曾為媒體編輯身分與作家張愛玲往返寫信的親身體驗,從張愛玲的小說、劇本、筆記、書信、未完成與散佚稿件……勾勒出一幅比張任何一部作品都更驚人的層層疊疊建構:或者,一切都是小說家的虛構,便虛構地完成了小說家的人生。
繼《孤島張愛玲》後,
小說家學者蘇偉貞又一次對張愛玲的析論與細說
全書以影像、書信、出版三大面向綜論張愛玲的創作意象與內涵
是極具新意與創意的「看張」論述
本書以張愛玲與電影的淵源開始進行析論,曾經參與編劇的〈傾城之戀〉〈太太萬歲〉乃至〈不了情〉,張愛玲究竟欲傳遞何種訊息,以及這些影像作品與其創作,乃至真實生活中的關係,作者皆有深入的論述。
在〈生成-書信:張愛玲的創作-演出〉中,作者有意證明如果釐清張愛玲書信中重要事件之經緯,就能找到張愛玲小說-書信-人生相關的詰問與答案。作者另附記了他任職報社編輯時,與張愛玲的書信往返十數封,寫就〈張愛玲的書信演出──自誇與自鄙〉,其中細膩的析論,可為張愛玲本人性格提供註解。
在〈連環套:張愛玲的出版美學〉,作者援引了二○○九年出版的「自白體」長篇小說《小團圓》作為評說的主體,往復呼應張愛玲與胡蘭成間的情事,乃至其創作與人生,堪為讀者留下一格「張-看」「看-張」的窗。
〈重回前方,台灣行〉收錄張愛玲訪台唯一新聞報導,〈鴉片床與診療椅的心理治療檔案〉從精神分析學角度切入〈金鎖記〉的人物心理及人生悲劇,深刻反射張愛玲孤絕性格。
作者簡介
蘇偉貞
祖籍廣東,降生台南。黃埔出身前砲校中校、日日新租書店老闆之女。
知名小說家。現任教於國立成功大學中文系,曾任《聯合報》讀書人版主編。以《紅顏已老》、《陪他一段》飲譽文壇,曾獲《聯合報》小說獎、《中華日報》小說獎、《中國時報》百萬小說評審推薦獎等。著有各類作品十餘種,包括:《租書店的女兒》、《時光隊伍》、《魔術時刻》、《沉默之島》、《離開同方》、《過站不停》、《單人旅行》、《夢書》等。
張愛玲研究者,相關著作包括《孤島張愛玲:追蹤張愛玲香港時期 (1952-1955) 小說》、《描紅:臺灣張派作家世代論》、《魚往雁返:張愛玲的書信因緣》,以及主編《張愛玲的世界:續編》。
目錄
自序 遊牧路線
輯一 長鏡頭
壹 上海.一九四七.張愛玲電影緣起 ──兼談《不了情》、《太太萬歲》劇本的人生參照
貳 生成─書信:張愛玲的創作─演出
參 連環套:張愛玲的出版美學 ──一九九五年後出土著作為例
肆 鴉片床與診療椅的心理治療檔案 ──以張愛玲〈金鎖記〉、歐文.亞隆《診療椅上的謊言》為例
輯二 遊牧路線
壹 重回前方,台灣行 ──記張愛玲「悄然來台」
貳 張愛玲的「名詞荒年」──一個關於〈文革的結束〉及〈知青下放〉的故事
參 張愛玲的書信演出 ──自誇與自鄙
肆 不斷放棄,終於放棄 ──張愛玲奇異的自尊心
序
自序
遊牧路線
這種自白式的文章只是驚鴻一瞥,雖然是頗長的一瞥。
─張愛玲〈談吃與畫餅充饑〉
關於張愛玲,是這樣開始的。一九八五年九月我進入聯合報副刊工作,她成為我主要約稿作家,持續寫著信,把自己走成一條(遊牧)單行道,又如不拔線訊號燈,說著:「我在這兒……這兒。」不期待她回信,她也沒有。當時我並不知道她正在四處「遊牧」,甚至一九八七年我赴美參加書展活動,出發前不忘去信「求見」,人都飛到洛杉磯了,還在期待奇蹟出現。答案是零,我毫不訝異。但不久,她就嚇了我一跳,一九八八年五月,我收到她第一封信。很多年後,我才拼貼出她回信的背景,原來那年三月她終於找到合適的公寓安定下來,結束了從一九八三年底起近四年餘幾乎天天換旅館的生活。之前寄信的地址根本是個信箱,不是家。
終於安定下來的張愛玲那年同時寫了不少信,比方感激司馬新介紹醫生:「是真醫道高明,佩服到極點。診出是皮膚敏感。……藥效如神,已經找了房子定居。」交待莊信正:「我的信發表沒關係。如果有聲明不要告訴別人的話,而要塗抹的絕對看不見,……這幾年的信涉及近況,我自己預備寫一篇。」向夏志清報信:「天天上午忙搬家,下午遠道上城,有時候回來已經午夜了,……剩下的時間只夠吃睡,才有收信不拆看的荒唐行徑。」
張愛玲曾言:「不會說話就不會寫信。」這些信因此是非常珍貴的史料,更重要的是她封封流露的焦慮透過信件編織成一張極大的網,但張愛玲太大太複雜太阻隔,絕大多數收信者都無法用最簡單直接的方式理解她幫助她。她的信件各方遊牧,更像一盞無解的信號燈。我要說的是,在書寫最難以言喻的底層,正埋著〈生成─書信:張愛玲的創作─演出〉的光點與痛點。
更沒想到,她離開了人世,出版創作都沒有就此畫上句點。隨著《小團圓》(2009)、《雷峰塔》(2010)、《易經》(2010)、《張愛玲私語錄》(2010)、《異鄉記》(2010)的出土,許多待解的斷層與縫隙慢慢補上,像出版部分,張愛玲給宋淇信交待身後事:「還有錢剩下的我想用在我的作品上,例如請高手譯。沒出版的出版,……」還有一九六八年她寫給夏志清信談及為Mid-Century Authors一書撰寫自傳條目的盤算:「藉此講有兩部小說賣不出。」兩信談到的「沒出版的出版」、「兩部小說賣不出」究竟何指?之前高全之曾推論是英文版《赤地之戀》與《怨女》,但因為張愛玲和宋淇夫婦通信輯要《張愛玲私語錄》的披露及《雷峰塔》、《易經》的面市,我們現在知道指的是《雷峰塔》和《易經》。〈連環套:張愛玲的出版美學──以一九九五年後出版著作為例〉至少能部分還原這條創作歷史路徑。
張愛玲是喜歡運用電影敘事的,她的《對照記》採用了圖文拼貼自畫像的手法,自言:「時間加速,越來越快,越來越快,繁弦急管轉入急管哀弦,……一連串的蒙太奇,下接淡出。」〈上海.1947.張愛玲電影緣起──兼談《不了情》、《太太萬歲》劇本的人生參照〉送張愛玲回到她的上海影像時代。
本書其他文章大致各有成因,如〈鴉片床與診療椅的心理治療檔案:以張愛玲〈金鎖記〉、歐文.亞隆《診療椅上的謊言》為例〉是二○○六年參加中華心理衛生協會舉辦以歐文.亞隆(Irvin D.Yalom)為主題發展出的論文,餘不一一詳述,就讓文章自己說話吧!此外有些文章片段沒趕上日後更多資訊的出土,為忠於當時現狀,這裡也就不做修訂更正。
遊牧者上路,靠的正是記憶。一九五二年張愛玲離開上海即未重返,但赴美後的創作不脫重寫、自傳、自白,說明了這些作品如同記憶結晶,不斷折射著她的回返路線。
張愛玲則是本書的遊牧路線,如此悠長的注視,這是長鏡頭了。
【預購】金庸傳◎傅國湧
平常價 $40.00有人說他是郭靖,有人從他身上看到陳家洛,有人說他是韋小寶的化身。
他說:我肯定不是喬峰,也不是陳家洛,更不是韋小寶,我做事嚴謹,不可能這樣瀟灑風流……
首部全方位描述一代報人、武俠小說家金庸。
實地考察金庸生平、挖掘創立《明報》的辛酸、詳細評論金庸社論、
結合武俠小說撰寫時間,深入描述作家金庸著述的背後思維。
金庸,是我們這個時代的神話,有人說他是「文壇俠聖」,
有人稱他為香港「良知的燈塔」,但也有人認為他一錢不值。
其實,媒體和大眾眼中的金庸都是神壇之上的金庸。
作者善用第一手大量詳實可信的檔案與史料,挖掘出不少鮮為人知的珍貴資訊,除了矯正金庸生平的許多訛誤外,更完整收錄金庸對於一九八九年「天安門事件」的社論,揭開籠罩在金庸身上的重重迷霧,重新賦予金庸面貌——出類拔萃的武俠小說家、報業鉅子,以及備受爭議的社會活動家。
他不是俠,不是聖,他是人,人性中的高尚與卑微、天才與平庸、堅韌與軟弱、謙遜與傲慢……都可以在他身上找到。
武俠小說只是金庸生命的一部分,《明報》在他生命中占有更重要的地位。在20世紀香港乃至中華文化圈,他獨具特色的武俠小說和《明報》王國樹立了兩座高峰。他成為政要和大眾眼中共同的明星,文學史上恐怕還沒有一個作家擁有的讀者數量能與他比肩。文學就是文學,現在給他的作品下結論,也許還為時過早,是否是傳世的經典,百年之後才能見分曉。——傅國涌
作者簡介
傅國湧(1967年1月-)
生於浙江樂清,畢業於溫州教育學院,曾任鄉村中學教師,現居杭州,為獨立撰稿人。1999年至今在《書屋》、《隨筆》、《東方》、《老照片》、《炎黃春秋》、《南方周末》、《文匯讀書周報》等數十家報刊雜誌發表大量文章,並出版多部著作。文字主要關注中國近代史,特別是百年言論史和中國知識分子等。
目錄
引言
第一篇 生逢亂世
第一章 海甯袁花
第二章 亂世求學
第三章 初入報界
第二篇 南下香港
第四章、「南來白手少年行」
第五章、金庸出世
第六章、電影編劇
第三篇 創立《明報》
第七章、《明報》初創
第八章、《明報》崛起
第九章、查良鏞社評
第十章、《明報》集團
第十一章、字條治報
第四篇 兩岸三地
第十二章、臺灣之行
第十三章、大陸,永遠的故鄉
第十四章、香港,數十年來家園
第十五章、三次婚姻
第十六章、人生如棋
第五篇 是耶非耶
第十七章、一九八九
第十八章、出售《明報》
第十九章 是耶非耶
結語:「金庸神話」
後記
參考文獻
序
從一九八一年到二○○二年,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的「中國現代作家叢書」已出了二十二種,素有口碑。如果不是因編輯之約,我不可能去寫《金庸傳》,雖然從小熟讀金庸的武俠小說,但我並不是金迷,只是當作一種休閒娛樂,放鬆身心而已。《明報》因為隔得太遠,我那時並不了解。對於武俠小說家的金庸,老實說,我的興趣並不大。
十年前的盛夏,此書初版,金庸在杭州接受央視《新聞夜話》的專訪,主持人將《北京日報》的一篇書評念給他聽,稱新版的《金庸傳》說他「口才遲鈍,作為老闆他摳門,然後為人吝嗇,狡詐、多計謀,商人似的斤斤計較,他身上有濃厚的大中國主義的情結,還有他對有權勢的人是依附的。」(其實這是書評的概括,書中沒有這樣簡單的下結論,而是用材料說話。)他當場就不高興地說:「我不推薦讀,我不認識這個人,他也不認識我。」「不論什麼,連篇謊話,我何必來去看它?」
因為傳主的不高興,此書一問世即引起了廣泛的關注和一些爭議,最大的爭議是傳主還活著,作者沒有採訪過傳主。我的看法是,我寫的是傳記,不是報導,不一定要採訪傳主。傳主是個公眾人物,有大量的作品公開行世,有關他的記錄、回憶、報導也不難搜集,只要我採用的材料是可信的,我下筆是客觀、持平的,就無須理會傳主的感受。我是以平視的眼光看待他,將他看做是一個真實的人,是者是之,非者非之。由於掌握材料的有限,我對他生平的把握會有一些空白點,但傳紀本身就是可以剪裁,有所取捨的。我不曾與傳主有過親身接觸,也沒有經過傳主的同意,成稿後也沒有給他看過,自始至終不受傳主態度的任何影響。這是失,也是得,得遠多於失。
我沒有採取仰視的視角(在我之前,幾乎所有的相關傳記都仰視傳主),更不想討傳主的歡心,傳主是否認可,是否喜歡,跟我無關。我只想抱持嚴謹的態度,最大限度地恪守客觀、中立,以平實的語言,將傳主真實的人生、心路歷程和畢生的事業寫出來,並在他的命運遭遇中,寫出一個時代的起起落落、波詭雲譎。
我之所以願意寫這本傳,最大的用意不是要為傳主樹碑立傳,而是想通過一個人的命運,呈現他所棲身的時代,以一個具體個案來清理二十世紀中國曲曲彎彎的歷史脈絡。金庸生於一九二三年,經歷「五四」以後中國社會的大動盪、大變局,卻在民國教育環境中得到成長,小學、中學教育奠定了他的知識根底和精神氣質。他也有幸進入「文人論政」典範的《大公報》,受到前輩報人的薰陶。一九四八年以後定居香港,處兩岸三地之間,一面守護著他喜愛的故國文化,一面熱切的關注著時局動態。他自創《明報》,在數十年間指點國是,激揚文字,並以充滿想像的武俠作品贏得廣泛的讀者群。他的命運遭遇,在每一重要歷史關頭的選擇,都值得細細斟酌。作為一個讀書人,他對大時代的回應,和大時代帶給他的獨特機遇,都是可以長久探討的命題。
他自謙只是個小人物,「不值得寫傳記,沒什麼大價值。」又說,「我雖然是小人物,但是我生活非常複雜的」,「我這一生經歷極複雜,做過的活動很多,興趣非常廣泛,我不相信有人能充分了解我而寫一部有趣而真實的傳記。」他一生的經歷確實「極複雜」,他是個極為複雜的人,在他的個人隱私中,無論涉及情感,還是涉及政治,往往都是外人很難知道的。他說,不願意與大眾分享自己的內心秘密,他認識的人很多,也不方便公開談論。他在香港辦報三十多年,他的政治態度,他在兩岸三地之間的立場選擇,他內心的複雜,這一切都是毋庸置疑的。他受到兩岸政要的青睞也不是偶然的。(比如,與他熟悉的郝明先生就清楚他一段不為人知的經歷,郝明原是中國社科院《新建設》雜誌編輯,七○年代赴港,後移居紐約,曾將他們之間的淵源、糾葛親口告訴范岱年先生。)
好在我更關心作為公眾人物的他,每個階段他的表現都是世人看到的。因他晚年的表現引來了許多非議,但我依然認定他在大是大非面前,至少就我目前掌握的材料來看,還是無虧的。錢穆先生曾對弟子辛意雲教授說:「看歷史要有能力從歷史大事去把握,評價歷史人物主要看他在歷史大事中的作為,以及對大事的影響,不能只看小事。」我想這就是「同情之理解」,對金庸同樣要這樣看。因為某種原因,我無法將他在一些歷史大事中的表現如實寫出來,這可能會影響讀者對他的公允評價。
在我之前,張圭陽的《金庸與報業》對《明報》有出色的研究,提供了許多珍貴的材料。此書初版十年來,我繼續收集有關的材料,期間有兩次到香港中文大學、香港大學訪學,瀏覽了《明報月刊》、《明報》(縮微膠捲)、《明報週刊》等他手創的報刊,他的下屬石貝女士等人的回憶也提供了許多新的具體材料,她們對他的生活習慣、個性、口才等都有第一手的具體回憶。此次修訂,我增添了大量新材料,極大地豐富了他一生黃金時代的內容(1959—1989),對於解讀他生平的一些重大抉擇能做出更具說服力的回答。對他早年在衢州中學、在《東南日報》、《時與潮》半月刊、《大公報》的學習、工作,也有許多新收穫。另外,全書在篇幅上也有大增大刪,刪去的章節主要是他賣掉《明報》以後的晚年歲月,此時他享受盛名、鮮花和聚光燈,對時代已沒有產生多少影響,時代在他身上也少有印痕,雖然他始終是媒體關注的對象,對於傳記來說卻是無足輕重的。我不知道,十年後完成的修訂本,是否已真實地寫出了一個人和一個時代的命運,但我已盡力。錯誤和不足之處,我完全負責,請方家和讀者朋友隨時指正。
感謝金鐘兄、董炯明兄、錢鋼兄、蔡詠梅大姐及樊百華兄、陳遠煥兄、余國明兄、應輝兄、巫少飛兄等師友為我提供的珍貴幫助,感謝丁東老師和丁甯大姐,感謝老大公報人的後人王芝琛先生、許乃玲女士幫我複印內刊《大公園地》,如今王芝琛先生去世已有六年半。感謝百歲老人章克標先生為我答疑解難,他是傳主初一時的數學老師,如今他去世已有五年半了。我還要感謝董晉之在港大給我的幫助,感謝浙江省檔案館、杭州市檔案館、衢州市檔案館、浙江省圖書館古籍部、香港大學圖書館、香港中文大學中國研究服務中心提供的服務。感謝我的妻子曹麗蓉和兒子傅陽一直以來給我的愛與理解,這本書的初版和修訂版之完成,當然離不開你們,我對此充滿感恩,願耶和華祝福你們。
二○一三年六月十四日改定於杭州西子湖畔
一、與梁羽生同事
在《新晚報》時期,與同事陳文統等下圍棋成為查良鏞業餘的一大樂趣。陳是廣西蒙山人,生於一九二四年三月二十二日,一九四九年畢業於嶺南大學經濟繫,有深厚的舊學根基,詩詞對聯無不精通。他們在《大公報》就是同事,一九四九年夏天,陳文統經校長陳序經推薦,投考香港《大公報》翻譯,總編輯李俠文委託查良鏞做主考,他覺得英文合格,就錄取了,沒想到陳的中文比英文好得多。他們最初同在編譯組,翻譯英文電訊稿。幾個月後陳轉到副刊版,他仍在國際版(期間,他曾一度辭職北上)。一九五二年,他們兩人先後調到《新晚報》編副刊,陳文統編的是《天方夜譚》版,在干諾道一二三號樓下同一間辦公室。這段時間他們兩人交往最多、關係最密切,他們談得最多的是武俠小說,從還珠樓主的《蜀山劍俠傳》、白羽的《十二金錢鏢》到朱貞木的《七殺碑》經常談得眉飛色舞。他們都認為,文筆是白羽的好,《十二金錢鏢》乾淨利落,人物栩栩如生,對話言如其人;但《蜀山》內容恣肆汪洋,作者異想天外,談到書中的異派人物時,他們還會加上自己的不少想像,非常合拍。同室的陳凡、高學達等人武俠小說造詣遠遠不如他倆,通常插不上話,聽了一會,只好各自工作去了。
每天下午,陳文統往往去買二兩孖蒸、四兩燒肉,以助談興,一邊飲酒,一邊請他吃肉,興高采烈。他不喜歡吃孖蒸和燒肉,有時只好開一瓶啤酒和他對飲。那時,他們誰也沒想過不久以後,自己也會操筆上陣寫起武俠小說來。
他們還有一個共同嗜好就是圍棋,常在一起對弈,殺得天昏地黑。作家聶紺弩時任香港《文匯報》副總編輯,每天要寫社評,最大的興趣卻是找這兩個年輕人下圍棋。「三人的棋力都很低,可是興趣卻真好,常常一下就是數小時。」三個人旗鼓相當,有輸有贏,他們兩個經常聯手對付聶紺弩,殺得難分難解,從下午一直下到晚上,有時甚至下到天亮,聶紺弩乾脆就打電話給《文匯報》,說今天沒有社評。兩個棋迷在報上寫的「棋話」也互爭雄長,不相上下,深受棋迷歡迎。不同的是,陳文統圍棋、象棋都喜歡,他只愛圍棋。
比武觸動了新華社香港分社主管左派報紙宣傳工作的金堯如,腦海中閃過一個念頭,既然市民對比武的興致如此高漲,何不趁熱打鐵,在左派報紙推出武俠小說連載,招徠讀者,擴大發行量呢?一九四九年以後,武俠小說以其荒誕無稽在大陸被禁。他認為,左派報紙如果能打破清規戒律連載武俠小說,必可吸引大量港澳讀者,以改變銷路的困境。他在新華社宣傳會議上提出以武俠小說吸引人民來接受「愛國主義思想教育」的建議,與會者均表支持,宣委會作出決定,由《新晚報》先作為試點去辦。當時《新晚報》的羅孚和《文匯報》的廖一原等都在座。
此前,《新晚報》「天方夜譚」欄目連載唐人(嚴慶澍)的《金陵春夢》,「下午茶座」連載其另一部小說《人渣》,吸引了大量讀者,但從未登過武俠小說,羅孚找到陳文統。一月十九日,即比武結束第三天,《新晚報》就在頭版顯著位置刊出「本報增刊武俠小說」的預告。二十日,《龍虎鬥京華》就在「天方夜譚」開始連載了,署名「梁羽生」。這是梁羽生的處女作,也是成名作,標誌著新派武俠小說的誕生。小說一共連載了七個月,在讀者中引起意想不到的熱烈回響,梁羽生一炮走紅,《新晚報》銷量看漲。
從梁羽生的《龍虎鬥京華》到《草莽龍蛇傳》,查良鏞都是忠實讀者,他從未想過自己也要上陣。一九五五年二月初,羅孚和「天方夜譚」的編輯忽然向他緊急拉稿,說《草莽龍蛇傳》已連載完了,必須有一篇武俠小說頂上,而梁羽生顧不上,寫稿之責非落在他的頭上不可。當時,他從來沒寫過武俠小說,甚至連小說也沒有寫過,遲遲不敢答應。禁不起他們的勸說,他只好答應了,打電話到報館,報了個題目《書劍恩仇錄》,但從哪裡寫起,他還沒想好。
二月七日,發稿的日子到了,編輯派了一個老工友上門來等,無論如何在當夜九點前要一千字的稿子,否則明天的報上就有一塊空白了。老工友觸發了他的靈感,他便從塞外古道上一個「年近六十,鬚眉皆白,可是神光內蘊,精神充沛」的老者寫起,先把這個工友打發走再說。所以他說,「如果我一開始寫小說就算是文學創作,那麼當時寫作的目的只是為做一件工作。」
二月八日,《書劍恩仇錄》在《新晚報》「天方夜譚」版開始連載,署名「金庸」,每天一段,直到一九五六年九月五日,共連載了五七四天。
「鏞」字拆成兩半就是「金庸」,他自稱「沒有什麼含意的」。金庸橫空出世,從此世人往往只知金庸而不知查良鏞。
作為武俠小說家的金庸從一九五五年二月八日出場,這一年他已年過而立。雖然早就離開了故鄉,但故鄉在他的夢裡夜夜縈迴,母親、父親、兄弟姊妹,故鄉的風物人情、民間傳說深埋在一個漂泊異鄉的遊子心中。遙望江南,那是他永遠的愛和痛,「如果你到過江南,會想到那些燕子,那些楊柳與杏花,那些微雨中的小船。」正是他落筆寫《書劍恩仇錄》時的心境。當他初次執筆寫下第一部武俠小說時,他想到的是遙遠而親切的故鄉,海寧潮、母親和從小熟悉的傳說。
他的故鄉一直流傳,乾隆皇帝本是海寧陳閣老的兒子,雍正皇帝生了個女兒,用偷梁換柱的調包計換去了陳家的兒子,乾隆實際上是漢家的血脈,這傳說越數百年而不衰,從小銘刻在他的心裡。故事輪廓由此而來,從家國恨到兒女情,江湖、江山、英雄美人、民族恩仇一一展開。他對母親的思念情不自禁,陳閣老夫人的名字最初連載時叫「徐惠祿」,與他母親的名字僅一字之差,以後修改出版時改為「徐潮生」。
乾隆在他的家鄉海寧修建海塘,全力以赴,直到大功告成,造福當地百姓。他筆下將乾隆皇帝寫得很不濟,他有時感到有些抱歉。他說,乾隆的詩寫得不好,本來也沒多大相干,只是小時候在海寧,後來在杭州,到處見到他的御詩石碑,心中實在反感,現在見到好多名畫,也到處是他的題字,不諷刺他一番,悶氣難消。寫到後面,他更是禁不住大發議論,說皇帝的話不可相信。這番話和小說的主線沒有多大關聯。
《書劍恩仇錄》在《新晚報》開始連載的兩、三個星期,反映平淡,沒有引起特別的轟動,刊載一個多月後,情況逐漸發生變化,曲折、起伏的情節,打破了平淡的局面,深深吸引著讀者,一路追著讀下去。一九五○年南下香港、在上海《申報》做過編輯的董千里則說,「書劍」最初在報上連載時,我從頭到尾均未錯過,深佩作者之才,由此結識。
金庸收到大量讀者來信,幾乎每天都有,如果當天他擺了一個烏龍,次日的來信一定會多些,他寫到言伯乾與文泰來大戰,不經意用了「雙目如電」,此後三天收到七封信,都說言伯乾的一隻眼已被余魚同射瞎了。有地址的讀者來信,他會陸續回覆。
電影界的朋友、中聯公司總經理劉芳與太太天天爭著看《新晚報》上的連載,中聯很想把它改編成電影。緬甸仰光的讀者來信說,當地有好幾位說書人以「書劍」為壓軸,頗得聽眾的歡迎。海外有兩家中文報紙逐日轉載。
繼梁羽生之後,金庸將武俠小說推向一個高潮,而且大有後來居上之勢,不僅在香港大有讀者,東南亞一帶也有很多人爭相閱讀。「遊戲文字,居然有人喜愛」,令他意想不到。他最初答應羅孚只是試試而已。
在《書劍恩仇錄》的主角陳家洛身上,隱約可以看到近代以來幾個海寧籍歷史人物蔣百里、徐志摩的影子,他說海寧不出武人,即使是軍事學家蔣百里,也只會講武,不大會動武。他們性格中都有一些憂鬱色調和悲劇意味,也都帶著幾分不合時宜的執拗。其實,在陳家洛身上也可以看出作者的一些性格。在這個虛構人物的身上,寄託了作者的某些理想。「又要做讀書人,又要做革命首領,又要做政冶家,既是富家公子,亦是草莽英雄,又重事業,又重愛情,即使在感情問題上,愛姊姊還是愛妹妹也糾纏不清」的陳家洛—
不是一個成功的人物,但是他反映了許多知識分子的理想、抱負、幻想、幻滅;反映了他們的天真心態,可取之處與弱點。
從此,金庸—一個深受中國傳統文化薰陶的讀書人,在經歷動盪亂世之後,獨自在異鄉通過武俠小說展開他對人性無限豐富的獨特理解。他的出現幾乎改變了武俠小說難登大雅之堂的宿命。
三、《碧血劍》:亂世情結
和他談起《書劍恩仇錄》或寫信給他的人中,有銀行經理、律師、大學的講師,也有拉手車的工人,有七八十歲的老婆婆,也有八九歲的小弟弟小妹妹。在南洋許多地方,它被作為電台廣播與街頭說書的題材。
《書劍恩仇錄》受到的歡迎出乎他的意料,動筆之前,他從未想過將來要做一個武俠小說家。世事難料,刻意追求的不一定開花結果,無心插柳倒是柳成蔭。一九五五年的一天,《書劍恩仇錄》還在《新晚報》連載,劉芳和李晨風等電影界朋友在茶樓上談起,如果將這個小說拍成電影,應該怎樣拍,忽然想不起書中某個人物的綽號了,茶樓的女招待和鄰座的茶客紛紛插口進來告訴他們。
他想起十幾年前在石梁讀高中的歲月,在《碧血劍》中虛構了一個「石梁派」,出生在石梁的女主角溫青青,衢江、石梁,以及爛柯山的風光都是他熟悉的:
石梁離衢州二十多里,他腳步迅速,不消半個時辰就到了。石梁是個小鎮,附近便是爛柯山。相傳晉時樵夫王質入山採樵,觀看兩位仙人對弈,等到一局既終,回過頭來,自己的斧頭柄已經爛了,回到家裡,人事全非,原來入山一去已經數十年。爛柯山上兩峰之間有一條巨大的石梁相連,鬼斧神工,非人力所能搬上,當地故老相傳是神仙以法力移來,石梁之名,由此而起。
第五回「山幽花寂寂,水秀草青青」,依稀就是石梁的春天:
兩人緩步向後山上行去。那山也不甚高,四周樹木蔥翠,四下裡輕煙薄霧,出沒於枝葉之間。良夜寂寂,兩人足踏軟草,竟連腳步也是悄無聲息。將到山頂,轉了兩個彎,一陣清風,四周全是花香。月色如霜,放眼望去,滿坡盡是紅色、白色、黃色的玫瑰。
他當年所見的也許不是玫瑰,只是滿山五顏六色的山花。
《碧血劍》的歷史感很強,政治性極濃厚,崇禎皇帝、李自成、皇太極都出現了,只是主角袁承志的形象有點單薄,人物性格的挖掘和感情的刻畫都不夠,文學性不如前一部作品。(他對此很不滿意,隨後做過兩次大的修改,增加了五分之一左右篇幅。)
【預購】魚麗之宴◎木心
平常價 $18.00公開一則我的寫作祕訣──心目中有個「讀者觀念」,它比我高明十倍,我抱著敬畏之心來寫給它看,唯恐失言失態失禮,它則百般挑剔,從來不表滿意,與它朝夕相處四十年,習慣了──謝謝諸位讀者所凝契而共臨的「讀者觀念」與我始終同在。
童年生活的江南水鄉,少年求學的上海杭州,富庶書香人家的啟蒙教育,類似大觀園落難的人生經歷,都造就了木心。
木心的經歷不平凡,成就也不平凡。在極為特殊的情況下,他始終堅持自我的生活理念、文學立場,像在一座孤島上一樣,不間斷地從事創作。因此所謂「文學魯濱遜」之說,實深含傲然雄視之情。
《魚麗之宴》收錄的是木心的幾篇訪談、答客問。談的都是關於他的文學、藝術創作心路,含融創作因緣、人生觀照、藝術風情。並有木心的〈遲遲告白〉:自述與文學的因果,作一番輕捷的掠視;還有多位國外學者專家對木心的評論與讚譽。對於木心身為詩人、文學家、畫家、藝術家、哲學家多重身分、各種面向的深度透析,這是一次最完整的呈現。
「人有兩套傳統,一套精神,一套肉體。我的祖先在紹興,我能講一口紹興話。我的精神傳統在古希臘,在意大利,在達文西。所以我說我是紹興希臘人。」──木心
作者簡介
木心
本名孫璞,1927年2月14日生於浙江烏鎮,自幼迷戀繪畫與寫作。十五歲離開烏鎮,赴杭州求學,1946年進入劉海粟創辦的「上海美專」學習油畫,不久師從林風眠門下,入「杭州國立藝專」繼續探討中西繪畫,直到十九歲離開杭州去上海。五○至七○年代,任職上海工藝美術研究所,參與人民大會堂設計。畫餘寫作詩、小說、劇作、散文、隨筆、雜記、文論,自訂二十二冊,「文革」初期全部抄沒。「文革」中期被監禁期間,祕密寫作,成獄中手稿六十六頁。1982年遠赴紐約,重續文學生涯。1986至1999年,台灣陸續出版木心文集共12種。1989至1994年,為旅居紐約的文藝愛好者開講「世界文學史」,為期六年,陳丹青為其學生。2003年,木心個人畫展在耶魯大學美術館、紐約亞洲協會、檀香山藝術博物館巡迴,畫作受大英博物館收藏,這是二十世紀中國畫家中第一位作品被該館收藏,2006年,木心文學系列首度在大陸出版,同年,應故鄉烏鎮邀請,回國定居,時年七十九歲。年底,紐約獨立電影製片導演赴烏鎮為其錄製紀錄片。2011年12月21日凌晨三時,在故鄉烏鎮逝世,享年84歲。
【預購】西班牙三棵樹◎木心
平常價 $20.00 你是鋸子∕下行∕合把那樹鋸斷
兩邊都可∕見年輪∕一堆清香的屑
鋸斷了才知∕愛情是棵樹∕樹已很大了 --〈如歌的木屑〉
「三棵樹」是西班牙產的一種酒Tres Cepas,初就覺得清純,繼之讚賞,不久又嫌那點點甘味是多餘而不良的。
曼哈頓上城區,麥德遜大街,白鯨酒吧,進門兩側櫥窗,盡量海洋風調,別人還以為討好梅爾維爾,其實是借借Moby Dick的光,做生意。
在白鯨酒吧啜「三棵樹」,寫長短句,消磨掉像零碎錢一樣的零碎韶華,韶華,在辭典裡是青春歲月的稱謂,我忘掉辭典就是了。
待要成集,亂在體裁上,只好分輯,分三輯。
哀利絲.霍珈走過來悄悄說,說如果有人欺侮你,你就種一棵樹--這也太美麗得犬儒主義的春天似的;我是,是這樣想,當誰欺侮了誰時,神靈便暗中播一棵樹,森林是這樣形成的,誰樹即誰人,卻又都不知道。
詩集無以指喚,才襲用一用酒的牌名,西班牙與我何涉,三棵樹與我何涉,誠如Faust作者所云:假如我愛你,與你何涉。
《西班牙三棵樹》是木心自一九八二年旅居海外的詩作精選,共分三輯,輯一多處對於葉慈、托爾斯泰、巴斯卡、波赫士、杜思妥也夫斯基……等大師們的祭奠;輯二則多為敘事詩,描述歌手艾華利兄弟情誼、尤查斯與莎麗四十年的愛情故事、第二個滑鐵盧的寓言故事;輯三則是非常特殊,像是詩又像是小品。
木心的作品無法歸類,自成一家,找不到他的從屬和流派,在中文世界絕無僅有,他的人生閱歷,當代少見。木心時而引用歐洲旅行見聞及狂想入詩,時而改編中國文學內容並融合為生活感觸,也前衛地以科學用語和日常用語交錯,描繪簡單的概念。
作者簡介
木心
本名孫璞,字仰中,1927年2月14日生於浙江烏鎮,自幼迷戀繪畫與寫作。十五歲離開烏鎮,赴杭州求學,1946年進入劉海粟創辦的「上海美專」學習油畫,不久師從林風眠門下,入「杭州國立藝專」繼續探討中西繪畫,直到十九歲離開杭州去上海。五○至七○年代,任職上海工藝美術研究所,參與人民大會堂設計。畫餘寫作詩、小說、劇作、散文、隨筆、雜記、文論,自訂二十二冊,「文革」初期全部抄沒。「文革」中期被監禁期間,祕密寫作,成獄中手稿六十六頁。1982年遠赴紐約,重續文學生涯。1986至1999年,台灣陸續出版木心文集共12種。1989至1994年,為旅居紐約的文藝愛好者開講「世界文學史」,為期六年,陳丹青為其學生。2003年,木心個人畫展在耶魯大學美術館、紐約亞洲協會、檀香山藝術博物館巡迴,畫作受大英博物館收藏,這是二十世紀中國畫家中第一位作品被該館收藏,2006年,木心文學系列首度在大陸出版,同年,應故鄉烏鎮邀請,回國定居,時年七十九歲。年底,紐約獨立電影製片導演赴烏鎮為其錄製紀錄片。2011年12月21日凌晨三時,在故鄉烏鎮逝世,享年84歲。
【預購】木心談木心:《文學回憶錄》補遺◎木心
平常價 $25.00木心文學回憶錄最後的九堂課
得自先生最珍貴的允諾,木心講自己的書,談自己的寫作。
全本《文學回憶錄》的真價值,即在「私房」。他談到那麼多古今妙人,倒將自己講了出來,而逐句談論自家的作品,卻是在言說何謂文學、何謂文章、何謂用字與用詞。這可是高難度動作啊。——陳丹青
1993年3月7日至9月11日,木心先生為弟子們開設的「世界文學史」講席,進入第四個年頭,話題來到「現代文學」階段,先生終於同意談論自己。他在九堂課的穿插中,談自己的寫作,也似與知己至交表述心裡話,無私自剖,懇切記錄於陳丹青的聽課筆記中。
本書依據陳丹青筆錄原狀,保留每一講講題,並將木心先生論及自己的十四篇文章,分別插入每一自述之處,文章段落與聽課筆記交織排版,這十四篇依次是:《即興判斷》代序 、〈塔下讀書處〉、《九月初九〉、〈S. 巴哈的咳嗽曲〉、〈散文一集》序、〈明天不散步了〉、〈童年隨之而去〉、〈哥倫比亞的倒影〉、〈末班車的乘客〉、〈仲夏開軒〉、〈遺狂篇〉、《素履之往》自序、〈庖魚及賓〉、〈朱紱方來〉。
陳丹青
二〇一二年底,《文學回憶錄》發排在即,我瞞著讀者,擅自從全書中扣留九講,計兩萬餘字。三年過去了,今天,這部分文字成書面世,總算還原了《文學回憶錄》全貌,但因此與母本上下冊分離,成為單獨的書。
也好。以下我來交代此事的原委——先要告白的實情是:返回八〇年代,這份「課業」並不是聽講世界文學史,而是眾人攛掇木心聊他自己的文章。初讀他的書,誰都感到這個人與我輩熟悉的大陸文學,毫不相似,毫不相干。怎麼回事呢?!我相信初遇木心的人都願知道他的寫作的來歷,以我們的淺陋無學,反倒沒人起念,說:木心,講講世界文學史吧。
大家只是圍著他——有時就像那幅照片的場景,團坐在地板上—聽他談論各種話題。一驚一乍地聽著,間或發問:你怎會想到這樣寫,這樣地遣詞造句呢?
木心略一沉吟,於是講。譬如〈遺狂篇〉的某句古語作何解釋,〈哥倫比亞的倒影〉究竟意指什麼,〈童年隨之而去〉的結尾為什麼那樣地來一下子……幾回聽過,眾人似乎開了竅,同時,更糊塗了。當李全武、金高、章學林、曹立偉幾位懇請老先生以講課的方式定期談論自己的寫作,他卻斷然說道:
那怎麼可以!
總歸是在一九八八年底吧,實在記不清經由怎樣一番商量,翌年初,木心開講了。最近問章學林,他也忘了詳細,但他確認木心說過:「零零碎碎講,沒用的,你們要補課,要補整個文學史,中國的,西方的,各國的文學都要知道。」眾人好興奮,可比得了意外的允諾,更大的禮物。之後,承李、章二位「校長」全程操辦,這夥烏合之眾開始了為時五年的漫長聽課。
一九九三年,文學史講席進入第四個年頭,話題漸入所謂現代文學。其時眾人與老師混得忒熟了,不知怎樣一來,舊話重提,我們又要他談談自己的寫作、自己的文章。三月間,木心終於同意了,擬定前半堂課仍講現代文學,後半堂課,則由大家任選一篇他的作品,聽他夫子自道。查閱筆記,頭一回講述是三月七日,末一回是九月十一日,共九講。之後,木心繼續全時談論現代文學,直到一九九四年元月的最後一課。
二〇一二年,我將五本聽課筆記錄入電腦,一路抄到這部分,不禁自笑了,歷歷想起容光煥發的木心。我與他廝混久,這得意的神采再熟悉不過,但在講席上,他的話語變得略略正式,又如師傅教拳經,蠻樂意講,又不多講,聽來蒼老而平然。那是他平生唯一一次對著人眾,豁出去,滔滔不絕,但以木心的做派,話頭進入所謂「私房話」,他總會找個瀟灑而帶玄機的說法,用關照的語氣,交代下來:
我講自己的書,不是驕傲,不是謙虛。我們兩三知己,可以這樣講講。
麻煩來了—唉,木心扔給我多少麻煩啊——《文學回憶錄》數十萬言,可以說都是他的「私房話」,這九堂課,更是私房話裡的私房話。現在臨到出版,這部分文字也發布,是否合適?
「私房話」一語,固然是木心調皮,可作修辭解,但他有他的理由,且涵義多端,此處僅表其一:通常的文學史著述者未必是作家,而木心是,所以他的話,先已說到:
在學堂、學府,能不能這樣做?
我們才不管那些,巴不得木心毫無顧忌,放開說。麻煩是在下一句:
要看怎麼做。
他怎麼做呢,諸位在本書中看到了。可是三年前擬定出版《文學回憶錄》之際,「要看怎麼做」便成了我的事情——木心生前不同意我的五本筆記對外公開。他去世後,「私房話」語境終告消失,新的,令我茫然失措的狀況出現了:他的大量遺稿,理論上,都是有待面世的文本,那是他的讀者殷切期待的事——哪怕不過數十人、數百人——出版《文學回憶錄》,我能做主,可是夫子自道的這部分,委實令我難煞。難在哪裡呢?
傳出去,木心講自己的書,老王賣瓜,自賞自誇。所以要講清楚——傳出去,也要傳清楚。
是的,他自己當場「講清楚」了,二十多年後,我該怎麼「傳」法?怎樣地才算「傳清楚」?
*
二〇〇六年初,木心作品的大陸版面世了,零零星星的美譽、好意、熱心語,夾著各種酸話、冷話、風涼話,陸陸續續傳過來。我久在泥沼,受之無妨,但那幾年老人尚在世,他開罪了誰嗎?二〇一一年冬,木心死。二〇一二年秋,《文學回憶錄》全部錄入,重讀他以上這些話,我心想:這汙濁的空間,「傳」得「清楚」嗎?而當年的木心居然相信「傳清楚」了,便是善道,便得太平。
老頭子還是太天真。紐約聽的課,北京出的書,世道一變,語境大異,我得「學壞」才行。誠所謂「防人之心不可無」,我一橫心,將這部分文字全部剔除了。
然而新的麻煩,須得收拾:全書九十多課抽去兩萬多字,便有九堂課的內容驟然減半(其中,兩堂課全時講述木心的作品)。為了版面的齊整均衡,我還得煞費苦心,將九堂課上半節談論的內容(沙特呀、卡繆呀、新小說派呀)挪移、銜接、拼合,既經壓縮,課目的數序也隨之篡改而減少。諸位明鑒:《文學回憶錄》下冊(繁體版:「二十世紀之卷」,印刻,二〇一三),便是這樣地被我挖去一塊,哪位讀者的法眼,看出來麼?
此即木心留下的麻煩,也是我自找的麻煩——以上交代,亦屬小小的麻煩。
我從木心學到什麼?其一,是他念茲在茲的「耐心」,雖則跟他比,我還是性急。當初,他延宕四年方始談論自己;如今,我靜觀三載這才公布他的夫子自道。老頭子知道了,什麼表情呢?我真希望他一機靈,說:「倒也是個辦法。」但這辦法並非「傳清楚」,而是,索性抹掉它、存起來、等著瞧。
我等到什麼、瞧見什麼呢?很簡單:感謝讀者。
迄今我不確知多少人讀過《文學回憶錄》,多少人果真愛讀而受益:這不是我能估測、我該評斷之事。然而風中彷彿自有消息,三年過去了,近時我忽而對自己說:行了。這份私房話的私房話,可以傳出去了。年初編輯第三期木心紀念專號,我摘出聽他講述〈九月初九〉的筆錄,作為開篇,「以饗讀者」,隨即和責編曹凌志君達成共識:過了年,出版這本書。
我的心事放下了。有誰經手過這等個案麼?木心的顧忌、處境,長久影響了我,以至臨事多慮,留一手:這是何苦呢?所幸木心講了他要講的,我傳了我能傳的,此刻想想,還是因為讀者——包括時間。
諸位,我不想誇張《文學回憶錄》的影響。如今的書市與訊息場,一本書、一席話,能改變讀者嗎?難說。而讀者卻能改變作者的。木心的夫子自道,只為一屋子聽課生的再三聒噪;我發布五冊筆錄,乃因追思會上向我懇請的逾百位讀者——雖然,我不是《文學回憶錄》的作者——此刻全文公布這份「補遺」,說來說去,也還是因為顧念讀者。讀者的從無到有、由少而漸多,誰做主呢?時間。我所等候的三年,其實是木心的一輩子,他的遠慮,遠及他的身後。
*
木心終生無聞,暮年始得所謂「泛泛浮名」。一位藝術家,才華的自覺,作品的自覺,說,還是不說,熬住,還是熬不住,這話題,鮮見於通常的文學史,木心卻在講席中反覆言及,雖舉例者俱皆今古名家,但以他自身的際遇,度己及人,深具痛感——眼下這本書,便是此中消息,便是他這個人。
天才而能畢生甘於無聞者,或許有吧;庸才而汲汲於名,則遍地皆是。木心渴望聲譽,但不肯阿世,他的不安與自守,一動一靜,蓋出於此,而生前名、身後名,實在是兩回事。木心自信來世會有驚動,但生前的寂寞,畢竟是一種苦。苦中作樂,是他的老把戲,而作樂之際,他時刻守度。日常與人閒聊,他常坦然自得,眉飛色舞,形諸筆墨之際,則慎之又慎,處處藏著機心、招數,兼以苦衷。一位作家頂有趣而難為的事,恐怕是閃露秘笈、招供自己的寫作,在高明者,更是智性而曠達的遊戲,本身即是創作。
現在回想,如果我們不曾圍攏木心催他開課,年復一年撩撥他,他會有這份機會、場合,慨然自述嗎?我記得那幾堂課中的木心:懇切、平實,比他私下裡更謙抑,然而驚人地坦白——好像在座全是他最知心的朋友——同時,也如他儉省的用筆,點到即止,不使逾度。
木心寫作的快感,也是他長年累月的自處之道,是與自己沒完沒了的對話、論辯、商量、反目,此書所錄,一變為亦莊亦諧、進退裕如的談吐。他的自賞與自嘲好比手心翻轉,他對自己的俯瞰與仲裁,接踵而至。日間校對這九堂課,我仍時時發笑。當他談罷〈S.巴哈的咳嗽曲〉的寫作,這樣說道:
好久不讀這篇。今天讀讀,這小子還可以。
如今「這小子」沒有了。下面的話,好在他當年忍不住:
很委屈的。沒有人來評價注意這一篇。光憑這一篇,短短一篇,就比他們寫得好。五四時候也沒有人這樣寫的。
「他們」,指的誰呢?「五四時候」是也果然沒人這樣寫的:今時好像也沒有。就我所結識者,對木心再是深讀而賞的人,確也從未提及這一篇,而他話鋒一轉:
幸虧那時寫了。現在我是不肯了。何必。
這是真的。我總願木心繼續寫寫那類散文,九〇年代後期,他當真「不肯」了。此是木心的任性而有餘,也是他誠實。一九八五年寫成〈明天不散步了〉,他好開心,馬路上走著,孩子般著急表功:「丹青啊,到目前為止,這是我寫得頂好的一篇散文!」可是八年後課中談起,卻又神色羞慚,涎著臉說道:
不過才氣太華麗,不好意思。現在我來寫,不再這樣招搖了。
當時聽罷,眾人莞爾,此刻再讀,則我憮然有失:老頭子實在沒人可說,而稍起自得,便即自省,因他看待藝術的教養,高於自得。你看他分明當眾講述著,卻會臉色一正,好似針對我們,又如規勸自己,極鄭重地說:
當沒有人理解你時,你自己不要出來講。
什麼叫做「私房話」呢,這就是私房話。全本《文學回憶錄》的真價值,即在「私房」。他談到那麼多古今妙人,倒將自己講了出來,而逐句談論自家的作品,卻是在言說何謂文學、何謂文章、何謂用字與用詞。這可是高難度動作啊,愛書寫的人,哪裡找這等真貨?眼下,隱然而欠雛形的木心研究,似在萌動。此書面世,應是大可尋味的文本,賞鑒木心而有待申說的作者,會留意他所謂「精靈」的自況,所謂「步虛」的自供嗎——承老頭子看得起我們,提前交了底,以世故論,誠哉所言非人:這是文學法庭再嚴厲的拷問也難求得的自白啊。
我知道,以上意思,不該我來說。但我也憋著私房話。那些年常與木心臨窗對坐,聽他笑歎「不懂啊,不懂啊」,我好幾次急了,衝著他叫道:怕什麼啊,你就站出來自己講!
這時,他總會移開視線,啞著喉嚨,喃喃地說:不行的。那怎麼可以。
木心
1927年生,原籍浙江烏鎮。上海美術專科學校畢業。1982 年移居紐約,2006年返回浙江,2011年辭世。木心家學根柢正統扎實,自幼讀書習文學琴,熟習希臘神話、舊約新約,與儒釋經典同為必修課程。少年期間在茅盾的藏書中,飽覽世界文學名著。文學、哲學、歷史、藝術、音樂,一貫做世界性範疇的探索。1946年,在杭州辦第一次個展。1985年,在哈佛大學辦第二次個展。1950年,辭去教職,獨上杭洲莫干山,讀書寫作。 1982年,移居紐約,鬻畫營生。散文一出驚豔文壇,小說《溫莎墓園日記》深得美國學界喜愛;加州大學校長閱《溫莎墓園日記》兩頁,便說:「能不能請這位先生來我校講課。」哈佛大學、加州大學的邀約,木心一概婉拒,致力於讀書、寫作、繪畫。寫作文章近千萬字,但大部分都自毀了。著有散文、詩、小說:《西班牙三棵樹》、《我紛紛的情欲》、《巴瓏》、《偽所羅門書》、《雲雀叫了一整天》、《詩經演》、《愛默生家的惡客》、《瓊美卡隨想錄》、《即興判斷》、《素履之往》、《哥倫比亞的倒影》、《溫莎墓園日記》、《魚麗之宴》。
另有根據陳丹青筆錄而成的《1989─1994文學回憶錄》(全套四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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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永遠的女兒」的南都留言 記憶與時光的沙之書
從已杳逝不在場的出身所在:
永康市網寮村影劇三村、八○四醫院小東路十五號
到後來見證、作陪的,林文月、白先勇、?弦、袁瓊瓊的台南,
日常近鄰晃蕩者們、鼎食之家與四川好女人;
以至後來上路,離鄉與復返的行星般繞境旅途,
再回到無父的(新)老家,溯想南都的恆變與恆不變的……
久違了,蘇偉貞的散文作品集。兼具幽默、理解、深情,歷述眷村往事,文友行誼,校園生活,舊址瑣憶,到市井底層勞動者擺渡者晃蕩者們的生活風景,宛如多種層次時光旅行,也帶領讀者進入作家私藏的府城古都。
本書分為三輯:歷述少年往事、眷村回憶以及她後故鄉時期的台南人文行跡,也?辭世的父親送行。全書瀰漫淡淡感傷,以及作家豐沛生命能量與幽默感的獨特筆調,也為充滿人情味與時間感的南都風情種種幽微細節,重新命名。
作者簡介
蘇偉貞
祖籍廣東,降生台南。黃埔出身前砲校中校、日日新租書店老闆之女。
知名小說家。曾任《聯合報》讀書人版主編。以《紅顏已老》、《陪他一段》飲譽文壇,曾獲《聯合報》小說獎、《中華日報》小說獎、《中國時報》百萬小說評審推薦獎等。
著有各類作品十餘種,包括:《時光隊伍》、《魔術時刻》、《沉默之島》、《離開同方》、《過站不停》、《單人旅行》、《夢書》等,學術論文《孤島張愛玲》等。
目錄
小東路15號:租書店的女兒
租書店的女兒
我妹妹
小東路15號(之一)
小東路15號(之二)
小東路15號(之三 )
男孩老師和他的小學生
邪惡小女生
互助會
跟會狂
抱孩
小慧說
疤痕
女孩
拾荒者
2路公車
南門路底的姜家
小酒館裡發現了文人
過東寧:從時光傳來
過東寧
水土不服與世界太新
是怎樣?不行嗎?
單車狂想曲
原來你在這裡
白先勇在南都
袁瓊瓊在南都
林文月在寧南城
王大閎在成大轉角
?弦的台南
也是鼎食之家?
四川好女人
晃蕩
擺渡
路邊攤
布告之家
鬧瞌
鄉關何處
自畫像:從時光傳來
記憶一種:(新)老家──給影劇三村
路上書:第七印封
回防之一
回防之二
映象南都
記憶一種
芭蕉猜想
欒樹想像
一個人的師父
(不)逃逸路線
後南都主義
二月變形
老頭
時間特區
送行
(新)老家(之一)──給(變成了什麼怪物)軍方
(新)老家(之二)──給影劇三村
(新)老家(之三):無父的一年
新(回家)路線
以後的台南(長鏡頭之一)
以後的台南(長鏡頭之二)
內容連載
小東路15號(之一)
每天早晚至少經過兩次,你不可能不想到他。
晨光灑金鑲銀布於老芒果樹冠、陳舊紅牆面、斑剝灰瓦頂、神秘林間小徑、湛藍雲翳、時光網膜……多麼印象派,今天疊著昨天的記憶之磚,砌成一座如與生命同步發生的被廢置樓中樓,靜靜等待歲月清倉那天一道埋棄。
回程倒走同樣路線,十字路口交通號誌一越子時自動轉為閃黃燈,南都最晚的晚上。記憶此時在你左邊,月光下閃出一條翻過牆頭而去的輕快身影,重新編織現在的這道複習題,你一遍遍問:「他那時在想什麼?」不關心現在的他,你比較想知道過去的他。
有些故事是這樣開始的,沒有任何作用,不教會關於成長修行喜悅痛苦等等,比較像另一個生命依著你內在活出另一個樣子。那些年你在軍中,每周末回南都,笨手笨腳騎機車載母親,她腳踝捲進輪胎鋼圈被送進了陸軍八○四醫院,折騰得夠狼狽且晚了,你確定得請假,軍醫院的行政部門之辦公室微弱燈光從角落暈出,你朝光走去,有個小兵背住門站立拉小提琴,望著攤開譜架上的琴譜,聽起來是名新手,那姿勢那情境,好華麗的人生夾層影像。你外頭聽了會兒才推門進去,說明來意,軍用長途電話鑰匙不歸他管,得等明天找士官長。第二天周日,又是他一個人,安靜地閱讀英文書,你莫名其妙有點意見:「真不閒著。」電話接通,第三天第四天母親都出狀況,你繼續電話請假,有天同時瞄到他的兵籍號碼代號:「你是南部人?」兔寶寶牙笑開了:「我在這裡出生。」你好訝異:「八○四?」沒有一點軍眷氣質,當然不是,並非每個人生都在八○四出生,人家說的是台南。
那些周末下了火車便直接往醫院報到,穿過長廊抵達病房,如同紮營,換個地方而己,營友是病人,營隊生活是聊天、看書、散步,這個營區不管從醫院哪個方向,都能望見辨公室如球體中心透析清光。八○四早期日軍步兵第二聯隊營舍,樹高牆深,明治末大正初時期作品,類西洋型制巴洛克風格建築物。
都要出院了,母親卻因盤尼西林過敏休克,你趕回醫院,在某些固定時間,譬如晚點名,他會從辦公室穿過病房長廊歸隊,你這時往往正坐在走廊石欄,你們打招呼,不外:「嗨!」你散步時間越來越長,醫院生涯的不安和篤定共生連你自己都不解。有天下了火車,一出站門便看見他排在買票隊伍裡,兩人散步走回八○四,少數的對話,已經足夠你排妥他的故事系,如複製自己,那種熟悉感,使得感情不會是最重要的關係認證。
有天晚點名早過了,並沒見他步過長廊,人在服役,定時向隊上報到,不會平空消失。時代所隔,八○四成了座落寞的醫院,病人稀少,仿巴洛克風格建築體適合做古蹟,當病房怪了點。幽森長廊盡頭是產房,產房外種著高大的雞蛋花,幸運的嬰兒聞著雞蛋花香被推出產房,你就是。連體建築其中一間是實驗室,隔窗戶內視月光投照在一排胎兒標本上,未成型的人的原初(層層疊疊的人與非人世界),嚇得你急忙轉身,看見了他,穿著醫院病服,急性腸炎,病房燒了兩天,這會兒出來透氣。是嗎?
你們並肩踱步長廊盡頭復踅返,來回匝繞,最終漫出了醫院範圍遠往喜樹海邊夜遊,天亮前,他翻牆回醫院,成了某種程度上的你們之間定格畫面。再不久,他退伍。再見都沒說,你們分別離開了小東路。
但你知道,小東路重逢,時間早晚而已。現實的原址上,醫院早已他遷,成功大學發展基金進駐,除此,由外望去,你很清楚,生命的地址:小東路15號。
是怎樣?不行嗎?
南都火車站前四線交通要道,客運遊覽車麕集,旅客竄進竄出,流水車陣一輛接著一輛,上下班尖峰時段,你也在車陣中,走著走著一台摩托車,突兀地橫在對邊車道雙黃線上,少說占住三分之二車道,看情況是想偷步切到這邊來。他那線道的車流被紅燈暫時擋住,果然,當綠燈亮起,大軍啟動,你的經驗是這車不被罵臭頭才怪!可怪此車切不進我方車陣空隙,卻也無改變方向的意思,明明還來得及嘛!可您伯(媽、大姊、小姨、三姑、阿叔、二舅……)非一夫當關狀繼續橫著,架勢清楚得咧:「是怎樣?不行嗎?」嘿!你從後視鏡看去,車流駛近橫著的摩托車前紛紛如紅海分道離去,有點耽誤,可完全沒見誰說兩句什麼的。
還是交通。老眷村群落,進去和出口的路都拓寬了,只有眷村那段維持原狀,老戶住生活動線幾乎都固定了,每天早上到煎餃店報到,四元錢一個煎餃、包子,韭菜或大白菜餡,綠豆稀飯或豆漿,陽春麵或荷包蛋湯,吃撐了五十元中飯都解決了。巷子小,錯車不小心就得擦撞,偏偏每天每天都有大剌剌的車橫在店門口,什麼車都有,老殘電動車人不方便沒事,單車占地有限隨時可移也說得過去,居然摩托車、轎車就停在門口,完全沒感覺不對勁,下車、點吃食、坐下,順得咧!看他一眼,沒表情也就算了,他回瞪:「是怎樣?不行嗎?」完全不見誰說兩句什麼的,店家都視若無睹,好像這世界沒比說話更費勁兒的事,所以,你也只嘀嘀咕咕說過一句:「真有毛病!眼睛瞎了還是怎麼地?看不見門外都打結了嗎?」你再也不去這家早餐店了,你怕不說「教」你瞧不起自己的良知,說兩句有人朝你潑熱麵湯什麼的!
你開始明白,小城不把動線當回事。所以公園、學校、古蹟、市政機關……全沒圍牆,叫做無障礙開放空間。但南都老市區馬路窄,於是各式各樣市聲長驅直入製造污染,除此小學生在教室上課,難保不一個怪叔叔進來緊盯著他瞧,也不全是怪叔叔啦!還有怪阿姨、怪嬸婆、怪老頭、怪幫派大哥,本來嘛!是你向我開放的啊!人來人往多了,學校祭出各式各樣開放解碼創意大法,譬如高樓就建在大門,現成的牆,阻斷你的「開放」,要不種些樹叢植物、長列布告、古怪藝術裝置……偽假成校牆,視線受阻?妨礙風水?你的家開放嗎?安全最重要啦!怪道是,所有圍牆拆除了,大門都在,突兀地站在那裡:「是怎樣?不行嗎?」
國家一級古蹟太舊了給塗上油漆:「是怎樣?不行嗎?」動不動就如天公生日半夜放煙火把人嚇醒:「是怎樣?不行嗎?」(半睡半醒的半夜,震耳欲聾的喇叭聲,通過煙囪效應般放大十倍像炮彈,你拉開窗戶,對著沒半條人影的黑夜鬼似的哀嚎:「我們有耳膜的好不好!」)開著開著進入走一百遍也不適應的九十度拐彎地下車道:「是怎樣?不行嗎?」午夜以後大部分路口紅綠燈闗掉閃黃燈:「是怎樣?不行嗎?」忘了嗎?我們不把動線當回事。
圍牆其實也有浪漫的故事可以發生。你有個南都成長的朋友,家住公園附近,她當少女歲月喜歡抄公園近路,那時代有牆,她懶得繞到大門,養成了個翻牆老習慣,翻著翻著,有天一失手,扭傷了腳,沒走幾步便跌坐路邊,夠狼狽,這時踱來個年輕男人,她趕緊伸出手作勢要對方扶一把:「噯!噯!可不可以請你……」話還沒說完,人家從口袋掏出五塊錢,放在她向上翻開的手心裡,逃也似跑掉。
她睇了眼鈔票,決定收進口袋:「是怎樣?不行嗎?」這時,又走來一個人。
白先勇在南都
二○○四年六月十八日南都市府資訊網刊登了一則訊息,主要針對議會「延平郡王祠忠肝義膽牌坊」提案:
……「延平郡王祠」內「忠肝義膽」牌坊上所刻印徽章為「國民黨黨徽」,建議應予以拆除乙事,市府文化局表示:延平郡王祠忠肝義膽上的徽章為國徽,……置放在延平郡王祠內是否合宜,是引起爭執的原因。
翻轉歷史軸線,回到一九四七年三月,二二八事件遽起,白崇禧以國防部長身分銜命抵台安撫海東島民,謁祭延平郡王鄭成功祠,一代名將對名將,題書對聯,橫批為「忠肝義膽」。一九六四年舊祠整建對聯被抹掉,改寫為今日的「孤臣秉孤忠五馬奔江留取汗青垂宇宙/正人扶正義七鯤拓土莫將成敗論英雄」,未動「忠肝義膽」。(你好奇的是,原聯究竟寫什麼?)
這道政治/歷史的習題,連結了當代文學史上一位大師,誰呢?白崇禧的兒子,小說家白先勇。
關於白崇禧南都行,還得添上一九五○年十二月那筆,仍是延平郡王祠,此時已無任何官職的白崇禧受邀天壇遺址祭祀,手書「仰不愧天」並題記:
中華民國三十九年十二月延平王奉明正朔杞天台南人士就其遺址重修命囑書額以應白崇禧敬題
(是年,白先勇在香港,先上九龍塘小學,後入英語學校喇沙書院La Salle Collego初中部,一九五二年才來台。)
白崇禧對「寓將於學」顯然別有衷曲,一九三一年起六年時間白崇禧任故鄉廣西民團總指揮,推行政、經、學三位一體制,創導「廣西精神」,根據申曉雲所著〈遊桂半月記〉描述的廣西市民南寧氣象挺震撼人:
每晨五點,天明炮一聲,全城市的人皆起,學校教員、學生以及公務員,商人、工人無不起床,五點半上操場,分授軍事訓練,人民精神之振作真不可及也。
連胡適一九三五年旅桂,其〈南遊雜憶〉最深刻的廣西印象除「儉樸的風氣」外,還有「武化的精神」,胡適特別強調「武化」一詞是頌揚。說來,若非時代弄人,白崇禧到不了南都。
白氏父子與南都結綠不止於此,一九五六年白先勇進了同年改制「台南工業專門學校」為「成功大學」的水利系,白先勇的家國想像起步有樣學樣,結果卻勾出他的終極情懷:
高中畢業,本來我保送台大,那時卻一下子起了一種浪漫念頭。我在地理書上念到長江三峽水利灌溉計劃……當時臺大沒有水利系,我便要求保送成功大學。讀了一年水利工程,……有一天,在台南一家小書店裏,我發覺了兩本封面褪色,灰塵滿布的雜誌《文學雜誌》第一、二期,買回去一看,頓時如綸音貫耳,……我作了一項我生命中異常重大的決定,重考大學,轉攻文學。
不僅於此,白先勇在南都建立情誼生活新紀元:
我與王國祥十七歲結識,那時我們都在建國中學念高二,一開始我們之間便有一種異姓手足禍福同當的默契。……等不及要離開家,追尋自由,……王國祥也有這個念頭,……跟我商量好便也投考成大電機系。我們在學校附近一個軍眷村裡租房子住,過了一年自由自在的大學生活。
眷村,會不會是崇誨新村?文化評論者南方朔出身這座眷村。多年後,白先勇為父親立傳,傳名「仰不愧天」,其中一章「廣西精神」交《印刻文學生活誌》以專輯呈現,和白先勇對談的,正是南方朔。
以「成功」之名,忠肝義膽、仰不愧天,白崇禧不無自況之意,白先勇寫的白崇禧傳會摹寫父親的小城印象嗎?未可知,但白先勇可知的生命肌理,摺頁又摺頁,早已鐫刻南都靈光。
也是鼎食之家?
小吃店到處都是,沒南都那麼日常生活化到成為家史的,左看看老唐牛肉麵右瞧瞧林伯肉羹買賣店招,(台語唸起來能聽嗎?)一家家坐不改姓行不改名直來直往告訴你唐老大林伯賣牛肉麵肉羹啦!這還真有點古風。可不是,《史記.貨殖列傳》裡,那些靠小買賣發財的人,不都有個名頭出身:田農,掘業,而秦揚以蓋一州。掘塚,姦事也,而田叔以起。博戲,惡業也,而桓發用富。行賈,丈夫賤行也,而雍樂成以饒。販脂,辱處也,而雍伯千金。白話文說的是:秦揚田叔桓發雍樂雍伯幹的博戲、行賈、販脂行業。轉換為現代版即賭博電玩、燒肉粽蚵仔麵線、化妝品。
所以囉!一個到處豎著店招擺明姓啥叫啥光明正大跟人套近乎的老城的小店,不是你說,還真透著點古怪!是吃人豆腐呢?還是對身分的眷戀?或者對自家食物的信心?你成天開著小車到處亂逛,中西區你來到三哥平價涮涮鍋、二姊炒飯炒麵、萬伯鹹粥、大嬸菜棕、陳媽媽美食坊、阿宏活蟹,咦!什麼三哥二姊萬伯大嬸的?你進去叫是不叫:「三哥來個鍋!牛肉的。」好嘛!你往南區去,小豆豆鍋燒意麵、燕姨好粥到、牛伯乾河粉、楊哥楊嫂肉粽、莉莉冰果室,不僅有「竇爸雞腿飯」,還有「竇爸雞肉王」。「竇」又不是大姓,幹嘛搶著賣雞肉?開間「竇漿店」不好?西餐總不管你姓啥名啥是我什麼親朋好友了吧?不!媽咪小尚廚,阿弟牛排,伊莉的店,甚至以《愛麗絲夢遊仙境》裡漫遊夢境的兔子為名的『布吉拉潘』,嘿!還有大春家庭理髮,可真周到,吃完了順道理個髮!(張大春怎麼說?)你繼續踅往西區及重劃區,周氏蝦捲、朱叔叔餃子、小妹水果、阿鳳浮水魚羹,別提阿霞紅蟳米糕、姚記燒鳥、蔡家豬血湯、蘇家豬血湯。北區隨便吃:肉伯雞肉飯、勇伯豬腳、梁家麵店、老張早餐,到處是熟人,那感覺挺無奈的。有天無意間經過夜市,眼前一亮,噢噢!人家「大姊檳榔」啦!怪不得吃半天就感覺不對勁,原來家族食物譜系就少這一味零嘴,這會兒到齊了。
可這張南都食物圖,充滿了你個人的吃的幻滅,那些不在食物記憶譜系裡的意麵鹹粥蝦捲雞肉飯燒鳥紅蟳米糕浮水魚羹,你一點都不知道把它們安頓在哪塊!你為覓食而牧遊,這些在你情感以內經驗以外的大有來頭的日常生活食物,早年往往只聞其名,而不知其味,對眷村出身的牧民而言,這是奢靡的想像了。你曾想,有一天,你會來得及回頭重建你和古都的食物關係,但是,你錯了,重回古城,坐定下來,一再發現自己的不安,你背叛了你的食物記憶,早年沒錢沒人帶著吃的食物,終於,隨處遇見,以過去的食物想像銜接現在的記憶,怎麼也轉換不了,嘆口氣,只好承認,你在你的新故鄉,失去了脾胃重建權。你的五覺,早如金湯城池。古城小吃,沒你的份兒。
這一切在你遇見影劇三村老基地33麵館有了定論,於是,很本能的,你以在地慣習詮釋店招:「老闆,你排行老三?還是當文藝青年時迷戀三三集刊?」外省口音老闆滿臉迷惑望向頭臉乾淨的妻子啞然失笑:「是門牌號,省事啦!」
村上張媽媽的前女婿,也姓張,影三落了戶,離了婚離不開影三,索性和現任大陸妻子在此創業,夠情味吧!你妹:「張媽媽還常去幫忙咧!」真是千瘡百孔人生網絡理也理不清,倒不會讓你不舒服。簡簡單單的麵館,(賣漿,小業也,而張氏千萬。《史記.貨殖列傳》)角落坐著瓶瓶罐罐自家煉的辣油、蒜泥、醋、麻油,你站在一面牆前,上頭紅紙黑墨字價目表,瓠瓜韭菜大白菜餃子,水餃外帶一粒二元半,內用三元,麻醬榨醬陽春麵(二十五元),青菜豆腐海帶蛋花豬肝湯(三十五元),炸獅子頭豬肝豬耳朵……,破落眷村戶打不退的的年輕經營者,小吃店就是小吃店,哪都有的生活基本盤,夫妻兩手下麻利,聯手打造(新)故鄉新一代老食物圖鑑,你的原初脾胃。於是,「十個瓠瓜餃子加碗青菜豆腐湯不要鹹」,你坐了下來。
南都容顏(之一)
四川好女人
十一點的夜晚,南都眷村改建的國宅一樓四川涼麵仍亮著黃燈,望進去,手舞足蹈動畫片正演到收店情節,飾演嫁過來的重慶媳婦,挺著產後未消的肚子,圓滾滾坐在矮凳上涮洗鍋盆什物,台灣丈夫將木椅倒架桌面,準備灑掃,一旁是蚊帳覆蓋的嬰兒車,以及趴睡桌面的小姊姊,你好想輪迴進入這勤奮家庭小吃店默片裡頭窩住,但你分明早已失去屬於你的小城時光,戲碼凝凍住的運鏡軌道,你們村子、整個南都,當年基本上都定格這色系與情調。那時,一場歷史颶風颳起,前南都人、後南都人,大家臨時演員似被吹到一起,很難定位吧?你們後來者,被攏統稱為外省仔、眷村的……,比較大方向的標記,不是現在太針對性、沒啥趣味的大陸妹、內地客等等。
回到四川涼麵店。三個月前他家的涼麵涼皮二十五元,你問四川媳婦:「沒漲價?」漲價,成了全民運動,地不分南北城鄉,貨不分東西。她說:「不敢漲,現在生意就掉了,怕漲價更糟。」可撐不多久了,別家都在罵,破壞行情。說來南都眷村多,南北麵食齊全,四處可見「二空涼麵」、「水交社涼皮」正宗、原店、老牌店招,很有得競爭。口味呢,兩岸未開放前,就地取材數十年,多半是修正台式口味,倒是隨著新興川娃兒腳步他家的麻辣逆轉出正宗川味。
逆轉一個月前,涼麵涼皮三十元。這回,你進去買了盒涼麵,三十五元,又漲了。就在她打包時,電視正播報四川又發生規模五‧四強烈餘震,震央仍落在汶川,你其實不知道該用什麼語氣問汶川大震她老家狀況,剛好搭上電視新聞便問了,她說沒事,倒是有個至友家人全死了,不要他們金錢資助,行屍走肉去了重災區做義工,沒日沒夜一心往絕路去:「最好做死,獨活下去幹啥?」
這時女兒醒了看見嬰兒弟弟也睜開了眼,便逗著玩,父親一旁喝斥:「就知道玩,連課本裡『節奏』什麼意思都不懂!」小女孩根本不甩,都半夜了,小孩不在床上,還節奏呢!
南都之子早年到廣東東筦鞋廠當品管,遇上赴沿海打工的川娃兒,南都之子微近中年,有點先天駝背,耽誤了娶妻,十一年前為了娶川娃兒打通關節:「走破冤枉路花盡積蓄。」終於成了,落腳後另起爐灶開川菜館,南都人怕辣嗜甜不慣正食,收了館子改賣涼麵,又發展出涼皮、鹵味、湯、牛肉陽春麵什麼的,女兒是兩人大陸時期懷著回到台灣生的,這會兒轉眼都小五了,真帶勁的川娃兒再度懷孕,年前貼出布告:「店主妻子即將臨盆本人慶獲麟兒人力不足下周起縮短營業時間。」還真事無不可對人言!
南都之子其實性急,常當著客人面亂嚷嚷:「拿豆芽來給我燙!快!」川娃兒:「我在忙。」南都之子氣急敗壞:「你忙,所有流程都堵住了。」還當仍在東莞做品管?印象中川人和湖南驢子、湖北九頭鳥同條路數耍潑出名的,可這女川娃兒永遠細聲細氣:「客人總不能讓人家等嘛!」人家有手藝、愛什麼年紀生孩子都成,還有十根綠指頭很會種植物,憑啥當弱勢一族?你旁邊站著心裡發毛聯想到德國劇作家布萊希特(Bertolt Brecht, 1898-1956)的《四川好女人》The Good Woman of Setzuan,在他的那齣戲裡,神仙裝落魄下凡到四川,要尋找世間真正的好人,走遍全城,無人理睬,只有貧窮的妓女沈蒂好心收留,沈蒂被償以鉅款致富,寓意來了,有了錢的沈蒂該繼續做好人還是從此當個斤斤計較的非好人?一般咸認這齣戲是要人反省人性善惡、社會現實與生存選擇的問題。你出神揣想,眼前這川娃兒呢?被逼緊了,離了仙鄉的女川娃兒會不會突然凶性大發,老娘豁出去!再亂嚷嚷,就把你給做掉!「好了!對不起,讓你等。」川娃兒遞上麵,你回過神搖頭笑了笑,拿麵付帳走人。
布萊希特的四川女人的啟蒙其實你才不在乎,眼前這四川女人,你可以不喜歡她的涼麵涼皮配方,但你不能不想她的來處,你止不住納悶,後南都人過渡到後後南都人之間數十年時間去了哪裡?怎麼就迅迅雷不及掩耳般來到現在?一九四九年以來,幾乎六十年過去,在島上你突然見識到正宗口味的麻辣涼麵涼皮,之前的都不算。難道天上人間真是一場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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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詩代酒,借文字聚光
敬流亡者、被囚禁者、失蹤者、餓死者、枉死者、被自殺者,以及初生者
他在南方的島嶼想起北方的風雪,在北方的機場遙念喜馬拉雅的童聲,為家國、為勞動者、為受難者、為埋葬於黃土大地的無名死者發聲,他寫下「比什麼都黑!我是一個磚窯,燒著全世界的血肉,給你吃!」「請直呼我賤民之名,在雷暴中雷我/把我趕出地下室、信訪辦、鳥巢和水蛋/因為我的賤妨害你的夢想。」字字句句濺血剝魂,彷彿一縷縷鬼魅自陰暗處起身,卻怔住不動,靜默哀憐他們卑微的命運。並以〈錄鬼簿〉組詩,獻給所有死於一九八九年六月四日的青年。
叩問國事,湧現無盡憐憫與悲憤,回到家中,兒子的誕生則讓詩人有了新生的力量,〈小催眠曲〉、〈致二十一世紀少年〉流露初為人父的溫柔呵護,「無暇寫詩,僅為你旋轉不已 /生命中最重要莫過另一生命因己存在 」「孩子,大氣是磅礴之石,我願為刀/未來是淋漓之筆,我願為墨/雲海從你的額髮開始舒卷。」縱然歷史的漩渦黑暗無情,但未來永遠是希望之鄉。
廖偉棠
一九七五年出生於廣東,後遷徙香港,並曾在北京生活五年,現暫居香港大嶼山島,四出遊歷。全職作家,兼職攝影師、攝影雜誌《CAN》主編、文學雜誌《今天》詩歌編輯。曾獲香港青年文學獎,香港中文文學獎;台灣的時報文學獎,聯合報文學獎,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馬來西亞花蹤世界華文小說獎及創世紀詩獎。曾出版詩集《永夜》﹑《隨著魚們下沉》﹑《花園的角落,或角落的花園》、《手風琴裏的浪遊》、《波希米亞行路謠》、《苦天使》、《少年游》、《黑雨將至》、《和幽靈一起的香港漫遊》、《八尺雪意》,攝影及雜文集《波希米亞中國》(合著)、《我們從此撤離,只留下光》、《衣錦夜行》,攝影集《孤獨的中國》、《巴黎無題劇照》,小說集《十八條小巷的戰爭遊戲》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