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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嚴與滑稽隔一層紙,對這層紙,我有興趣。每當四顧無人,忍不住伸手抽去這層紙。如若將來神明課我此罪,我有所辯:我是在四顧無人時才抽的啊。
是故對於「禪」、「禪那」、「禪宗」乃至「禪意」,我只能是個不語的旁觀者。
木心的散文文字亮麗鮮明,語法曲折有力,於人於事於物,時有超乎尋常的體察和出人意表的見解。
《愛默生家的惡客》一書中〈7克〉談生命與智慧的平衡,玄妙而透僻;〈大西洋賭城之夜〉從賭博談到生命與宇宙意志;〈恆河.蓮花.姊妹〉則藉西方人的眼光來反觀東方,憑資料加以推理想像,將自己所獲的快感傳與讀者;〈愛默生家的惡客〉則幾乎是文學作品中第一篇專寫沮喪的文章;〈你還在這裡〉、〈菸蒂〉、〈末班車的乘客〉,則是木心關心那些平凡的普通人,枝微末節的小事,都是他們筆下活生生的感情;〈韋思明〉、〈大宋母儀〉具有中國古體小說的鮮明性格,又帶著木心獨有的犀利和睿智。
作者簡介
木心
本名孫璞,1927年2月14日生於浙江烏鎮,自幼迷戀繪畫與寫作。十五歲離開烏鎮,赴杭州求學,1946年進入劉海粟創辦的「上海美專」學習油畫,不久師從林風眠門下,入「杭州國立藝專」繼續探討中西繪畫,直到十九歲離開杭州去上海。五○至七○年代,任職上海工藝美術研究所,參與人民大會堂設計。畫餘寫作詩、小說、劇作、散文、隨筆、雜記、文論,自訂二十二冊,「文革」初期全部抄沒。「文革」中期被監禁期間,祕密寫作,成獄中手稿六十六頁。1982年遠赴紐約,重續文學生涯。1986至1999年,台灣陸續出版木心文集共12種。1989至1994年,為旅居紐約的文藝愛好者開講「世界文學史」,為期六年,陳丹青為其學生。2003年,木心個人畫展在耶魯大學美術館、紐約亞洲協會、檀香山藝術博物館巡迴,畫作受大英博物館收藏,這是二十世紀中國畫家中第一位作品被該館收藏,2006年,木心文學系列首度在大陸出版,同年,應故鄉烏鎮邀請,回國定居,時年七十九歲。年底,紐約獨立電影製片導演赴烏鎮為其錄製紀錄片。2011年12月21日凌晨三時,在故鄉烏鎮逝世,享年84歲。
烈火◎傑克‧紀伯特(Jack Gilbert)(翻譯:陳育虹)
平常價 $25.00我在地上爬著,大哭
四處搜尋妻子的頭髮
兩個月間從排水管、吸塵器
冰箱底部和衣櫃裡的
衣服上找到幾根
然後幾位日本婦人來訪
我就停了,因為再也分不出
哪些是她的。過了一年
在替美智子種的酪梨換盆時,我發現
一根又長又黑的頭髮糾纏在泥裡
名人推薦
廖偉棠專文推薦
罕見的世紀末詩歌,率直且具有驚人美感。紀伯特能與二十世紀初現代主義大師們並立,原因之一是:面對巨擘,他毫不畏縮。——法蘭克‧藍曲佳(1940-)杜克大學教授/文評家
他走進一個深入內在,不安全的地方,從那緊繃而寂靜莫名之處,他帶回一些野性而悲憫的詩。紀伯特是一稀有物種,一位重要詩人;他不但教我們如何活,更教我們如何有創意地不虛擲一生。——詹姆士‧狄奇(1923-1997)國家桂冠詩人/小說家
沉默或許是他義無反顧的人生態度,但沉默底下,是他與自我對峙時無畏的堅持,是他在生命變化中的反思與爭辯,是他活潑躍動的詩心。這些對峙,反思與爭辯,在這書寫歷時十年的《烈火》中以詩的形態,披肝瀝膽地呈現著。──陳育虹,節錄譯序〈真我〉
作者簡介
傑克‧紀伯特(1925-2012)
生於美國賓州匹茲堡市。1962年以《危機觀點》獲耶魯青年詩人獎。1984年自印限量詩冊《可汗島》收錄輓歌九首,同年以詩集《石頭城》獲史坦利庫尼茲詩獎,並入圍普立茲文學獎。1994年《烈火》獲得藍能文學獎。2005年《拒絕天堂》獲美國國家書評人獎。2010年出版《主要是舞蹈》。2012年以《紀伯特詩全集》再度入圍普立茲文學獎。詩人亦曾獲古根漢研究獎金及國家藝術獎助金。
譯者簡介
陳育虹
文藻外語學院英文系畢,生於台灣高雄市。寄旅加拿大多年後,現定居台北。出版詩集《閃神》(洪範2016)、《之間》(洪範2011)、《魅》(寶瓶2007)、《索隱》(寶瓶2004)等七本;散文《2010日記/365°斜角》(爾雅2011);譯作:凱洛‧安‧達菲詩集《癡迷Rapture》(寶瓶2010)、瑪格麗特‧艾特伍詩選《吞火Eating Fire: Selected Poetry 1965-1995》(寶瓶2015)等。2011年於日本思潮社出版日譯詩集《我告訴過你》。2004年獲《台灣詩選》【年度詩獎】。2007年獲中國文藝協會【文藝獎章】。2008年入選九歌台灣文學三十年菁英選《新詩30家》。2017年獲【聯合報文學大獎】。
推薦序
烈火中並存的天使與魔鬼
詩是一種經驗的熔煉,對自我對世界皆如是。陶淵明和杜甫率領的入世詩學,自經驗而入,到超驗而出,把平凡人的生活奪胎換骨,帶到存在之可能性的彼岸中,這一妙招,意外地在二十世紀中以降的美國當代詩得到呼應。
我們可以在威廉‧卡洛斯‧威廉斯那裡看到對塵世微事的最大尊重,可以在艾倫‧金斯堡那裡看到對亂世的酣暢投身,可以在紐約派詩人那裡看到城市如何繼卡爾‧桑德堡之後,以更自由的身段成為主角,可以在自白派那裡看到對自己幽暗面的裸裎而得以進入人性的深淵。
在這些豐盛的創造上面,二十世紀後半葉的美國詩人有了更多進入詩與現實的法門。當然這一方面造就不少學院派詩人,或者稱之為大學寫作班詩人,他們熟練地使用場景營造、小敘事結構、克制的結尾昇華等技巧,製作出一批批面目相似的人生小感悟詩歌,不少也流行過,但最終要從這批詩人中脫穎而出的,必須有極其疼痛的人生經驗和語言冒險才可以。
傑克‧紀伯特就是其中最突出的一位,並且以中年作品《烈火》一躍進入大師的行列。這部作品滿足了以上兩個突變的要求,一是人生疼痛,詩人的妻子野上美智子之死好像使他自己也死亡一次然後重生;二是隨之而來的詩之語言進入沉著痛快、從心所欲的階段,不忘法度卻處處衝逸出法度,短詩尤其奇崛,語盡處驟然而止——彷彿人生本身。
與亡妻書向來是詩歌最深情,也是最沉重的,古有元稹〈遣悲懷〉組詩、納蘭性德〈金縷曲〉等悼亡詞,今有日本高村光太郎《智惠子抄》、英國泰特‧休斯《生日信札》,均是風格各異的經典。傑克‧紀伯特更接近泰特‧休斯,雖然他沒有一個自殺的詩人妻子,也沒有背上負心惡名,他卻從旁人眼裡也許穩定溫柔的婚姻生活中窺伺命運之凶險,不憚之而言說之,得以認識兩人的命運。
人世固難,努力啟齒——這是我對他最大的認同。愛、婚姻,固然是甜蜜的囚籠,但如何可以徒然站在一旁旁觀?這是詩集名為「烈火」的玄機所在,西方基督教傳統中,烈火與地獄有關,與女巫、異教徒、叛教者以至聖徒、殉道者等等的受難都有關。詩人把自己、自己與美智子的生活、美智子死後的世界均推進這抽象的烈火裡,接受其熔煉,也接受火舌之舔舐,彷彿當中另有安慰。
展示這一矛盾的詩,最典型的是這首〈贈馬〉:
他住在不毛之地,死氣沉沉的四鄰
無足輕重的國家,從來沒住址
但魔鬼還是找到他,殺了他太太
毀了他的婚姻。他在各處出書
愈寫愈俗,愈順,愈廢
魔鬼帶給他朋友的消息,一個個垮了
病了或沒道理的憂鬱;給他看
老電影的美女相片,十六呎高的
美女臉頰發光望著男孩
在黑暗裡漸漸成熟;給他看
美女近照,說她們如何歲月不侵
活得多起勁;然後魔鬼把一切
統統收回。魔鬼的目的就是用收回一切
來傷害來拖垮我們,讓我們明白一切
美好的都會逐漸萎縮變形
但魔鬼也讓我們在帕瑞齊亞山上
吃烤羊,讓我們迷迷糊糊
跌了生平第一跤,居然就跌進帕拉迪歐
月光下的建築。也許因為不夠專業
我想,也許因為這些女人或這些
全心體會女人的男人,這魔鬼
還是不情不願地愛著我們;因為我們
從樹和火車引擎得到領悟,在炎熱的
七月午後嗅著野草,提升了自己
讀畢全詩,我恍然大悟,也許他才是那位可愛的魔鬼,不但對人生,即便對於詩的讀者,也是殘酷又有愛。他的詩固然有自白詩那種極其私人體驗的一面,但又有面向公共經驗——也就是所謂「都是可憐的人間」(周作人與魯迅絕交書)的一面,讓我們在語言的火刑中驚心動魄之餘,竟然也像卡夫卡一樣,「用一隻手撥開籠罩著你命運的絕望,同時,用另一隻手草草記下你在廢墟中看到的一切」成為「在你的有生之年,你已經死了,但你卻是真正的獲救者」中的一員。
當然,經驗之歌,能保留多少天真?這是這種經驗的誠摯程度的保證。像傑克‧紀伯特這種美國中產階級出身的標準詩人,本來很難期待其天真和迷狂,然而難得的是他在對語言的咀嚼中漸漸回復一個天真者的任性。也許這是美智子之死留給他的禮物:「孤獨」所致。君子慎獨,在這裡不是謹慎的意思,而是審慎地在孤獨中檢視自己的意思,檢視之後不變得勢利刻薄,反而放開率然,這就是天真之力。
魔鬼本來就是天使所變成的,天真的經驗魔鬼,在始作俑者密爾頓《失樂園》和威廉‧布萊克《天真與經驗之歌》我們都有所領教其魅力。在這樣一種強大的父輩陰影下,傑克‧紀伯特採用了各種方法開拓自己的詩歌疆土,其中之一就是《失樂園》那樣的故事新編。他對但丁和奧菲斯的故事新編極有意義,〈但丁跳舞——給吉安娜‧季曼悌〉、〈尋找尤莉迪希〉和〈夜之歌,晝之歌〉這三首傑作,涉及詩人往往同時兼有失愛者的雙重身分,這身分在古今千年的跨度中的轉移與不變的痛苦,傑克‧紀伯特舉重若輕,竟然處理得叫人莞爾,莞爾又垂淚。
失去貝德麗采的但丁、失去尤莉迪希的奧菲斯,都有失去美智子的傑克‧紀伯特的自況在,女性引領詩人上升也引領他回首凝視地獄,就在這一刻,他才真正成為詩人。
【預購】婀薄神◎崔舜華
平常價 $20.00更加不幸了
遭遇寵愛,或旋即分開
生活是凌晨孤身
一顆牙疼著
時間的罪室內,我們都是生活的現行犯……
凌厲從屬於慾望,傷疚故備感荒涼。
譬若人是一道黑梯,通往無間無盡自我地獄的僻室入口。人居於室,可能汲汲逡走,或者凝然佇立,兩者都無能規避一座曲折繁複的迷宮、偶然閃現的神靈的晦影、荒美的末世絕境──
譬若如此,而你竟仍甘願篤信,這世界早已先驗地把一眈眈炯視的神祇備妥了,予你……
則祂將寄生於你生活的倒影,同時許諾你創口與平靜。
祂是你的「婀薄神」。
本書特色
★收錄崔舜華的攝影作品,以彩頁方式呈現,充滿詩人在詩句之外,獨特又迷人的味道。
★詩集獲國藝會出版補助。
作者簡介
崔舜華
有詩集《波麗露》、《你是我背上最明亮的廢墟》(寶瓶文化)兩種;與蔡琳森合譯艾倫‧金斯堡詩集《嚎叫》(Howl and Other Poems)(木馬文化)。
【預購】叫我自己親愛的:瑞蒙·卡佛談寫作◎瑞蒙·卡佛(翻譯:余國芳)
平常價 $22.00美國最偉大的短篇小說家瑞蒙‧卡佛
寫給未來創作者的傳世之書!
33篇從未發表之作,繁體中文版首度問世。
專文導讀◎陳榮彬(臺大翻譯學程兼任助理教授)
「如果作家不能心口如一的寫出內心想法,拜託,快點轉行。」──瑞蒙.卡佛
為何卡佛從不寫長篇小說?
誰是將卡佛領進文學窄門的導師?
誰是他寫作生涯中最重要的推手?
卡佛心目中的好作品,標準為何?
卡佛給年輕寫作者的建言有哪些?
卡佛出身寒微,十九歲即奉子成婚。接下來的數十年人生裡,他為了一家四口的生計奔忙,屢屢跌入困境,乃至最終亦步上父親後塵,成了酗酒之徒。然而,即便在最困頓時,卡佛對文學的熱愛仍堅持不變,他從二十歲起開始寫作,接下來的二十年,寫作成了他生命中最不可或缺的出口。1983年,他獲得「米德瑞暨哈洛.史特勞斯生活年金獎」,才從經濟窘境中徹底解脫,五年後便因病過世,然而他在短篇小說所奠定的地位,至今無人能出其右。
本書收錄33篇從未正式發表過的散文隨筆與書評,隱含了卡佛對好作品的準則與期待,不僅讓讀者首次有機會一窺卡佛的生平、經歷,甚至內心世界,更是開啟寫作之路的叩門磚。
書籍重點
★ 寫作大師卡佛33篇散文集結,繁體中譯本首次面世。
★ 卡佛被譽為自海明威以降,最具影響力的美國小說家。
★ 村上春樹將卡佛推崇為其寫作上的啟蒙導師,他曾說:「我的寫作,多數來自瑞蒙.卡佛的啟發。」
★《倫敦時報》評譽卡佛為「美國的契訶夫」。
作者簡介
瑞蒙.卡佛
Raymond Carver,1938-1988
美國短篇小說家,詩人。
被譽為自海明威以降,最具有影響力的美國短篇小說家。
《倫敦時報》推崇他是「美國的契訶夫」。
1938年出生於俄勒崗州,19歲高中畢業後即奉子成婚。為了維生,他曾做過鋸木工人、門房、送貨員、圖書館助理,曾四度酒精中毒入院。前半生貧困潦倒,但始終懷抱著作家夢,堅持創作。
他的寫作功力是苦學而來,直至四十歲,即70年代後期,才逐漸在文壇嶄露峰頭,並於1983年獲米爾德瑞─哈洛斯特勞斯生活年金獎;1985年獲《詩歌》雜誌萊文森獎;1988年被提名為美國藝術文學院院士,並獲哈特福德大學榮譽文學博士學位,同時獲布蘭德斯小說獎。然而,卡佛享受成名的滋味並無太久,五十歲即因肺癌過世。他所留下的作品並不多,主要有《能不能請你安靜點?》、《大教堂》、《新手》、《需要我的時候給個電話》、《憤怒的季節》等短篇小說集和詩集。作品亦被改編成《銀色.性.男女》等電影。
譯者簡介
余國芳
中興大學合作學系畢業,曾任出版社主編,目前是自由譯者,有《大魚老爸》、《在地圖結束的地方》、《爆醒惡夢的第一聲號角》、《屠夫男孩》、《冥王星早餐》、《慾望的盛宴》、《輝丁頓傳奇》、《外出偷馬》、《能不能請你安靜點?》、《大教堂》、《新手》、《需要我的時候給個電話》等超過四十部文學與非文學譯作。
導讀
一個平凡真誠的「說故事的人」
陳榮彬(臺大翻譯碩士學程兼任助理教授)
「任何人的生平若能夠真誠地被述說出來,都可以成一本小說。」——引自海明威《死在午後》(Death in the Afternoon)
【為小人物說話】
一九九三年,好萊塢大導演羅勃.阿特曼(Robert Altman,已於二○○六年去世)拍了一部叫做 Short Cuts 的電影,雖然莫名其妙地被台灣片商翻譯成《銀色.性.男女》(可以看到小勞勃.道尼成為「鋼鐵人」之前的青澀模樣!),但從原文不難了解那是一部由許多故事湊起來的電影,而且阿特曼的故事就是取材自當代美國短篇小說名家瑞蒙.卡佛。隔年,時報出版社翻譯出了阿特曼為這電影編的一本卡佛故事集,書名還是叫做 Short Cuts ,中譯本受電影影響,取名為《浮世男女》(已絕版)。把這本故事集中譯本翻開一看,我就手不釋卷了,內心納悶卡佛為什麼可以把那些小人物寫得那麼絕?無論是〈鄰居〉裡面那一對幫鄰居照顧房子的無趣夫妻,或是〈他們不是妳的丈夫〉裡面失業的魯蛇丈夫,還有〈告訴那些娘兒們我們去了〉那兩個一起犯下性暴力重罪的好朋友,都被寫得如此真實。我想,描寫平凡的人生,也是一種本事吧?而且最重要的理由,應該是他自己也經歷過,且看他在本書的〈火〉裡面細數自己做過哪些瑣碎的零工:「在鋸木廠待過,也當過大樓管理員,送貨員,在加油站打工,在庫房打掃……只要說得出的,我都幹過。有一年夏天,在加州的阿克塔 —— 這是千真萬確的—— 我為了養家活口,白天的時間都在採鬱金香;晚上在餐館打烊之後,我還到一間得來速餐廳做內勤和清理停車場的工作。有一次我甚至考慮應徵收帳員……」。卡佛在這本書裡面,雖然並不是很有系統的,但多少也交代出自己的生平與他短篇小說書寫之關係,值得我們細細體會。
【爛酒鬼卡佛】
卡佛大約在不到三十歲就染上了酒癮,據說他到愛荷華大學的愛荷華作家工作坊(Iowa Writers' Workshop;有趣的是,此時台灣小說家白先勇也在這裡求學,他們曾在校園裡擦肩而過嗎?)講學時,喝酒比寫東西的時間還多。卡佛所寫的以酗酒為主題的故事,或許因為他自己也曾是酒鬼,寫來特別真摯,就寫實與抒情而言都屬上乘之作。例如,《需要我的時候給個電話》裡面的〈柴火〉("Kindling"; 這篇作品在他去世十一年後才於一九九九年被《君子》[Esquire]雜誌刊登出來,於隔年幫他奪得第六座歐亨利短篇小說獎),還有《大教堂》裡〈謝夫的房子〉("Chef's House")與〈我在這裡打電話〉("Where I'm Calling from"),都是以爛酒鬼為主角。特別是〈我在這裡打電話〉這一篇以戒酒中心為場景的故事精確地描繪了酒精中毒者酒癮發作的過程,輕則身體不自主顫抖,重則倒地後全身抽搐,非常寫實,更有趣的是中心裡那些酒鬼之間具有一種界於獄友與朋友之間的微妙關係——沒有像卡佛一樣住過戒酒中心,誰寫得出這種故事?在這本書裡面也是,讀者會覺得他動不動就提起自己是個爛酒鬼的往事,例如〈父親的一生〉講他的酒鬼老爸,也講他自己酗酒的往事。比較特別的是〈友誼〉:他藉由一張照片懷念自己的兩個作家朋友(理查.福特[Richard Ford]和托比亞斯.沃爾夫[Tobias Wolff]),而且提及他們是他在一九七七年戒酒不久之後認識的朋友,讓他特別珍惜,理由或許就是他在酗酒與戒酒時曾經失去過太多朋友。
【卡佛論小說書寫】
在美國文壇,儘管卡佛不喜歡,但他向來被視為所謂「極簡主義」(Minimalism)的代表人物之一。(在本書的〈關於當代小說〉裡,他曾說所謂「極簡主義」與「極繁主義」的爭論,還不夠讓人厭煩嗎?)但到底什麼是「極簡主義」?本書的〈談寫作〉或許是解答這問題的最重要憑據:簡單來講,首先就是能把自己的見解「信達雅的訴諸文字」("give artistic expression")。他還引用美國詩人龐德的話:「敘事的基本精確度是寫作第一也是『唯一』的道德」。其次是不用「招式」(trick)或「噱頭」(gimmick),只有想要遮遮掩掩的人才會用那種東西。他對所謂「實驗性」的作品可謂深惡痛絕,如果是純屬跟風而非創新的「實驗性」,就是一張「愚蠢或模仿的證照」,也是一張「存心霸凌讀者、疏離讀者的證照」。還有,卡佛對於細節甚是看重,他一方面引用蘇聯作家伊薩克.巴別爾(Isaac Babel)的話,「沒有一件利器能比一個位置得當的句號更具殺傷力」,另一方面到了〈談修改〉一文也提醒大家修改有多重要。如此看來,所謂「極簡」其實只是結果(文字成品)簡單,過程卻有許多必要原則需堅守。對這方面有興趣的讀者,另外還可以參考〈星星導航〉、〈所有跟我相關的〉與〈有前因和後果的小說〉,〈關於當代小說〉裡面他也討論了美國短篇小說蓬勃發展的現象。順帶一提,知名美國文學期刊《巴黎評論》(The Paris Review)「小說藝術系列」(the art of fiction)的第七十六號,就是該社於一九八一到八二年之間多次與卡佛的訪談結果,其中關於小說藝術的各個面向都談得很細,頗有參考價值。
【誰影響卡佛最深?】
在〈火〉裡面,卡佛論及對他寫作生涯影響最大的人,首推他的女兒與兒子:他堅持這並非虛言,畢竟就是因為必須帶小孩他才會選擇以短篇故事為創作文類,避開需要長時間專心的長篇小說。但如果真的談到「文學影響」,除了這本書裡面屢屢提及的俄國短篇故事作家契訶夫(Chekhov)之外,應該首推他的老師約翰.加德納(John Gardner)。加德納的名氣當然不及他的學生卡佛那麼響亮,但是加德納在加州契科市州立大學(Chico State University)任教時,非常照顧卡佛這個只小他五歲的學生(卡佛年紀輕輕就結了婚,大學讀到二十五歲才畢業),我想最重要的是卡佛透過他學會了「小說家的思維方式」(比方說上述對於文字精確性的要求,加德納的「龜毛」絕對不輸卡佛)。加德納於一九八二年九月十四日因為騎哈雷機車發生交通意外而去世,享年僅僅四十九歲,卡佛負責把他留下來的遺稿整理出版,就是《大師的小說強迫症》(On Becoming a Novelist)一書:這本書裡面的〈約翰.加德納:作家老師〉其實就是《大師的小說強迫症》的序言,裡面提及與加德納討論作品的往事,還有加德納體諒他沒地方創作,甚至把自己的研究室借給他,師生之間的情誼深厚表露無遺。
另一位在本書出現頻率最高的作家,則是海明威。卡佛曾經在上述《巴黎評論》的訪談中坦承自己受到海明威許多早期故事的影響,例如〈雨中的貓〉、〈士兵之家〉與〈大雙心河〉等等(這幾篇都是海明威第一本故事集《我們的時代》[In Our Time]裡的作品)。至於在本書〈成年,崩潰〉一文中(這是他為海明威的兩本傳記寫的書評,刊登在《紐約時報書評》[New York Times Book Review]上),卡佛更是表示自己因為看到報上誤傳的海明威死訊才初次決定要當個作家,還認為海明威的作品是如此「清澈、明朗、純粹;彷彿有一種貼身的交流,當你的手指在翻動書頁的時候,當你的眼睛在接收那些文字的時候,你的腦子自然的開始想像,開始體會文句中的意象」。另外我想提醒讀者的是,海明威的創作強調「電報體」與「冰山理論」,兩者的文字表現都必須建立在簡單精確的基礎上,這與卡佛的「極簡主義」不能說沒有相通之處。
【卡佛的天使:女詩人黛絲】
卡佛雖然是因為長年抽菸而於五十歲就因肺癌病逝,但在他快要四十歲那幾年酗酒已經到了常常喝得失去意識的地步,他也發現自己如果不改變人生,很快就會喝到把老命丟掉,於是在一九七七年他三十九歲時把酒戒掉,之後便認識了他的新任繆思女神,女詩人黛絲.蓋拉格(Tess Gallagher),一九七九年兩人開始同居,到一九八二年他就與元配瑪莉安.柏克(Maryann Burk)離婚。可惜的是,卡佛於一九八八年跟蓋拉格結婚才六個禮拜就與世長辭了。在這本書裡,卡佛除了暢談他與黛絲共同創作那一本以杜斯妥也夫斯基(Dostoevsky)為主角的劇本,也提及他寫詩作〈致黛絲〉時的心情:對於黛絲能夠走進他的生命(他們倆是在一個寫作研討會上相識的),他說他充滿感激,也希望那首詩可以感動她,感動讀者。黛絲不僅非常了解卡佛與他的作品(卡佛說,他的作品出版前都會先給她看過﹚,他們倆在他戒酒五個月後相識,也許是他從此再也沒有染上酒癮的主要原因。而且更重要的是,在卡佛去世將近三十年的今天,高齡七十二歲的黛絲仍然守護著卡佛留下來的文學遺產,無論他生前或死後,黛絲都是他的守護天使。
【瑞蒙.卡佛年表】(一九三八―一九八八年)
一九五七年: 年僅十九就與十六歲的原配瑪莉安.柏克結婚,女兒和兒子在兩年內相繼出生。
一九五九年:進入加州契科市州立大學就讀,修了約翰.加德納的寫作課。
一九六一年:短篇故事〈憤怒的季節〉("The Furious Seasons")被刊登在契科市州立大學出版的文學雜誌上,是他第一篇被出版的故事。
一九六三年:二十五歲,從加州洪堡大學(Humboldt University)畢業。獲得獎學金,前往愛荷華大學作家工作坊攻讀碩士學位,但最後並未畢業。
一九六七年:卡佛夫婦宣告破產,父親於同一年六月去世。七月,卡佛獲得生平第一份白領工作,擔任科學教科書編輯。
一九六八年:他的第一本書於春天出版,是詩集《鄰近克拉瑪斯》(Near Klamath)。
一九七○年:瑪莉安.柏克從加州聖荷西大學畢業,已經二十九歲。
一九七一年:短篇故事〈鄰居〉("Neighbours")獲得《君子》雜誌文學編輯戈登.里許(Gordon Lish)的認可,刊登了出來。這是他第一篇刊登在《君子》雜誌上的故事,之後也有許多作品出現在上面,包括本書的〈父親的一生〉(一九八四年九月號)。
一九七二年:《君子》雜誌刊登了他的故事〈這是什麼?〉("What Is It?";後來改名為〈真的跑了那麼多里程嗎?〉["Are These Actual Miles"])。〈這是什麼?〉於這一年幫他初次獲得短篇小說歐.亨利獎。
一九七三年: 前往愛荷華大學作家工作坊講學,認識了小說家約翰.契佛(John Cheever)。
一九七四年:瑪莉安.柏克進入加州大學聖塔芭芭拉分校英語系博士班就讀。酗酒問題嚴重,二度聲請破產。
一九七六年:第一本故事集《能不能請你安靜點》(Will You Please Be Quiet, Please? )問世,入圍美國國家圖書獎(National Book Award)決選。從這一年十月起開始住進戒酒中心,到隔年一月間四度進出。
一九七七年:六月二日開始戒酒,十一月在德州達拉斯市的一場寫作研討會上認識黛絲。他也是在這個會議上認識小說家理查.福特(Richard Ford)。
一九七九年:開始與黛絲同居,卡佛獲聘為紐約雪城大學英語教授,為了持續寫作而延緩一年上任。
一九八○年:卡佛開始在雪城大學教書,黛絲也在該校找到工作,兩人在雪城購屋定居。
一九八一年:第二本故事集《當我們談論愛情》(What We Talk about When We Talk about Love)問世。〈謝夫的房子〉("Chef's House")被《紐約客》雜誌刊登出來,是《紐約客》初次接受他的故事,之後常有故事在該雜誌裡問世。
一九八二年:結束與妻子長達四年的分居狀態,正式在十月離婚,與黛絲一起創作劇本《杜斯妥也夫斯基》。
一九八七年:第三本故事集《大教堂》(Cathedral)問世。《紐約客》刊出他生前最後一篇故事,是以契柯夫為主角的〈難違使命〉("Errand"),這故事為他奪得生前最後一次歐.亨利獎(第五度獲獎)。與黛絲同遊歐洲,去了巴黎、蘇黎世、羅馬與米蘭等地方。十月,因為肺癌而進行左肺葉切除手術。
一九八八年:癌症於三月復發,癌細胞已轉移到腦部,四、五月間前往西雅圖進行放射線治療。五月,故事集《我打電話的地方》(Where I'm Calling from)問世,裡面一部分是未發表故事。六月十七日,與黛絲在內華達州雷諾市結婚,七月兩人前往阿拉斯加釣魚。八月二日,在位於華盛頓州安傑利斯港(Port Angeles)的新家裡辭世。九月二十二日,他的追思禮拜在紐約市聖彼得教堂舉辦。
※ 參考書籍:Conversations with Raymond Carver. Edited by Marshall Bruce Gentry and William L. Stull. Jackson: UP of Mississippi, 1990.
Jamais vu 似陌生感◎阿布
平常價 $21.00我們忽然讀懂了詩
發現那些遙遠的星星
原來也有眼淚
他的詩,釋放了
我們眼裡的海鷗
「寂寞太瘦,所以阿布給了我們更大的容器。
從此,相鄰的二個字才彼此華麗。」──嚴忠政
一名精神科醫師給這世界,最抒情的處方籤
第一眼似曾相識,第二眼,已是前世。
遂多看一眼,再一眼,
讓這世界於陌生裡重現。
Jamais vu,那些從未見過的,將我們擺渡至真實的彼岸。
眾神遺落在人間的鏡子啊
快速變化著臉孔
讓每個路過的人
都忍不住開啟了靈魂
作為一名精神科醫師,阿布的語言彷彿在黑暗的意識中停頓一瞬,擦亮星火之光,卻窺見大片宇宙。《Jamais vu 似陌生感》是阿布的第二部詩集,他以時空構成座標,人與物,在此皆重新定義。循詩前行,無論是陌生物事中一閃而逝的既視感,或者熟悉之地中突然攫住我們的陌生感,都使人更逼近自己──在生活微小而重複的行進裡,是阿布的逃脫術,將人們帶回那些最接近詩的乍現靈光。
本書特色
◆ 從墾丁到加薩走廊、從冰河時代到宇宙的終結,這本詩集將帶領你穿越時空,在時間與空間構成的座標軸上遇見各種人與物:有遠古的蚩尤、神農氏;有西方的牛頓、莫內、貝多芬;有菲爾普斯、有登山者、有外野手、有陳澄波……Jamais vu,似陌生感,翻轉你習以為常的印象,詩集中每個隱微的亮點都是一個生命的典範。
本書獲國藝會文學創作計畫補助,書中收錄了香港青年文學獎首獎、花蓮文學獎首獎、創世紀六十年詩獎之詩作。
原來現代詩也可以寫得如此好懂又貼近生活!
◆內附新世代詩人賀婕所繪製插圖。
名人推薦
向陽,林蔚昀,鴻鴻,嚴忠政◎感性推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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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amais vu 似陌生感》是一本有野心的詩集。野心,可以從和過去對話的企圖看出來(詩集名稱《Jamais vu 似陌生感》呼應四年前出版的《Déjà vu 似曾相識》,序詩〈神農氏〉也是出自上一本詩集),可以從詩集的架構裡看出來。詩人蒐集了許多尋常的人時地物(有趣的是,沒有事,或者說事其實在人時地物之中?),賦予它們陌生的意義、陌生的故事/敘事,於是我們好像第一次看到它們,雖然我們已經看過它們好多次。陌生與熟悉的對話(非對立),以及兩方互相拉扯、交融、互換角色而產生的張力,是本書最迷人的地方。同樣的張力,也可以在天真與世故、少年與老成、抒情與批判的交流/交談中看到。在多面鏡子互相折射、產生出有如縱列房間(enfilade)般的影像之間,我看到一個年輕詩人展開他的而立之旅。奇妙的是,閱讀這本詩集,我也開始思索我的而立是什麼、我在成長路上的Jamais vu和Déjà vu是什麼了。」──林蔚昀(詩人、作家)
「這是我們熟悉的箱型造景。
其中有向光性的愛人,以及飽滿的呼吸。
但是寂寞太瘦,所以阿布給了我們更大的容器。
從此,相鄰的二個字才彼此華麗。」──嚴忠政(詩人)
作者簡介
阿布
1986年生於台灣。曾獲聯合報文學獎、時報文學獎、香港青年文學獎首獎、創世紀60年詩獎、年度優秀青年詩人獎等,作品入選99年散文選、2011、2012、2013、2014年度詩選。曾為皇冠雜誌撰寫專欄,著有詩集《Déjà vu 似曾相識》(2012,遠景)、散文集《實習醫生的祕密手記》(2013,天下文化)、《來自天堂的微光》(2013,遠流)。
走動的樹:黃遠雄詩選1967-2013◎黃遠雄
平常價 $20.00被當前的景物
掩臉,震撼
大聲痛哭
辛波絲卡般的活,昆德拉遠望他方的走
一本始終天涯的詩集
★寶瓶文化十四週年選書,隆重出版。
★本書選詩九十九首,為作者黃遠雄創作生涯近五十年精華,詩人畢生心血之凝聚。
★李有成,焦 桐◎專文撰序。
★陳芳明,陳育虹,陳黎,陳大為,羅智成◎文壇詩壇,齊聲同讚。
★孫梓評,楊宗翰,李進文,波戈拉,崔舜華,蔡琳森◎紙短情長,小文大推。
「每個深夜/是那個女孩與她的美麗/在我不言的夢中/蝴蝶起來」──〈那女孩〉
「孤獨是必然的/我想,嶇崎是必然的/不斷出發亦是/必然的」──〈手上的筆〉
「雪亮的刀/可以砍斷我風塵的胳膊/割我霜露的頭顱/惟不能斷我的天涯路/不能拂冷我莽莽的/奔向」──〈歌〉
「活著,每一天/都是受難日」──〈稻草人與他的火葬禮〉
黃遠雄,一個以生命刻劃詩句的詩人。《走動的樹──黃遠雄詩選1967-2013》是他近五十年來的創作精選,選詩九十九首,以寓其詩其人,皆尚在途中之意。他曾是香菸推銷員/鐵工/燒焊工人/工程包商,唯其詩人之志,畢生未改。
在他的詩裡,時間隨風沙撲面,呼嘯而走,而生活是一場又一場完成復崩毀又重新開始的建築公事,他是薛西弗斯。在風沙與泥水之間,鷹架與鐵蒺藜之間,是詩,引領他眺望遠方;從蝴蝶般青春年少,壯年的激昂雄渾,中年之後了然風霜,他以詩逼視人生困頓,深深淬礪出生命的最真實與最痛楚。
名家推薦
「黃遠雄最好的詩除了語言鮮活之外,不論敘寫愛情、親情、鄉情、土地之情,或者家國之情,無不根植於現實世界與生活土壤。」──李有成(中研院歐美研究所特聘研究員)
「讀黃遠雄詩,覺得說話者的身段甚低;揣測其人,猜想是儒雅正直的君子,又透露和而不群、堅定的性格。我一下子就被他的藝術說服了。」──焦桐(作家、「二魚文化」創辦人)
作者簡介
黃遠雄
1950年生於馬來西亞吉蘭丹州首府高打峇魯。
曾任香煙推銷員、鐵工、土地測量師、土木工程經理、建築承包商。
著有詩集《致時間書》(1996,十方)、《等待一棵無花果樹》(2007,南方學院)。
作品收入──
《赤道形聲》馬華文學讀本1(2000年,臺北萬卷樓)
《馬華文學大系》[1965年-1980年]〔散文1〕(2004年,大馬作協)
《馬華文學大系》[1965年-1980年]〔詩1〕(2004年,大馬作協)
《馬華文學大系》[1980年-1996年]〔詩2〕(2004年,大馬作協)
《馬華新詩史讀本》(2010年,臺北萬卷樓)
《中國新詩百年大典》(2013年,中國長江文藝)
推薦序
走動的樹——讀黃遠雄的詩
◎李有成(中央研究院歐美研究所特聘研究員)
【一】
黃遠雄寫詩近半個世紀,不以多產取勝,精品反而居多,結集出版者至今雖僅得《致時間書》(一九九六)與《等待一棵無花果樹》(二○○七)二種,大略十年才有一集,不過他以自己的風格獨步詩壇,群而不黨,淡泊詩名,知道如何自我安頓,是一位備受敬重的前行代馬華現代詩人。寶瓶文化有意為這位資深馬華詩人出版其詩選集,書名《走動的樹》,並以副書名標誌此為過去四十餘年間(一九六七年至二○一三年)詩人創作的自選集,收詩九十九首,允為截至目前為止黃遠雄詩創作精華之總匯。至於何以詩集收詩九十九首,而非完整的百首,其中分寸似有寓意。如果以百首為圓滿,九十九首不無在暗示此詩集並非詩人創作生涯的終站,只是漫漫長途中的部分重要收穫,顯然在抵達終站之前還有諸多風景可以觀賞,還有許多未知尚待開發。或許這也算是一種「抵達之謎」。
六十歲那年,黃遠雄寫了一首題為〈人在途中〉的詩,終篇時有以下的自況:「我人還在/還在/行將抵達的旅途中」。「行將抵達」表示還未抵達,前方仍有路程,在抵達之前詩途顯然尚有可為。這些詩句語言簡潔、平淡而充滿自信,不免讓我想起美國詩人佛洛斯特(Robert Frost)在其名作〈雪夜林畔〉(“Stopping by Woods on a Snowy Evening”)詩末的自我期許:
這樹林可愛、幽暗而深邃,
但我還要信守某些承諾,
還要趕好幾哩路才安睡,
還要趕好幾哩路才安睡。
黃遠雄在詩集的後記〈寫詩〉中也提到〈人在途中〉一詩,並直言「凡事都各有其因緣,且看日後的造化與變數」,可見詩人對未來的創作仍然有所期待。
就詩集《走動的樹》整體而言,後記〈寫詩〉一文相當重要。文分兩大部分。第一部分所敘為黃遠雄早年習詩的經過,其中涉及的文學記憶隱然可見一九六○和七○年代與馬華現代詩有關的若干身影。黃遠雄說:「想起年少寫詩時,尚未摸清何謂現代派,何謂現實派,也就從未去理會什麼派別之分,純粹只是逞一己之能。那時候初寫時無人在旁指導,自己也只好瞎子摸象,暗中孤獨摸索。」這話說得實在,很能反映當時許多初履詩壇者所面對的文學環境。黃遠雄後來的發展之所以不同,主要在於他的堅持。他向來不求聞達,他的詩雖多能符合白居易在〈與元九書〉中所說的「歌詩合為事而作」的理念,但對他而言,寫詩本身便是目的。
〈寫詩〉的第二部分則在說明編選這本詩集的因緣與想法。黃遠雄也透露了他的詩與其個人生命歷程的密切關係:「這本選集內的每一首詩,都是我個人較偏愛(雖然不一定是最滿意)的作品。每一首詩都曾經緊貼著我生命中某段記憶,能讓我回想到自已當時身在哪裡,人在做什麼,為何而寫?」黃遠雄的自剖正好點出了他的詩的自傳層面,不過他的詩在個人記憶之外往往另有指涉,尤其指涉創作當時的政治、社會或文化氛圍,所謂「個人的即政治的」,黃遠雄這本詩選不乏這樣的實例。
【二】
這個現象涉及黃遠雄詩的敘事性。二○○七年黃遠雄出版其詩集《等待一棵無花果樹》,我為這本詩集寫了兩段評介文字,印在版權頁之前,其中一段就特意強調其詩的敘事性特色。我把這段文字抄錄如下,以便進一步申說:
黃遠雄的詩敘事性強,我讀到的幾首,幾無例外,都有這種特色。〈風水〉一詩最初將噩運歸諸於「一棵充滿敵意的樹」,但詩中說話人顯然並不信邪,「從此,我裸衣而坐/敞開胸襟,坦蕩蕩/笑看浩劫從家門經過」。比較政治性的詩如〈等待修路隊伍〉則期待正義像「一支修路隊伍/轟然發動/龐大鎮壓的聲量」,中間敘寫的無不是政治上的種種險阻惡途。兩首有關無花果樹的詩也是以敘述詩中說話人與無花果樹的機緣為主,道盡其猶豫、徬徨與最終的歡欣。最富嘲諷意味的〈老樹〉一詩倒像是傳記詩,寫老樹如何懂得委屈自保,如何「接受獻議,深諳/諭令的禁忌/目擊每一個黯然的過渡/站著/不動/且超然物外」。這樣的詩批判性強,饒富政治寓意。簡單地說,黃遠雄最好的詩無不在敘事中透露胸中壘塊。
這段文字所論僅及於當時黃遠雄寄來的數首詩,又受限於規定字數,因此舉例不多,無法暢論。我後來有機會細讀詩集《等待一棵無花果樹》,益發堅信自己的上述觀察。
黃遠雄早期的詩其實是以抒情取勝。其中有幾首抒寫親情與愛情,讀來令人動容,其他如寫於一九七○年代與八○年代初的〈一朵茉莉〉、〈塵埃未了〉、〈醒來時天涯依然〉、〈獨步〉、〈窗室之內外〉、〈手上的筆〉等數首,不論自勵或自抒情懷,莫不富於抒情性。試以〈手上的筆〉一詩為例。詩一開始詩中說話人就感歎創作之孤獨與寂寞,「像銹了的鐵欄杆/像被遺棄的時光/像筆尖上的墨漬」,因此說話人問:「執著的筆,還能恆持多久呢?」不過詩人顯然依舊雄心不減,立志翱翔於天地之間,要以氣吞山河之勢,揮動如椽之筆:
我該在怎樣的情況下
執筆,吮盡世間的怒漩巨捲
聽聽,大地還有脈搏的躍動
還有鷹翅的延伸
還有艷麗的狂飆
還有壯麗的河山
詩行裏以一連串的「還有」向世人宣告,詩的題材是何等廣泛多樣,自然山川固然可以入詩,世間激情一樣適宜成篇。黃遠雄早年的詩常以鷹鳥意象自喻(如〈塵埃未了〉、〈醒來時天涯依然〉等詩),這個意象又見於〈手上的筆〉一詩。「魚入大海,鳥上青霄,不言屣網之羈絆也」,以鷹鳥自喻恐怕與黃遠雄早年亟思掙脫的現實困境與生活桎梏有關。此之所以他不時以詩自我砥礪,如〈歌〉一詩裏詩中說話人就有這樣激昂的表白:
年輕時,叛逆的火焰
可以燃燒意志化成
一種傲然的鋼
呵,我就是那陣狂飆
雪亮的刀
可以砍斷我風塵的胳膊
割我霜露的頭顱
惟不能斷我的天涯路
不能拂冷我莽莽
的奔向
〈手上的筆〉一詩雖然也同樣不乏激情,但是詩的結尾相當節制而收斂,說話人重新體認詩創作路上的孤獨與寂寞。如上所述,這種體認早見於詩的開頭部分,詩末重提自是另一番心境。這或許已是一種近乎超越知見的體悟,一種施友忠所說的「道器不分,體用一原」的「見山又是山」的二度和諧:
……我願
為自己嘗試
另闢一座窗框
孤獨是必然的
我想,嶇崎是必然的
不斷出發亦是
必然的
這些例證足以說明黃遠雄早年的詩確實重在抒情。本來詩主抒情,自古已然,這並不是什麼特例。我之所以特意從這個角度檢視黃遠雄早期的詩,因為我發現,大約自一九八○年代以後,他的詩的敘事成分明顯大增,有些詩甚至充滿戲劇效果,相形之下,抒情性退居邊緣,在某些詩裏甚至於完全退位。這樣的轉變也影響了往後黃遠雄的詩的語言與修辭策略:他的語言趨於平淡與明朗,不難看出他在修辭上逐漸建立自信。這個階段最能具現上述特色的當屬寫於一九八一年的〈吾妻不談政治〉一詩。
〈吾妻不談政治〉一詩表面看似簡單,實則是一首相當複雜的詩。與上引諸詩不同的是,這首詩語言自然而生活化,由於不事雕文刻鏤,反而少了鑿痕,可以說是黃遠雄脫胎換骨之作。與詩題的明示相反的是,詩題只是故作姿態,表示「此地無銀三百兩」,其實這是一首暢論政治的詩,只不過詩中並未清楚指涉任何政治議題或政治事件。正因為如此,這首詩並不在表達詩人的特定政治理念或意識形態信仰。詩的政治並不等同於詩人的政治,其理自明,因此與詩人所持的政治立場或與其是否參與實際政治,乃至於是否介入現實世界中的社會、政治與文化鬥爭並無直接關係。借用法國思想家洪希耶(Jacques Rancière)的說法,詩的政治只是暗示詩是以詩的姿態介入政治,非關詩人的政治主張或意識形態立場。不過詩也不是某種超歷史或非歷史的存在,詩是歷史當下的產物,因此不免有其指涉性。
〈吾妻不談政治〉一詩的基本結構是一場簡單的夫妻對話。這場對話透露了夫妻對政治的不同體驗,對政治操作的看法也就難免大相逕庭。詩中說話人扮演了丈夫的角色,他看待政治的方式相當直接,一點也不拐彎抹角,因此他的論證在修辭上用的是明喻(simile),他以一連串排列整齊的聲明(statements)指陳政治如何無所不在,如何界定我們的日常生活、人生活動及典章制度。
吾說:
教育是一種政治
宗教是一種政治
戰爭是一種政治
甚至寫一綹文字,握手
寒暄、擁抱、呼吸
都是政治……
這一節詩既在界定政治,同時也在描述人世活動與政治牽扯萬端、治絲益棼的關係——政治彷如天羅地網,罩在人的身上,生老病死,無不是政治,無不受制於政治,也無不在政治的糾葛中。
下一節寫妻子的反應相當生動,原先鋪設的情節整個兒逆轉。丈夫那種斬釘截鐵的宣示性語言因「吾妻不語」而遭到冷淡對待。這個「不語」未必表示無言,也很可能是欲語還休,曖昧卻內容豐足。妻子在不語之餘,隨即祭出自己的拿手絕活來,對丈夫的聲明做了一番演繹與解構:
當吾妻將蔥花
擲下油鍋
她說:
蔥花是一排蓄發的地雷
螃蟹是列陣的坦克
煮炒是會議桌上喋喋不休的
風雲
若只知糾纏不清
如何捧弄一道
美餚呢?
這一節詩無一語涉及政治,詩中所敘卻是處處機鋒,無不政治。跟說話人的修辭策略大異其趣的是,在這一節詩裏,妻子多半仰賴隱喻(metaphor),也就是妻子所熟知的烹飪語言,既有食材佐料,也有烹調方法。在妻子的認知與經驗裏,政治就是廚藝,一如戰事,不論在戰場上衝鋒陷陣,或在會議室裏唇槍舌戰,其目的無非要「卻軍於談笑之際,折衝於樽俎之間」。所謂政治,不論煎炒煮炸炆燉焗烤蒸,顯然必須乾淨俐落,劍及履及,倘若抽刀斷水,推拖拉扯,恐將無濟於事,美餚也可能淪為敗筆。
換句話說,在妻子看來,丈夫對政治的高談闊論充其量只是誇誇其談,虛無空洞,言不及義。政治不只是坐而言,還必須起而行。在這一節詩裏,妻子其實是以其特有的隱喻踐行《道德經》的古典明訓:「治大國若烹小鮮。」老子早就看出政治與烹飪之間的類比關係,因此希望治國者學習烹調之術;簡單言之,政治重在實踐,重在實踐的方法。妻子言談中的隱喻不僅為老子的智慧作註解,其隱喻其實也在批判男性浮誇而乏味的宣示性語言。這已涉及語言的性別問題,試將詩中夫妻倆的語言對比,其中分際一目瞭然。這個層面雖然此處無法深究,但是〈吾妻不談政治〉顯然是一首值得就此觀點進一步探討的詩。
黃遠雄第一本詩集《致時間書》收入的詩不少完成於一九八○年代,可是在《走動的樹》這本選集裏,這個年代的詩只有寥寥幾首,儘管其中多屬上品。〈夜訪諾頓外記文字〉寫於一九八七年,也是一首敘事性強,深具政治意涵的詩。詩題中的「諾頓」明指艾略特(T. S. Eliot)的長詩〈焚毀的諾頓〉(“Burnt Norton”),或可視為黃遠雄對這位一代詩宗的致敬。「焚毀的諾頓」是一處實際存在的莊園,位於距牛津不遠的古老鄉村聚落科茨沃爾德(the Cotswolds)。詩雖以此莊園為題,但艾略特的目的並不在寫此莊園。這首詩初見於詩集《四個四重奏》(The Four Quartets),數十年來各家對此詩之詮釋可說眾說紛紜,不過多半認為此詩具強烈之宗教色彩,詩中對時間頗多抽象思考,而詩人顯然把重心放在當下,以為當下的時間才能顯現神的恩典。
黃遠雄的詩與此題旨無關,諾頓在其詩中已經另有寓意:這是一座廢墟,毀於烈火,不過百廢待舉,餘燼中仍存希望,只待有心人群策群力,莊園可以再現,花可以再開,鳥可以再來,因此黃遠雄在詩末為焚毀後的諾頓留下微弱的無限生機:
有人來過,仍有人
絡續前來,因為他們聽見
有一株微弱的喟歎
來自熊熊的火芒
隱隱約約
他們相信
玫瑰在裡邊盛放,鳥聲在裡邊
迴響不絕,尚未通行的
甬道上
不息的靈魂在那兒匿藏
最末一行詩提到的「不息的靈魂」其實應有所指,這個用詞早先曾經出現在詩的第三節中:
戰火排山倒海
而來,文化在最前線
為不息的靈魂祭旗
回頭看這幾行詩,整首詩的政治指涉可說昭然若揭,甚至諾頓的象徵意義也不難掌握。這些詩行的關鍵詞是「文化」,諾頓原本是一座文化堡壘,不幸毀於戰火,當然戰火只是比喻。在這場戰火中,文化首當其衝,「不息的靈魂」正是那些為捍衛文化而前仆後繼,奮戰不已的人。詩中所說的文化當然可以泛指一般文化,但在當代馬來西亞的脈絡裏,也可以特指華人文化在政治上所遭遇的壓制與邊緣化。〈夜訪諾頓外記文字〉寫於一九八七年,正值馬來西亞政治多事之秋。這一年由於其執政黨的主要成員黨巫統爆發黨爭,馬哈迪政權風雨飄搖,岌岌可危;十月間政府又因派遣不諳華文者出任華文小學高職而引發華社抗爭,馬哈迪為化解其執政危機,極需替罪羔羊,因此政府在十月二十七日展開所謂茅草行動(Operasi Lalang),援引惡名昭彰的內部安全法大肆逮捕政黨領袖、社運分子及華教人士,整個社會——尤其是華社——一時風聲鶴唳,人人自危。以創作時間論,黃遠雄這首詩很容易讓我們聯想到馬哈迪威權統治下的白色恐怖,不過據黃遠雄私訊告知(二○一四年七月十四日),此詩寫「在茅草行動之前,純粹是一首名詩的讀後感」。詩人如預言者,詩行間所醞釀的政治氛圍竟在冥冥之中預告了行將登場的茅草行動,當權者師心自用,整個國家一時淪為詩中所說的:「一座黑夜無邊的/夢魘樹林」。
【三】
自一九八○年代以後,黃遠雄的詩風大抵漸趨穩定,成熟,而且不拘一格,相當自由,詩的題材也隨着他對世事體驗日深而變得繁複多元。這期間他寫下不少有關愛情、親情及鄉情的詩,諸如〈夢說〉、〈要去流浪的樹〉、〈一首止癢的詩〉、〈一直〉、〈父親的拐杖〉、〈鎮壓〉、〈不帶走一片雲彩的外祖父〉、〈返鄉之旅〉、〈火葬場,盡頭〉等。這些詩多環繞個人或家族的際遇,從中不難發現年歲日增的詩人在心境與思想上的變化。有些詩則在個人情感之外,同時觸及外在世界的變遷,隱約透露了詩人的憂慮與批判,如寫於二○一二年的〈返鄉之旅〉中有這麼一節:
倒是鑽油台,
這新貴,八爪魚般
霸踞在海面,公然點火
戲諸侯;過去牛羊聚居
的草地
和收割季節的田隴
如今已是坐擁笑聲
車群如妾的前院
這些詩行語帶嘲諷,不僅寫出今昔之別,緬懷失落的歲月與不復存在的鄉土,同時也慨歎生產工具與生產模式的改變對土地風貌與社經環境所造成的衝擊。這樣的詩顯然已經超越個人,而在不經意中寄託了詩人更大的胸臆與關懷。
這一類詩有的也深具歷史感或人倫意識。寫於二○○六年的〈父親的拐杖〉嘗試變造《山海經》裏的夸父神話,想像父子之間的世代傳承,詩中說話人一方面突出父輩所經歷的流離與憂患,另一方面則預見自己未來勢將複製上一代跋山涉水的命運:「我夸父/不悔地披上父親飽滿憂患的背影/襲承他雲遊未了/的遺志」。這無疑是一首充滿離散意識的詩。
寫於二○一二年的〈不帶走一片雲彩的外祖父〉敘述闊別四十年的外祖父如何「星月兼程跑來探望我」的經過。不過全詩的重點卻是今昔對比與城鄉差異,詩中說話人對過去顯然充滿鄉愁,一再以時空變化突出曩昔的美好豐盈:「以前/窮鄉僻壤,視野和想像可以/紙鳶般低吟高飛,不像現在/平坦,卻寸步難行」。說話人在懷舊之餘,對眼前的種種變化顯得格格不入。只是在時光流逝、世事變動之中,說話人也體認到其中仍潛存著某些不變的元素,譬如親情常在,家族血脈綿遠流長:
好在祖輩
有留下一紙藍縷篳路
的族譜堅守在源遠流長
的關隘,堵住了DNA
和基因的土石流,至少
流失的砂礫堆下,骨肉血脈仍
有跡可見
除此之外,黃遠雄這個階段的詩不乏對現實生活或外在世界的反應。這些詩有的借用奇喻(conceit),立意頗多巧思,讀來引人入勝。二○○二年的〈一起去流浪〉以蚤類寄生一隻癟狗之情節敘寫兩者如何學習和平共存,詩行間對這隻癟狗之堅忍、豁達與淡定頗多讚揚。詩中說話人這樣稱頌這隻癟狗:
以牠疲弱的體質,潰爛
遍體擴散未癒合
的癱疽,飼養如此絡繹於途的門客
體內依然暢流
永不言悔的鬥志
詩中所說的「門客」即寄生癟狗身上的蚤類。黃遠雄的野心當然不只在寫一首寓言詩而已,這首詩以寓言的形式出之,語言並不艱澀,卻又故作隱晦,捨棄直接對現實的明顯指涉,反而為讀者留下寬廣的想像空間。說話人在詩的最後一節表示,「有所必要向猥瑣的蚤類/學習如何共處一室」。這樣的自我期許其實充滿諷喻,似有所指,卻又無意明指,而且負面的意義多於正面,所謂「共處一室」恐怕也是萬般無奈的安排與選擇。擺在馬來西亞的社會現實與日常生活脈絡中,究竟何者為「猥瑣的蚤類」?又要如何向「猥瑣的蚤類」學習呢?
另一首帶有寓言意味的詩是寫於二○○八年的〈稻草人與他的火葬禮〉。詩中的說話人以稻草人的身分自白,喟歎「活着,每一天/都是受難日」。詩的寓意並不難解。秋收之後,稻草人完滿達成賴以存在的使命,其剩餘價值立即消失,在豐年火祭中不僅備受冷落,甚至慘遭凌遲與毀棄,因此在深感委屈之餘,他高聲抗議:「無視於我平日鞠躬盡瘁,仍落得/幾乎身首異處/鄙棄在草堆上的感受」。詩所嘗試戲劇化的無疑是過河拆橋的無情世事,所謂「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稻草人的批判意在言外,良有以也。黃遠雄避開直寫現實世界的人情冷暖,藉寓言婉晦諷世,用心良苦。從〈一起去流浪〉與〈稻草人與他的火葬禮〉這兩首詩不難看出,詩人最好的寓言詩多在借喻諷世,對人情義理洞若觀火,燭照無遺。
〈稻草人與他的火葬禮〉最戲劇性的部分當在詩的第三節,黃遠雄在這一節詩裏玩性大發,突然讓說話人話鋒一轉,故作大惑不解,企圖一行一句地將諺語「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細加解構,目的在重新釐清語言背後物與物之間的偶然關係。
席間,我的近況
與飄忽的體重
與功績
被刻意高估
冠以最後一束
壓倒性的榮耀,莫名
與千里外,一頭素昧平生
的駱駝,在荒腔走板
的沙漠
戲劇化勾扯上關係
雖然意見分歧
最終,還是無法倖免
在字裡行間畫押
這些詩行所敘其實具有陌生化的效應。透過陌生化的過程,原先理所當然的關係頓時變得不再那麼穩定,讀者被迫思考:稻草和駱駝之間為什麼會有必然關係?為什麼壓死駱駝的是這根稻草?為什麼是駱駝,而非別的動物?稻草與駱駝各有自己的世界,原本風馬牛不相及,雙雙「素昧平生」,毫無干係,結果竟「在荒腔走板/的沙漠」中扯上關係。這一節詩敘寫世事的荒謬,原來是非曲直未必操之在我。對稻草人而言,這句諺語豈僅荒誕不經,言不成理,其中甚至潛藏著多少無法言狀的冤屈與無助,這與上一節詩裏稻草人所蒙受的無情待遇並無二致。就所敘內容而言,這兩節詩看似各有關懷,細究不難發現,實則前後互相呼應,都是在悲譴世事的荒誕無稽,一旦身陷類似的非理性當中,只能徒呼奈何。只不過傷心人別有懷抱,這種「遣悲懷」式的哀歎不知可有現實指涉?
以上的追問雖非必要,只要熟讀黃遠雄的詩,這樣的追問卻也並非無的放矢。黃遠雄的詩隱晦不在語言,尤其中年以後,他大部分的詩在語言上已能大開大闔,收放自如,若干敘事性強的詩,敘事鋪陳往往峰迴路轉,語多警世,並隱含政治或社會批評。譬如寫於二○○八年的〈今天開始〉一詩,詩題寄託希望,教人引領期待,詩收尾時卻一片警語,詩中說話人自言自語,要「上緊憂患的發條」,留心門戶,注意日常生活細節,以免因疏忽而遭殃受害。原來這竟是一首批判治安敗壞、盜匪橫行、百姓受苦的詩。近年來馬來西亞治安日劣,當權者因循無能,束手無策,但知文飾,黃遠雄這首詩批判力強,直指問題核心,毫不含糊,讀來令人心領神會。
類似的例子在詩集《等待一棵無花果樹》出版之後幾乎成為常態,諸如〈社區警衛〉、〈不得不回來〉、〈傷害〉、〈恐懼〉、〈土撥鼠〉、〈家務事〉、〈焦躁者和他的假想敵〉、〈兩張並排的單人床〉等詩,順手拈來,俯拾皆是。這些詩多饒富批判性,有些明示,有些暗指,對略知馬來西亞近年來的政治或社會現狀的人而言,其針對性不言而喻。〈土撥鼠〉一詩第二節有詩句云:「猶如放任成群目無法紀/的暴龍過境,恣意踐踏/沿途散佈殘存的建材、沙礫」,或可描述這些詩所刻意鋪陳的政治或社會情境。又如〈恐懼〉一詩第二節藉神荼與鬱壘兩兄弟的神話,表達正邪易位、是非顛倒之無奈;因此詩中說話人有「削去印綬,解僱平日倚重/其實早已哆嗦的/荼壘」的感歎。善於抓鬼驅邪的神荼與鬱壘一去,魑魅魍魎橫行,剩下的就是「涎皮賴臉/人多勢眾的暴戾與肆虐」。所謂「陟罰臧否,在其一言」,這樣的筆法字斟句酌,很難教人相信這是空穴來風,無病呻吟。
這裏再舉〈家務事〉一詩為例。詩以家庭瑣事為障,實則意有所指,其目標對準的卻是國家大事。詩將「孤獨」與「寂寞」二者擬人化,以之扮演家中傭人的角色。詩敘女主人外出,行前多方囑咐,要詩中說話人所飾的男主人在她返家前處理若干日常家務,諸如:
每一扇落地窗簾
都必須換上新裝
要拭淨室內每片長青樹
稚氣的臉龐;要按時
餵飽餓了好多天
的洗衣機
只是「孤獨」與「寂寞」皆習於敷衍塞責,懶散成性,任務可能無法達成。這一節詩所列舉的家務事多屬例常工作,只要稍稍認真負責,沒有無法完成的道理。可悲而又可議的是,「孤獨」與「寂寞」耽於玩樂,專事吹拍,卻無心於自己份內的事。黃遠雄這種寓言式的寫法,顯然不只限於敘寫家事。詩人雖然可以無須明說,讀者卻不能不深加意會,弦外之音,令人莞爾。
到了詩的最後一節,整首詩的題旨可說宣露無遺:
可能會有一輪
催淚彈式的煙硝過境
可能只是一陣淨盟式
蜻蜓點水的靜坐
陰霾,會很快地過去
都會很快地過去
這數十年來我
就是
這般耍賴地混過來的
這一節詩第三行提到的「淨盟」成立於二○○六年底,為馬來西亞的非政府組織乾淨與公平選舉聯盟的簡稱(或稱Bersih)。「淨盟」成立之後曾經數次舉行和平集會,呼籲政府改革選舉制度,重劃選區,改善選務機構,革新選舉機制,以實現乾淨公平的選舉。只是多年來當權者蠻橫不為所動,甚至不時將和平抗議者拘捕下獄。就此而言,這個指涉使整首詩的格局明顯擴大,再也無法故作無辜,詩人心繫的更不可能只局限於家庭瑣事。說話人對疏忽任務、荒廢工作毫不在意,一心只想掩飾遮蓋,或者以為只要稍稍應付,批評與抗議都會過去,最後船過水無痕,日子照過。這一節詩裏有兩行詩近乎重複:「會很快地過去/都會很快地過去」。博赫斯(Jorge Luis Borges)曾在《詩藝》(This Craft of Verses)一書中談到我上引的佛洛斯特的〈雪夜林畔〉一詩,他認為最後兩行詩句雖屬重複,含意卻大不相同:第一句是空間的,指實際的空間里程;第二句則是時間的,指隱喻上的時間距離,因此動詞「安睡」也暗示人生旅途的終點——死亡。回頭看黃遠雄的〈家務事〉最後一節的重疊句,其實也有類似的效應。第一句表示「陰霾」只是短暫的現象,轉眼間就會消失;第二句多了個「都」字,承上一句使「陰霾」的意義更形繁複,包括任何批評、質疑及挑戰等。這兩句詩行雖然前後重疊,意義卻顯然略有調整。
〈家務事〉一詩最精彩的部分當屬最後一節的最後三行詩。這三行詩語言平淡自然,連接起來甚至彷如散文句子,不過卻是力道極重的詩行。詩人之前既以指涉「淨盟」暗示這首詩的政治意涵,最後這三行詩的政治性聯想已無可避免。熟知馬來西亞的政治與社會現況的人可能要問:詩中說話人的「我」是誰?過去數十年是哪些人「這般耍賴地混過來的」?是哪個政黨?哪個政權?何以在千夫所指之下,這些人、這個政黨,以及這個政權可以依然故我,為所欲為?類似的疑問所在多是。這是黃遠雄以詩論政的特色:這一類詩不在提供答案,其效應往往在激發讀者的想像與疑惑。而且幾無例外,這樣的詩所指涉的就是黃遠雄賴以安身立命的現實時空。葡萄牙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薩拉馬戈(José Saramago)在其晚年出版的《筆記本》(The Notebook)一書中,有一則札記(二○○九年五月十九日)專談烏拉圭詩人貝內德蒂(Mario Benedetti),在他看來,貝內德蒂短短數句詩所要表達的,往往比官方所看到的還要豐足。黃遠雄這幾行詩是另一個明證。
【四】
這本詩選書名《走動的樹》其實是取自黃遠雄早年一首同名的自況的詩,詩題〈走動的樹〉本身顯然故意訴諸矛盾修辭法(oxymoron)。這首詩隱含掙脫束縛、追求自由的欲望,對未來與未知充滿了嚮往與想像。樹根植於土地,萬無走動的道理,這是有違自然法則的。正因為如此,這首詩利用這種矛盾現象將希望寄託於奇蹟:「希望殘墟的視線裡/有一座奇蹟/屹然出現」。另一首寫於一九九九年的〈要去流浪的樹〉,用的也是類似的修辭法。在這首距〈走動的樹〉十餘年後完成的詩裏,我們看到的是另一幅令人心酸的悲慘景象:奇蹟不見,希望幻滅,樹在「離開成長的盆地/離開庇護的溫床」多年之後,有一天「拎著殘存的鬚根/划著單薄的浮萍」回到樹林故土。詩的最後一節雖然只有短短四行,卻充滿了戲劇性與震撼力:
所有的樹
被當前的景物
掩臉,震撼
大聲痛哭
這幾行詩自身俱足,不寫迷途知返的樹,卻回頭狀寫眾樹對眼前景象的自然反應:可以想像整座樹林一時之間一片哀嚎,哭聲震天,聞者心痛。
我引用這兩首詩目的不在論證黃遠雄這十餘年間心境的變化,我的興趣在於詩中樹的意象。如上所述,樹在土地生根,茁長,不過在黃遠雄的詩的想像世界裏,樹不能自囿於自己生長的土地,樹必須外求,必須出走,必須尋找新的樹林,體驗新的生活,開拓新的世界。黃遠雄最好的詩除了語言鮮活之外,不論敘寫愛情、親情、鄉情、土地之情,或者家國之情,無不根植於現實世界與生活土壤。他的許多詩所透露的關懷始終緊扣馬來西亞的現實,不過這些關懷又不全然囿於馬來西亞的時空,放大來看,其實還涉及普遍的人的生存處境。尤其黃遠雄中年以後的詩,這個現象相當常見。
在《走動的樹》這本詩選集所收的九十九首詩中,我們看到黃遠雄四、五十年來在詩創作上不同階段的轉變,只是萬變不離其宗,他的詩不論抒寫個人或者敘寫集體,無不指向詩本身之為事件的現象,之為語言活動的歷史經驗。這篇文字顯然遠遠踰越序文的文類規範,在細讀黃遠雄大部分的詩作之餘,我嘗試藉由遠觀近看,較全面地考察他的詩的成就,即使如此,這篇序文所能討論的詩作數量畢竟有限。不過縱使以管窺豹,我希望這篇文字仍然有助於打開黃遠雄數十年來經之營之的詩的世界。
黃遠雄念舊,多次在詩文中提到我們年輕時認交的經過。近半個世紀之後,我有機會以讀者兼老友的身分為他的詩選集寫序,除了因緣之外,主要還是因為他數十年來對詩的堅持。二○○七年,黃遠雄出版詩集《等待一棵無花果樹》,張錦忠在題為〈與遠雄同行,繼續〉的序文中,讚揚黃遠雄為「以華文書寫的華裔馬來西亞詩人繼續寫下去的典範光源」,顯然並非過譽。
二○一五年七月二十五日修訂
後記
寫詩
◎黃遠雄
1
四十八年後的今天,回顧我走過的文學路,彷彿一切冥冥之中早有安排。比起一些人我覺得自己是那麼幸運,總是在對的時間遇到對的人,在對的車站進入對的車廂,這一逛竟然逛了數十年,彷彿沒有回頭路,又恰似錯過車程卻又沒人催我下車,我也樂享其成。
我的寫作道路起步,應從六五年從一次心血來潮投稿參加《少年樂園》月刊徵文比賽,發現有一個叫「江振軒」的少年寫作人,與我同時列入該項比賽、優異獎名單中,當時因為覺得名字很有英氣,所以從那刻起,在我腦海裡留下深刻印象。不過,說來有點遺憾,時至二○一五年的今日,我仍與江振軒本尊,緣慳一面。
一九六七年年頭開學,我留級念高一班,準備重考馬來西亞政府初級的文憑考試。我讀的那所學校是吉蘭丹州屬內唯一的中華獨立中學、也是當時西馬來西亞之東海岸、由吉蘭丹,登嘉樓和彭亨三州境內華裔與國內善心教育人士,群策鼎力籌資創立唯一的一所私立中學,主要目的是給那些每屆參加小六政府文憑考試,升學無門的落第生,提供一所繼續深造中學的管道。
在同年學校開課不久,校園內來了一位比我高一年級的插班生戴錦銘同學。此子非常勤奮,有幹勁。他除了常在報章或學生刊物園地投稿,還常在校園各班級,不停推售星馬港臺的文學書籍,甚至連哥打峇魯市內僅有的兩間中學,即中華和中正國民型中學校園內也馬不停蹄地招徠無誤,間接為我們幾所華校中學生開啟另一扇清新文藝的窗戶。我記得當時我一口氣跟他買下三本詩集,即淡瑩的《千萬遍陽關》、畢洛的《夢季,銀色馬》,和施穎洲的譯詩《世界名詩選譯》。以當時的狀況,我不折不扣是一個廢寢忘餐,終日耽溺在一片刀光劍影中的武俠小說的書癡,在他的推薦下,竟然著了魔似的而突然買下這些在平日都不想碰的詩集,連自己也覺得匪夷所思,難以置信。
就在那年二月間,我在哥打峇魯市內遊蕩,在一間「上海書局」前停下腳步,隨手翻閱擺報攤上一本名為《學生周報》之刊物,翻至文藝版內頁有一欄「詩之頁」內,居然讓我眼前一亮,再次目睹到「江振軒亅這個名字的蹤影。當時我心想既然「江振軒」能寫詩,我當然也行。為了不甘示弱,展示我也能寫詩,就把該期學生周報買回家,立刻從自己書櫥內找出當時僅有收藏的三本詩集,而其中又覺得淡瑩的《千萬遍陽關》詩集內的文字,最能俘獲我心,故視之為當時所要模仿的笫一對象。皇天不負有心人,不出數日,果然讓我成功如法炮製出了平生第一首詩:〈初戀于四月風雨中〉。最讓人意想不到的是,此詩寄投出去後,居然被該刊編輯青睞,很快地刊登在《學生周報》第五六四期之「初戀專題」內。
更萬萬沒想到,這一回的誤打誤撞,為我敲開了《學生周報》編輯部的大門後,沒多久居然收到《學生周報》編輯李蒼的來信邀稿。信中語多鼓勵和讚賞,並要我繼續創作,為風雨飄搖的馬華現代詩壇共同努力……。當時,自己心想我何能何德,如何配得起充當一名詩壇先鋒呢?因此,我內心雖然狂喜,卻不為之所動。當時的編輯李蒼似乎不死心,一而再來信催稿和鼓勵,我一時詞窮口拙,不懂如何回應婉拒,又覺得他盛意拳拳,只好勉為其難回到書桌上,絞盡腦汁把第二首詩:〈迎風小立〉完成。太出乎我意料之外,這首被刪改得雞毛鴨血,慘不忍睹的東西,竟然還能刊登《學生周報》第五九三期封面之「文藝專題」、這麼彌足珍貴的版位上,若不是看到詩題下面,清清楚楚映入眼簾的是「左手人」三個字,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它確實在我面前發生了。從此之後每接到李蒼的來信,立刻乖乖回到書桌上、卯足腦力孵詩擠靈感,以期回報知遇之恩。
不久李蒼去了臺灣留學深造,我繼續在悄凌的庇護下磨筆練劍。想起年少寫詩時,尚未摸清何謂現代派,何謂現實派,也就從未去理會什麼派別之分,純粹只是逞一己之能。那時候初寫時無人在旁指導,自己也只好瞎子摸象,暗中孤獨摸索。所幸遇到當時歷任《學生周報》編輯都是有心護航之人,如悄凌,周喚,黃學海,張錦忠等人,在沿途上相扶相持與邀稿,我自己內心又藏不住虛榮好勝,立即投桃報李。就這樣長年累月,最終給我練出一身不知天高地厚的膽識和一張厚臉皮來。回想我這一生寫詩最快樂和最緬懷的時光,俱數在《學生周報》與《學報》月刊發行的那些年代與歲月裡。
2
近期的日子過得有點鬱悶,有感於詩源漸竭,力不從心。復覺得繆思喜新厭舊、總向年輕人靠攏;再加上年歲增長,步入哀樂壯年,於耳際頻傳親人故友的噩訊,覺得生命無常。眼看一些陸續從職場退役後,平日呼之即來,揮之則去,常在一起茶敘聚餐,互相調侃的老友儕們,突然悶聲不響,一一撤手離席,在心頭難免纏繞著一絲絲後壯年的悲涼和無奈,深怕自己一轉身,跟著從此天涯海角似的;也開始杞人憂天,暗中萌生該為自己身後事作一些未雨綢繆的盤算,覺得有些事必須趁早做,例如為自己出版這麼一本詩選,趁腦袋還清醒的時候進行,不假手於人。
在這之前,我還雄心勃勃,希望能在有生之年,繼續完成第三百首詩之後,先出版笫三本個人詩集,然後,才給自己弄一本五十年詩精選。我甚至連第三本詩集書名都已擬好。但沒想到這構思,後來卻因種種機緣而起了變卦。如此一來陷第三本詩集於兩頭不討好的窘境,很可能就像我在二○○八年有一首詩〈人在途中〉,這樣寫著:「……行將臨蒞,但永遠不會/兌現的等待……」,但念及凡事皆各有其因緣,且看日後的際遇與變數,隨緣吧!
經過這些日子的篩選,我有意將這四十八年來、斷斷續續寫了將近兩百七十首詩,包括大部分已收集在之前兩本詩集內,和一些尚未結集的詩當中,慎選出滿意九十九首,而不是完整的一百。我之所以有這樣的安排,無非想藉此繼續鞭策與叮囑自己,此生詩緣未了,好讓自己對未來有所期待。
擬了好幾個書名,最後決定把這本詩選定名為《走動的樹──黃遠雄詩選1967-2013》。這本選集內的每一首詩,都是我個人較偏愛(雖然不一定是最滿意)的作品。每一首詩都曾經緊貼著我生命中某段記憶,能讓我回想到自己當時身在哪裡,人在做什麼,為何而寫?再者,選集內的每一首詩依舊按照我喜愛的方式,以創作年月的先後,或發表的時間以接力的形式,銜接排列成一條時間長河,好讓我假以時日,憑依我愜意的高度俯瞰、自己曲折迤邐的來時路。
上天一直對我特別眷顧,在二○一一年四月初賜予我的一份最殊遇之機緣,終讓我有機會在馬來西亞南端城市新山,重遇一位闊別四十餘年的風雨故人、一位在我一生詩途上,最重要的人物,李有成博士(也即是當年的編輯李蒼)。這次能與他重逢,正好也讓我逮著機會,呈上我筆耕四十有年的成績單。由他審核過目,再將序文一事交付予他寫,成了一項順理成章之美事,圓滿我此生一樁心事。
3
最後,要感謝我的愛人同志,從她讀我第一首詩起,一直陪伴我身側。感謝她在我兩度事業滑落谷底時,無怨無悔,為我持撐著另一盞燈火照亮,讓我心無牽絆地彳亍獨行的文學路上。
要感謝馬來西亞吉隆坡「有人出版社」的責任編輯曾翎龍先生,在二○一四年十月為我出版此書。
更要感謝「寶瓶文化出版社」的總編輯朱亞君小姐熱心的推薦和牽引,終讓此書得以在臺灣出版。
二○一五年八月八日重修
【預購】是誰在深夜說話◎畢飛宇
平常價 $21.00這世代--火文學
寫作是殺死自己,讓別人守靈!
寶瓶文化與重慶出版集團共同策劃出版,兩岸同步發行!
我們表達恨的時候是天才,到了愛面前卻如此平庸。
他將人世間不共戴天的仇恨釋放,寫活了凡夫俗子最微小的愛!
他擊敗大江健三郎,奪得「曼氏亞洲文學獎」,
被評委譽為當代的契訶夫!
畢飛宇部分作品已譯為英、德、法、日、荷,韓等多國文字!
他的小說是挾風帶雨,愛恨計算皆無可閃避;
是人欲傾軋排山倒海而來,
真實而又傳奇。
他藉一枝筆,將人世間不共戴天的仇恨釋放,
更寫活了茫茫紅塵的凡夫俗子,最微小的愛。
他是畢飛宇。
畢飛宇擅長刻劃親痛仇快的欲望傾軋,揭示權力鬥爭下最不堪的赤裸人性,他文字鋒利無比,句句見骨見血,面對他的小說,我們毫無閃躲之力,只能被牢牢攫住。在這集子裡,收錄了畢飛宇極為傑出的十三篇短篇,且看他以細膩得近乎苛刻的敘述,展現驚人的敘事功力,無論是整個時代的蒼涼跌宕,滄海一粟的人世冷暖,盡皆凝聚於此,主題更是橫跨了世代、性別與地域,小說技藝爐火純青。
推薦序
這世代 這五人
一九四○年代至一九六○年代初期出生、大致在一九九○年代以前就已成名的資深中文作家,兩岸互有所知的名單可以列出很長一串。近十多年來,臺灣在大陸作品較有讀者緣的作家幾乎都是「五○後」,比如龍應台、張大春、朱天文、朱天心,這幾年又加入了「六○後」駱以軍;大陸在臺灣有一定知名度的作家則以「五○後」和一九六○年代初期出生的「六○後」居多:王安憶、莫言、畢飛宇、蘇童、余華等等。
大量已經躋身文壇主力陣營的「六○後」、「七○後」以及「八○後」作家,他們的創作其實構成了最為活躍的文學現場。而令人遺憾的是,對這一最不該被遮蔽的部分,兩岸尚欠缺彼此瞭解——「這世代」,在這裡就是特指兩岸在互相知情的狀況尚屬碎金閃耀階段的這一部分,「這世代」書系,便是意在實現兩岸優秀青年文學作品的互訪探親團隊的交流通航。
這五人,均為當今大陸最具實力和影響力的「這世代」標誌性作家。
徐則臣年齡最小,北大研究生畢業。少年老成,人生輾轉,書寫人世體驗,參透城鄉遷變。江蘇故鄉的「花街」和京城漂泊者兩個題材系列作品,串起古蒼而鮮活的成長敘事,一路奔襲,堅實地奠定了他在大陸小說界的地位。
盛可以有一般女性作家並不具備的洞穿生活和情愛本質的銳氣,因為有溫煦的嚮往,而勇於逼視冰冷,內心的抉擇常使筆下的人物懷持自由較真的倔強個性,寧願「揀盡寒枝不肯棲」,也不「教人立盡梧桐影」。對自我與世相的嚴苛省察,讓其凌厲敘事的基底,輝閃身心尊嚴的光芒。
文學專業出身的李洱,對鄉村中國的權利結構和知識分子心理隱祕有著的究根探底的強烈興趣,他以百科全書式的資質儲備和出眾的想像力,撥開層層謎團,破解內在疑難,考掘「玩笑」的儼存,警策歷史的輪迴,以貌似輕逸的言表撬開巨型話語的石門。
專注,氣定,憐愛筆下每一個文字,牽戀塵世人情,巴望現世安穩,為有攪擾而鬱結,為有阻礙而傷悲——如果現代以來的中文女作家可以這樣數來:張愛玲,蕭紅,林海音……再如果在這個序列可以容納今日活躍的作家,我願意加上魏微。世代到達了魏微這裡,暖老溫貧、生死契闊、靈犀會通的念想之下,痛失之感已經越發沉鬱頓挫,原宥之心、體恤之意必須更加醇厚柔韌。我們細讀她慢慢寫來的句段構成的任何一篇小說,會為獲得踏實而慶幸,也為作別故事而惘然。
畢飛宇在長、中、短篇小說寫作方面的精湛技法和他在文本中浸透的人性關切,讓他持續擁有著大陸最優秀作家之一的顯著成就。畢飛宇在臺灣拿過開卷好書獎,在國際上也多次獲獎和多次受邀參加重要的文學活動,是大陸文學大獎的大滿貫得主。臺灣讀者會從他的這些作品中,更真切地領略他靈透的語風和大可訝異的出色才情。
感謝寶瓶將五位大陸作家的小說著作以「這世代──火文學」的名義盛裝推出。
感謝「這世代」推介方重慶出版集團所有參與書系策劃組稿的朋友,是他們還將大陸這五人和郝譽翔、甘耀明、鍾文音、紀大偉等臺灣作家朋友的著作組成的「這世代」書系簡體字版同步出版。
感謝未曾謀面的同行朋友吳婉茹女士一絲不苟的主持引薦。
這個書系的精神價值從籌劃之時已經誕生,隨著作品的傳播,意義定將無限張大。
施戰軍(著名評論家、《人民文學》雜誌社主編)
作者簡介
畢飛宇
1964年生於江蘇興化,畢業於江蘇揚州師範學院。20世紀80年代中期開始創作,作品譯有英、德、法、荷、日、韓等多國文字,享譽海外。
畢飛宇在大陸文壇地位不容忽視,代表作品之一《青衣》翻拍為電視劇後,轟動一時;張藝謀知名電影《搖啊搖,搖到外婆橋》劇本亦出自他手。他曾接連獲得中國五大文學獎中的魯迅文學獎、茅盾文學獎,莊重文文學獎及其他重要獎項,《哺乳期的女人》拿下首屆魯迅文學獎短篇小說獎後,《玉米》又獲第三屆魯迅文學獎中篇小說獎,並於2011年奪得第四屆曼氏亞洲文學獎(Man Asian Literary Prize),成為繼姜戎、蘇童之後,第三位獲此殊榮的中國作家。他於2008年推出的長篇小說《推拿》不但與莫言並列 2011年茅盾文學獎得主,同時也拿下《當代》長篇小說年度獎和《人民文學》優秀長篇小說獎、中國當代文學學院獎和小說雙年獎等。代表作品包括《畢飛宇文集》、短篇小說集《是誰在深夜說話》、《哺乳期的女人》、長篇小說《玉米》、《青衣》、《平原》、《上海往事》、《推拿》等。
《推拿》繁體中文版亦榮獲「2009開卷好書獎.十大好書」。
【預購】媲美貓的發情——LP小說選◎黃錦樹、駱以軍編
平常價 $24.00似乎它是藏身在情節和話語之深潭叢澤底部的「存而不論」之物,敘事牌戲中的那張鬼牌或小丑牌,一翻出LP,人們便臉紅咒罵卻又忍不住發笑。
由黃錦樹與駱以軍所主編的《媲美貓的發情──LP小說選》,收錄了王湘琦〈沒卵頭家〉、吳繼文〈玫瑰是復活的過去式〉、朱天心〈秋日午后〉、賀景濱〈去年在阿魯巴〉、駱以軍〈西夏大鳥王〉、郭光宇〈瑪麗亞〉、張錦忠〈LP流浪記〉、何宜玲〈也沒有所謂LP〉、阮芸妍〈乙下〉、賀淑芳〈別再提起〉、林靖傑〈流浪者之歌〉、黃錦樹〈目虱備嫁〉、黃啟泰〈少年維特的煩惱導讀〉、黃國峻〈打個比方〉、賴香吟〈蛙〉。
本書內容橫越多個年代與世代,以多種書寫意象與手法,呈現各式由「LP」外延及內觀而出的彩繪世界:有多情,有悲情,有莞爾,有託諷,有失落,有仳離,有講史,有超驗。
「LP」不只是「LP」,它有遺世而獨立的「賦比興」,讓這個世界變得如此繽紛而多姿,讓這個世界經由文字的洗滌而綻發出更多如詩般的花朵。
我們不會讓你看到我們是如何光明地活著,也不會讓你看到我們是如何陰鬱地活著。
—何宜玲〈也沒有所謂LP〉
來不及的將目光在你臉上調開,瞳孔也同樣來不及的仍然大大滿滿的,看到了你看貓,看到了你異常變幻的奇麗色彩。 —朱天心〈秋日午后〉
於是,兩塊冰冷的肉塊像兩塊失去磁性的磁鐵,啪、啪、啪,尷尬而聊盡義務地聚離著。
—林靖傑〈流浪者之歌〉
那手臂在她身上蠕動,溫熱的身軀在她腹部擦揉,一聲重似一聲的喘息似漸去漸遠或嗚咽著的蛙鳴。
—賴香吟〈蛙〉
本書特色
以LP為發想,延伸至情欲、物欲、字面,搜集了多個書寫方法及角度的小說選。
由兩位著名小說家黃錦樹和駱以軍主編,內容勢必精彩可期!
作者簡介
黃錦樹
一九六七年生於馬來西亞柔佛州,祖籍福建南安。臺灣大學中文系畢業,淡江大學中國文學研究所碩士,現就讀於清華大學中文系博士班,為暨南大學中文系專任講師。
駱以軍
安徽無為人。一九六七年生。文化大學中文系文藝創作組、國立藝術學院戲劇研究所畢業。曾獲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推薦獎、時報文學獎短篇小說首獎、中國時報開卷十大好書獎、聯合報讀書人最佳書獎、台北文學獎……等。現專事寫作。
【預購】花街樹屋◎何致和
平常價 $22.00記憶是最大的小偷!
「我們要去救猩猩!」這是童年時一場驚天動地的拯救行動。
《印刻文學生活誌》四月號專題封面人物。
「這段逃亡兼遊戲的旅程,應該會成為經典場面,是近年來我看過的小說裡,最引人入勝的調度。……展現當代台灣小說所難得的純粹性,很難讓人忘記。」──摘自蔡逸君〈眺望似水的記憶──何致和和他的小說〉
12歲時的拯救行動,是翊亞對自己人生的最後奮力一搏。
我、翊亞、阿煌,一起在惡名昭彰的花街旁長大。
蓋樹屋,跨越禁忌,我們偷偷做大人不准的事。
但猩猩的出現,卻在我們生命埋下最深層的伏筆。
多年後,身為密碼學教授的我,在每個記憶長廊,搜尋翊亞點滴;在每個記憶海洋,打撈翊亞碎片。我頻問自己,對於翊亞,有沒有一絲絲忽略、遺漏,或者錯過?
三條主軸,以記憶為線索,明的是追溯好友翊亞自盡的原因,隱的是叩問記憶的弔詭,以及生命的自由與反抗。
生來,我們從不是自由的。如果,人生有一個分岔點,讓三個小男孩各自走向不同的未來,那是「反抗」嗎?反抗後的人生,一定自由嗎?或是,有更無從解釋、無從看見的那雙手?
小說家何致和不張揚,淡味而情厚地訴說一個動人的故事,是墜在我們心上,一陣轟轟然痛的故事。
本書榮獲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長篇小說創作發表專案補助」
推薦序
眺望似水的記憶──何致和和他的小說
「當你回想,就會覺得我們人選擇去記住哪些事是個挺奇怪的問題。說選擇,當然是一定有,不管你是否意識到。……其中有些事甚至可能在當時對你根本沒多大意義。當然,不知怎地,這些記憶卻很持久,在之後的那些年裡一直跟著你。」──阿嘉莎.克莉絲蒂《未完成的肖像》
何致和寫了一本幽默兼悲傷,寧靜卻澎湃的小說。故事的底牌已經先翻了,答案是清楚的,但他明白牌背面的那些紋路藏有更多細節,儘管每一張牌看似一模一樣,但老千就是在那裡刻了密碼,以供辨識。
當初他說要寫在華西街拯救一隻猩猩的故事時,我並沒多想,真沒多想,為什麼是猩猩?拯救一朵雲,拯救一隻羊都容易些,現在哪裡去找一隻紅毛猩猩來?牠們不是被列為保育類,瀕臨絕種的動物了嗎?他這個人就是這樣,不會單單只告訴你一個信息,或說很多事包括他的小說,已經講得相當清楚,但因為他總是輕描淡寫(他不會把日常或寫作時苦得要命的經過,在言語或文字裡露出半點痕跡),這種美德(特別是寫小說時),很容易讓對方就聽過去看過去,以為就是猩猩了,而的確也是,不過何止於此。
談「猩猩」容易踩進這部小說的雷區,解消閱讀的多面性,在此還是不要說太多,只說牠是猿類,我們的近親,物傷其類,猴子都愛爬樹。爬樹做什麼?望遠。一個像致和這樣冷靜的小說家,心思百般縝密,多麼美好的想像啊,望遠,把耽在樹上玩耍的死小孩拉升了起來,不致墜地。這樹當然又是個信息,要兜個大圈從徐四金談起也可以,《夏先生的故事》裡小孩也爬樹,而我們都喜歡夏先生的故事,寂寞到不得了的小說。
就不提猩猩還是猴子了,我有興趣的是小說家如何拯救?拯救什麼?
何致和給了我們三個跟記憶相關聯的角色線索。其一是小說敘述者方博鈞的朋友姜翊亞自殺身亡,這是完全截斷的記憶;其二是方博鈞稚幼的女兒,她正在「學習」記憶;三是方博鈞密碼學的指導教授罹患老年癡呆症,他逐漸喪失記憶。小說開頭甚至就是方博鈞回憶起小時候的第一個記憶:偷竊。很顯然這是個記憶變形、更改、逆向互相串連的故事,而這些指向的是,想對已死去的朋友做一番理解──姜翊亞為什麼要自殺?更大的涉入則是每個記憶本身,它除了轉形重生或斷裂消失,能有中間值嗎?有所謂正確無誤的記憶嗎?每個活著的人,面臨死亡空無一物的背後,其記憶有什麼可供依據辯證的?
大部分人面對死亡如此重大事件,往往傾向以遺忘來處置。弔詭的是,你必須先記得什麼,才能遺忘,不然那只是逃避,傷痕暫時被隱藏了,陰影卻永遠被困在記憶中。小說家解決的方法是把場景拉大拉深,放回原點,從頭談起。
「人不能跳出他的生活,但小說也許有更多的自由。假設我們匆匆地、悄悄地拆除我們的瞭望台,把它移到別處,至少暫時移開怎麼樣呢?也許我們可以把它移一段很長,很長的路,遠於雅羅米爾的死!也許一直移到這裡,移到今天,已經幾乎沒有人還記得雅羅米爾。」──米蘭.昆德拉《生活在他方》
小說家讓姜翊亞回到童年,搭建起一座樹屋,瞭望未來;而讓此時此刻的方博鈞回眸過去,對曾經的記憶展開解碼的過程,或說他必須解出一個自己能信服(至少能搪塞過去)的記憶,來做為遺忘釋懷的基礎。小說家所做的,就是小心翼翼把死者安置好在記憶中恰當的位置,以便活著的人過得去。至於他找到那個安然的隱密的場所了嗎?藉著華西街賣藥戲班裡的一隻表演用的紅毛猩猩「毛毛」,何致和給出了漂亮答案。
把毛毛偷出來,帶牠逃離,不要讓牠繼續被關在籠子裡,不要被囚禁,讓記憶釋放吧!
然而就在三個小男孩好不容易打開毛毛身上的枷鎖,帶著牠沿著河岸逆流而上前往動物園,那天卻下起大雨,雨水漫漫漫上了河岸。這段逃亡兼遊戲的旅程,應該會成為經典場面,是近年來我看過的小說裡,最引人入勝的調度。不必花言雕鑿,無需矯情刻意,自然成就的一幕,展現當代台灣小說所難得的純粹性,很難讓人忘記。即使寫這篇文章已經過了三個月,那夜他們四個「人」,蹲縮在堤岸菜圃工具小屋的狼狽景況,仍歷歷在目。他們能活下來嗎?記憶要停止了嗎?老教授的生命密碼潰散成生活亂碼,小女兒若在三歲時被壞人擄走她長大後還記得曾經一口一口餵她吃蔬菜泥的老爸嗎?遺忘又如何?每個人是因為記憶還是遺忘才能走到此時此地?要反抗嗎?反抗體制反抗大人反抗約定成俗反抗小說的套式?拉長時間,哪種反抗不會變成笑話?不,何致和沒那麼濫情,與虛偽,他只是確確實實以小說的技藝把這些種種辯證安落在適當的位置,他不想讓它們歧異出不該有的情感渲染。要浪漫要激動誰都會,寫小說太容易以技術以言詞來模糊代替該有的真實情感,而何致和從《白色城市的憂鬱》,《外島書》,以至《花街樹屋》,就是實在,短時間來看,他或許是吃虧的。
何致和的小說,跟整個我們同輩不同。甚至可以這樣說,也沒有前輩小說家或後來的寫者同他的調。這很糟糕,沒有人去辨識他,卻是因他不從時代的調。最簡單的例子,我們這輩的書寫還有人帶著幽默嗎?不說談死亡這特殊的主題,即使寫別的,愛情,家國,個人,似乎寫下來的都同這個時代一起沉重下去。我想是因為何致和翻譯過許多小說,經典的,高度娛樂刺激的,從《白噪音》到《人骨拼圖》,你說他會怎麼出手?那些翻譯是創作的根基,他看得清透了。每次我跟他談到怎麼辦人家寫小說都寫成那樣,真不知如何下手,他會輕鬆地說,你還想超越,我都是在模擬罷了。這標準他的調。
在《花街樹屋》中,小說家並不想改變什麼。這方面他是宿命論者,基因論者。因為人在其中,安慰或抒情的感傷,狂烈或不捨的激情,都太表面,也太自大。人不能說他拯救得了死亡,如果在記憶盡頭處有那麼一絲絲悲憫和懺悔,那才有思索的可能。否則,不管你把「瞭望台」往前移後,你的眼睛看向未來或回眸顧盼,最多你只是能多看一眼,最多,然後你也就成了別人眼中的風景,或手指下的一個讚。
◎蔡逸君(《印刻文學生活誌》副總編輯)
作者簡介
何致和
一九六七年生,東華大學創作與英語文學研究所畢業,輔仁大學比較文學博士候選人,現為文化大學中文系文藝創作組兼任講師。短篇小說曾獲聯合報文學獎、寶島小說獎、教育部文藝創作獎。著有長篇小說《外島書》、《白色城市的憂鬱》,短篇小說集《失去夜的那一夜》。譯有《白噪音》、《時間箭》、《巴別塔之犬》等英文小說。
苦天使◎廖偉棠
平常價 $19.00聯合、中時文學獎雙料桂冠詩人廖偉棠最新詩集
「天使的自由,咬在嘴裡是蜜,咽到腹中是苦的。
如果我的死出賣了你,我的腹中將盛放一朵猶大花
如果我沒有死,在1975年的布拉格,1989年的北京,
我仍將彈吉他,仍將唱歌,仍將笑一個
你以前不曾看見的,今後更看不見的加利利女子的笑。」
在中時副刊主編、知名詩人楊澤的口中,廖偉棠是他非常欣賞的青年作家。
在知名大陸作家,尹麗川的筆下,廖偉棠更是六0後絕對不可忽視的詩人。
詩人不是醉生夢死的活著,不是動不動就哀吟兩句「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至少,廖偉棠不是這樣。他曾言:「以一個詩人來說,我是胖了點」。但這也就是他雲遊四方,大膽體驗生活所需要的體魄與膽識。承繼了韓波一脈詩人「生活在他方」的精神,廖偉棠認真生活、認真出走也認真看書。而不間斷的創作也是他對於自我的要求與訓練。
很難想像有這樣的詩人,以卅歲之年就獲得華文地區諸多新詩大獎。香港青年文學獎詩組及散文組冠軍、香港中文文學獎散文組冠軍、詩組及小說組季軍、中國時報文學獎詩組首獎、聯合報文學獎詩組大獎、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及馬來西亞花蹤世界華文小說佳作獎如果只以文字奇巧,他不可能獲得這麼多的掌聲與讚譽。咬文嚼字的詩句是死的,真正具有生命力的,在於生活的體驗。
詩人的眼中沒有時與空的界線。在這本新詩集《苦天使》中,中西詩人不分古今地域的,一一走出和廖偉棠吟合唱詠,讀來絲毫不會有生硬彆扭之感,詩人的世界原與凡人不同。他們自有自己的音頻與呼吸,而每一個精鍊後的字句,就注定了詩人生命的不朽。
本書分為如下部分:
第一部兩生書
第二部生活研究
第三部社會學或地獄記
詩劇:波利維亞地獄記
作者簡介
廖偉棠
1975年生。曾任雜誌編輯、書店店長;目前則兼具了詩人、攝影師、小說家及評論家等多重身份。
廖偉棠的作品在華文世界中皆有不錯的評價與迴響:他得過香港青年文學獎詩組及散文組冠軍、香港中文文學獎散文組冠軍、詩組及小說組季軍、中國時報文學獎詩組首獎、聯合報文學獎詩組大獎、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及馬來西亞花蹤世界華文小說佳作獎。
《苦天使》創作的時期橫亙四個年頭,字字句句皆來自生活中的浪遊與體驗;他在詩作中引用韓波的的句子:「人是必須超越的」,或者就是他對於自我狀態的要求——一種無時無刻的變遷。
內容連載
一個女子的肖像
——給 X
你的心靈和你是我們的撒嘉藻海
──龐德
不,你不是另一個。繞過黑夜船隊的海藻
並未在你身上糾纏,雖然你傾聽賽壬的無愛之歌
然後淪陷。
不,你也不是你心中浮現那水花點綴的一個,
為王子捨棄了魚尾,而沉默,而化成鹿特丹港的銅像。
縱然是為了黑夜,我們相擁而辯駁,為了
黎明深深的疲倦──光明照徹你隱藏的肉身。
那是斷臂的,
那美的空氣又在海水中升起、豎立,
而我的雙手將像海風穿過纜繩,憑空編織。
你笑過,你用笑留住那書寫你的、雕刻你的人的憂傷,
留住安徒生,唱一首春天的馬車曲,留住希臘
在流雲下斷簡殘章。
然後你又找到了建築術,
然後你哭,為這春夜圖紙上晃蕩的,那些不可能的旋律。
那麼多聲音朝向你,羽毛筆輕沾,又不著一字離去。
你在喉嚨間猶豫過一個和聲,卻嚥下了
像一口香煙。
──這令人迷醉的虛空,我們吸得太多了,
倒不如喝一口酒,在盛開的肺葉上,飄飄上升。
你將變得更消瘦、更美,因為時光的雕刻刀
仍在將你剝蝕,按照風的美學原理。你說
不想起並不代表忘記。
是的,我為你保存,我的靈感
正是記憶女神的第十個女兒,那失蹤的一個。
像另一首詩所寫的:那些在世上漂泊的女人,
那些泛若不繫之舟的,被春天的浮冰刮得傷痕累累的,
但在斷槳上開花的女人。
我又寫下、畫下,在炮火
的華燈下,炸開了幸福,像X軍士,為一塊破碎的手錶
把那些永不回來的四月的雨夜讚美。
像一架被擊落的偵察機,
在你的海中沉潛,入睡。
是的,你就是另一個。當那失蹤的戰俘
在藍色的伊色嘉海岸被找回,
是的,醒來,這就是你。
2001.4.14
打羽毛球的人
——給 弟弟
大雲在天上移動,自北至南,
陰影時而落在我身上,時而落在你身上。
時而是陽光,花蕊在陽光中旋轉。
接近黃昏,金色的空氣塗抹一面面朝西的牆。
汗水揮灑,一些風從左手轉向右手。
我們打羽毛球呀,奔跑呀,盲目地
盲目地向著風吹過來的地方喊叫。
停車場充滿了我們的叫聲,於是靜寂了,
我們像兩片葉子在無邊的湖水中間漂,
嘴唇漸漸染上鐵鏽。
還有我們的羽毛,
白色的鳥在天上移動,自西至東。
「我贏了!」在暮色沉沉中傳來一些歡笑
也許並不屬於我們。
汗水揮灑,在黑暗的水泥地上一點點光。
燈在樹蔭中早早亮起,車子緩緩出入。
「暮春者,春服既成,
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
沐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
多少年前我們說過的夢想。
長別離
──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
一個女子的袖中籠著兩顆漆黑的星,
她搖著折扇,在畫中背過臉去的卻是另一個人。
星星沿著一條水墨的線流走,多少年前
一個人牽著雲朵在我的身體上走三百里的夜路。
他停下來的時候,剎那波光動,
在明亮的天色下暴雨傾盆,他看見一座城市
在別離,在他抵達的腳步中。一座城市在開花
琉璃色──也許是北京,但也許是廣州、上海。
So long,多麼長,她願意這樣去誤解再見的意義,
「多麼久了,我曾經認識你。」多少年前
他開始沉在水中,聽湯姆.維茨。也許是
倫納德.柯恩,設色紙本的簑笠捕魚人。
他漂走的時候,一封尺素在他的腰腹被打開,
「上言加餐食,下言長相憶」。So long,
如果這樣說起某下午一朵白合,如果
要這樣遠離──陽光留連,一首詩回到過去:
誰能相認?誰能被寫進最初的一個詞?
兩顆星碰撞,她的手指在他的額上畫一個弧曲。
也許對一點浮塵的愛才是真正的愛,
多少年前,一個人突然擁抱著我,痛哭起來。
秋雨吟
雨稍停了。但早晨當她走後
下過一夜的雨又再下起,聲漫陽台。
認識過和未曾認識的人都糜爛在窗外,
像某年春節過後濡濕在泥地上的爆竹紅紙。
又有另一個她躺在我身邊做夢:
夢見幾個十年前的人
春夜深深,像鬼魂一樣小口小口喝酒。
我舉起酒杯,閃電流竄,我們都變成空無。
那在我體內連夜冒雨奔走的
也是另一個人吧?手錶的指針在他手上瘋轉。
雨水潸潸,交織一個大的圓環,
一個人像一隻黑犬上下左右衝突。
雨水洗刷,我已嗅不出我皮毛上家的味道,
我低頭,盲目,鑽進黑暗中向鏡子狺狺。
「如今我也是一隻雨狗了。」小聲哼唱,
秋光回返,她有一隻逆光的手,朦朧中輕撫。
沒過幾天就要是秋天了,貼著漸涼的枕席
我暗自竊喜。樓梯上女鞋的聲音淅瀝行遠,
不久這個房子將鋪滿樹葉。也好吧,
我坐起來飲用十年前某人留給我的一滴雨。
散步
路燈下身影疊合樹的影子上,
偶爾出來走走,發現長時間生活令人震驚,
長時間和白紙生氣,和自己的肉體爭論。
但樹葉就是樹葉,腳步就是腳步,
總不能說落葉就是足印,濺血的微笑
令人震驚。像那一個跑過身邊的失業者
模仿馬雅可夫斯基的雲。
結束六點鐘電視新聞,
躲起來飛蛾火燼,出來就萬家華燈。
書籍就是書籍,黃昏就是黃昏,
顫抖,上下,鋪開迴旋處,停車場。
青春笑靨,眾生眩暈。
天空中樹疊合樹的散步上,
蚊子舞蹈宋詞,水袖人的溪澗。
於是搖頭,上公園,少女網球樹葉穿洞,
少年徒自揮拍,界線,自然是漆黑一片。
忽地有一個人攔路剪徑,卡嚓一聲,
以江湖和汽油的名義向你借錢。
輕風閃你的衣襟,你欣然應允
——你給了地球一個小小的考驗。
於是又轉身前行,不知道在這小路上能走多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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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這卻是一座黑色的樂園,山林、鄉土與原野,如夢似幻,但都脫離不了死亡的陰霾。只是甘耀明並不耽溺,他將之提升為一種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盈,以及隱藏在幽暗中的嘿嘿笑語……」
水鬼終於醒來,已糜爛到只有死亡是解藥,躺在我們的血光中。難道只剩這樣了,我們還有話要說,卻沒有比沉默陪伴更棒的,也沒比沉默等待他離去更令人痛苦的了。最後,我們的手放在水鬼身上,將勇氣灌輸給他,把他的恐懼交給我們消化,不孤單地面對死亡:「小胖弟弟,你先睡吧!再見了。」水鬼微笑了,喃喃著什麼,寬心地光融消失。──〈水鬼學校和失去媽媽的水獺〉
像是偷自「魍神」的魔法,甘耀明的敘事語言絕對是迷離絢麗,營造了讓人信以為真的世界。用童話技法網織民間傳說、習俗與俚語,將人性的純真善良,與動物的擬人情思,置入魔幻歡魅的場景。以天馬行空的彩筆,旋出令人驚豔的尿桶婚禮、流螢葬禮、水底教室,甚至是中央山脈的百岳蘭花艷開的美麗境界。在虛虛實實中,更是飽含大人的寬容理解與小孩的天真可愛,讓人重返純真的人情世界。正如本書〈蘭王宴〉中,撒絮而幻化動物的神鬼場景,甘耀明的一把飛絮撒出人、神靈、動物的魔幻與寫實,魅惑眾人而心甘醉迷。
作者簡介
甘耀明,1972生,東海大學中文系、東華大學創作與英語文學研究所畢業。曾任小劇場編劇、記者及教師,為新世代「小說家讀者8p」成員之一。曾獲聯合報文學獎、吳濁流文學獎、寶島文學獎、中央日報文學獎、宗教文學獎、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等。作品曾連三年入選年度小說選(九歌版),並獲93年度小說獎(九歌版)。出版小說集《神秘列車》、教育書《沒有圍牆的學校》(與李崇建合著)。
內容連載
月亮滿了,祂踩著圓溜溜的月色來,絕對是魍神。
魍神不是神,是山魈,是惡魔黨。這裡稱魍神,村外孩子稱祂「魔神仔」。之所以與「神」沾邊,是祂壞雖壞,還沒爛到骨子。祂總是罩著大簑衣,斗笠沾了幾枚油桐花,晃著四十九種醉步,搖入村子唱歌。我們都知道,魍神有好幾張猙獰的牙柵,舌頭像蛞蝓舔過來、跌過去。祂流出的口水可比強力膠,男孩用竹竿沾了黏蟬。祂有無數的蜈蚣手,忙出把戲魅人,能在木門上同時敲出七首歌曲,聽來卻像一打山豬在上頭著火尖叫。如果你伏在路邊看,祂有髮瘦瘦的腿,絕對是墳場爬出來的枯骨。祂顛晃身子前進,關節窩養了一壺生鏽的青蛙,彎身能倒出三十六隻呱呱呱,哪怕絆上一顆小石頭,也能倒成七截屍塊,還會爬呢!魍神生氣時,舌頭先捲如蕨葉尾,伸直後像烤焦得爆炸的筆筒樹,哇嗚喲地,口喊一串臭啦啦的嘿。最可怕的,魍神會抱著受傷的嬰兒求助,看誰能幫忙。這其實是耍人的把戲,我就被騙過。
魍神雖然邪毒,但有一隻很忠心的野貓。祂在夜裡遛貓,拉著貓影子前進,那像瞎子的導盲犬。月光下,男孩在路上設下無數的障礙,防止魍神入村。但野貓會排除路障,移開一根竹子或一堆石子,如果是一灘水,牠鼓氣趴在上頭,讓魍神狠狠地踩過去。更多時候,野貓踩下滿地的鞭炮地雷,寧可傷自己血污,也要讓主人安全地入村。祂抱著受傷的嬰兒求助前,會唱歌誘惑。這時的野貓先用爪子刮門,提醒孩子,魍神來了喔!但野貓不喜歡乾淨,傷口發出強烈的惡臭,也把門刮出超噁心的雜音,最後被看不下去的魍神踢走了。
唉!第七天了,魍神又在豬圈前唱歌,身體煙飄得左右晃,勉力讓妖裡妖氣的影子流進木隙內,在我床上蜿蜒蛇擺。祂的斗笠露在門縫頂,聳著不穩的肩,用肚臍眼吹著月桃葉捲成的嗩吶,吧啦吧啦的。
咬昏油
嘔悶醒歌禮
歐歐叟呀來穿錢
洗頭布呀砍鞋硬
死了丟要更歐洲
祂唱鬼童謠,要我爬下床去猜拳。我才不要再被騙,倒是床舖下的豬仔很興奮,趴在欄杆上呶叫。這得先說明,我的床不是矮矮的那種,是架在豬圈頂,我高個頭能撞上樑柱。因為豬越來越肥,賣價也會肥,難免有小偷覬覦,得有人顧守。我是常感冒生病的小女孩,平日做不了粗活,只能拿筆畫畫,晚上便被爸媽派來守豬舍。這小小的閣樓裡,流動豬牛羊的畜腥味,讓人鼻槽積臭得能住上糞金龜。但最討人厭的還是蚊子、蒼蠅和牛虻,擾得人無處躲逃。大部分的時候,我喜歡從木縫看世界,別人看不到你,但你可以大膽地看別人,然後在透薄的日曆背面畫下所見的。繪好後貼在豬圈牛欄的牆上,命令牠們欣賞,不從是要打屁屁。我有時會在豬圈開個人展,牠們是唯一懂得欣賞的。
魍神在門外,細指戳破木縫上的日曆、月曆。祂不斷唱歌,摘下頭頂的幾枚桐花,哈氣吹,花就幽魅地浮到我床邊。我悶入棉被,防著魍神的誘引。聲音死絕了,我黑著眼珠瞧,哇!在遙遠的地平線有一線光滲入,是桐花擠進了,來了一群。它們扭幾下,蛙蹬了起,給被窩裡的暖空氣瞬間烤得棉花脹,炸出光來。它們像水母群翼的噴舞,鬼飄又鬼游,綻開又萎謝,傘開又傘闔的。花瓣脹光,我用食指頂了一盞小花朵,像躲在岩洞的古代野蠻人,看著被上那些我畫的可愛卡通畫。花朵真不乖,還飄到我的兩鬢搔癢,哎呀呀地爬到耳洞,成了漏斗狀的集音器,不斷蒐集魍神的牽魂歌,吧啦吧啦的,如此清楚呢!
我把花揉皺,往豬圈丟去,對三隻隨鬼童謠搖擺的豬說:「魍神在唱歌,不准聽。」掉下的花觸地前浮起,在豬窩裡彈跳,逗得幾隻笨蛋樂極了。魍神太鬼怪了,前幾次來時,我用兩支竹管猛敲警示。大人拿了鋤刀,跑出來抓小偷。但魍神早跑了,大人什麼都沒發現。幾次下來,認定我是無聊亂敲,給來一頓皮肉痛。我大哭,說真的有魍神。大人怒聲斥責,說那一定是樹影,剛昇起的月光會用樹影擾亂小孩的夢,還誤聽到月球上有人伐樹的聲音。
好吧!花既然娛樂到豬朋友,我便露出一顆小不嚨咚的頭到棉被外,按節拍點頭,想看祂還能抖出什麼把戲。沒想到,桐花盡是跟我玩,搔著我的腳板,小鬼手似地推背,讓我鑽出被,爬下梯去。我禁不住拉個小門縫,往外瞧,一小冊的扁月光塞進來,還有七隻小小的蜈蚣手伸來,上下晃著求猜拳。真糟糕,要是不玩,祂會熱情的唱漏嘴縫的歌,害我一輩子失眠。我回頭看了猛點頭的豬仔,才安心地輕聲:「一次只能跟一手猜(ㄘㄟˋ)啦!」祂不唱歌也不晃手,猛抽回毛茸茸的臂膀,在外頭嘰哩呱啦猜拳勝負,才又伸出一隻小手晃著,還有六對肚臍眼在外邊瞧。
嘿!剪刀,石頭,布,猜拳要這樣喊。才喊剪,還沒刀,小笨手就出拳,翻出軟嫩嫩如五花瓣型的掌肉墊,尖撓小指還忽然地勾了起。短得沒手指的肉掌,沒合起來的意思,肯定是布。我伸出剪刀。那隻肉掌捶了一下我的兩根手指,門外唱起來:「咬昏油,死了丟要更歐洲。」簑衣垮了,斗笠噴掀了,七顆圓胖胖的屍塊滾進來,一直滾,死命地流亂滾,呼喊七聲:「嘿咿嘿嘿咿嘿嘿!咬昏油。」
每嘿一次,屍塊忽焉地蹦出頭腳,拔開身條,踢著其他的肉球,直到都流汗得累出原形,才在我身邊喜樂地旋轉,全是七隻醜不拉嘰的黃鼠狼。牠們微笑地露出亮牙,爬上樓丟下我珍藏的破布鞋,抽出櫃內的舊衫褲,扯下牆上的書包,還把一堆小抽屜裡的東西塞入書包。我戴上帽子,穿上澀豔豔的燈籠褲,斜著咕咚響的書包出去。
走出豬圈,告別三隻喝水都會肥的傢伙,我被一隻叼一隻的黃鼠狼拉到伙房。我搖頭說,你們會吵醒大人的,我也會被打。牠們從腋下、腳縫甚至牙縫剔出桐花,吹入伙房內,讓花斗反罩大人的耳朵而阻絕聲音,這才匍伏滾入廚房。牠們竄入爐灶扒出灰,跳上鍋爐放水,爬上米缸跳腳,蹶上碗櫥翻出蝦米、香菇、花生、蘿蔔干和紅蔥頭,也不忘記用碗瓢破出一地的爛音樂。黃鼠狼苦哈哈地看來,直到我說:「餓鬼,你們想吃粽子吧!」牠們才喜樂地旋轉,大唱:「嘿!咬昏油,死了丟要更歐洲。」我搖頭地斥責:「你們這些搞破壞的,快把廚房弄垮了,我明天一定會被打死的,想吃粽子,先吃我的竹筍炒肉絲吧!」牠們站成一排,照高矮來,難過得頭快掉下來。忽然間,其中一隻跳竄到我書包,扒出一本小繪本,不經意地翻到畫有懸轉木馬的那頁,七隻老鼠便圍了看,指頭評點到痠痛。我趕緊合上本子,那是祕密呢!我曾在油亮的月曆上看到一些美麗圖案,有跳芭蕾的女孩、長滿鬱金香的花園、遼闊無邊的蔚藍海洋,那都不是在山村該有的,也許離開這,到都市做工廠女工就能遇到。那本月曆上,最吸引人的是一座暗夜發光的旋轉木馬遊樂器,凝固的馬在流星漩渦中凌波微步。我在老師送的小繪本中,畫下這座夢似的遊樂器,希望自己能遇見它。
小老鼠怎能了解我的心願。但我發現,牠們比手畫腳好久,是要我在小本上畫下各種食材和碗筷。我跪在地上,用鉛筆畫了那些東西,其中一隻偷偷掀到旋轉木馬那頁,眼睛快塞了進去看。我猛壓簿子,牠嚇得遠跳,帶著其他六隻在我的身邊喜樂旋轉,又唱起那鬼童謠。我搖頭,拿著筆打拍子,要牠們發音正確。來,聽我唱一遍:
小朋友
我們行個禮
握握手呀來猜拳
石頭布呀看誰贏
輸了就要跟我走
牠們學不會發音,卻快樂得跟什麼一樣。算了,我還是繼續畫圖。終於畫完了,小老鼠用桐花當書籤夾入那頁,豎起了畫冊,繞圈子唱歌跳舞,直到緊闔的頁縫像泡過水般微微發脹,流出花的光。儀式的最後,牠們猛撞起書。書橫倒,攤開紙頁,那些食材和碗筷全都胖出了來,滿地肥聲啷噹地,一樣都不少,好神奇呀!有這些好東西,輪我來扮家家酒了。我搬小凳站上,鍋裡舀入豬膏,鐵鏟快,柴火旺,油煙冒滾滾,指導蝦米、香菇、花生、蘿蔔干快快樂樂地洗油澡、穿油衣,踮腳嘩啦啦地跳芭蕾。我又到後院摘一籮筐的麻竹葉,小圳溝邊,月光如水,牠們蕩著月桃葉來,尾巴為篙,吹著浪子的哨聲,要我使用刀大的葉片包粽子。月桃葉好厚,脈梗又粗,我小手包不上力,得用刀背先細細地剁斷脈梗。討厭的是,這些小傢伙要求高,要用兩片月桃葉包,還得在中央縫個木扣子。蒸了兩串,掀開鍋蓋,牠們賊瘋瘋地拔走一串,自囚在牆角窸窸窣窣地搶吃,舌頭熱脹得塞不回嘴去。牠們吃罷,鼻搶那一串粽繩上的餘香。我提起繩,牠們咬著不放,肚子餓得風鈴響,臉膛卻像流溢沮喪的爛紫茄子。「還有這一串呢,來,拿去吃。」我搖著說。牠們伏在地上往後爬,瞇眼搖頭,淚水夾在眼角不放,拚命推我出門。
七隻鼠輩頂著一只斗笠,六撞、七跌、八爬起,跑入荒野,真像鬼上身的香菇。月光好亮,暖陽似地氾濫到遙遠山村,與月光沉默對稱的影子一吋吋躲藏。月光好像會曬傷人,我拎著粽子,得穿起棕簑衣跟去。黃鼠狼一路跑,安靜得很,只踩出好長的影子說明去向。我得防牠們,一種無影無蹤的魍神。魍神會在夜裡欺騙小孩,帶到荒闢而無大人干擾的世界,快樂地玩起扮家家酒。這麼撲朔迷離的傳說,還是會留下蛛絲馬跡。笨小孩吃下山野大餐後睡去,直到大人找到時,嘴中塞滿了青蛙、蚱蜢腿甚至是冒熱氣的牛便便,哭著說:「我記得祂們請的是雞腿呀!是雞腿。」破解這魔咒的方式,只有將被魍神欺騙的小孩帶到廟裡,燒個香,拜個拜。在神明前,大人舉起鐵直的手刀,上下晃著說:「魍神,魍神,我這魍神不會跟你玩了。」小孩的兩根中指點著,橫在眼前,待手刀切斷,要很氣巴巴地跺三腳,扭頭、別眼又哼聲:「魍神,再見。真的抱歉,我長大了,再也不會跟你玩了。」魍神從此與那位小孩恩斷義絕。
路邊的大石頭上有一疊冥紙,是入山工作的小孩給魍神的買路錢,祈求不要被矇騙。冥紙黏糊在一堆,傳言魍神會蛙蹲在石上,身體像擰濕衣服般地轉,扭出肚子裡的月光,慢慢曬乾假鈔,再用綠樹汁塗成華麗的大鈔。祂搧出一疊綠粗粗的紙錢,拿到雜貨店,舌頭折五折,咳十聲,裝出老人的口音買糖,說:
「你說我像魍神,不是有大自然的驗鈔機,把錢拿到月光下照一照,不就得了。」
「好方法。」老闆說罷,把冥紙拿到月光下烘乾。
「看,我就說嘛!」魍神也站在月下,摸著冥紙,「這些錢,看起來確實有點假,但照久一點就很真的了。」
「完全正確,越來越像真錢,喔嗚!快看,還真有浮水印呢!呦!你看看,防偽線都出來了。是我目花花了,向你回失禮。」
「當然,人這麼聰明,我怎麼敢用假鈔。」
「啊!你誇獎了。對了,你要什麼糖?」
「全部。」
「我的糖很貴,一兩和等重的黃金一樣。」
「沒關係,再貴也可以,我的鈔票多到沒處花。」魍神頓了一下,又掏出一疊冥鈔:「向你回失禮,又要騙你了,不會怪我吧!」
「不會啦!這很公平,符合平等互惠的原則。」
「彼此,彼此。」
「對了,剛剛那些話說透了,不好聽。下次不要再講了,努力做就好。」
「我也這麼想。不說了,努力做,努力做。」
月光會保護魍神,強化祂的魔法,愚蠢百倍的對話也讓大人精神萬倍地甘心承受。哼!我才不會被魍神的糖果誘惑呢,記得不要跟祂們玩扮家家酒,不要吃祂們送的東西。但是,為什麼跟牠們去呢?我看了看四野,景致亮得可怕,沒有任何動靜反而誇大了鬼祟的氣氛。
我不要被迷惑,跺兩腳,喊說:「笨魍神,再見,我不會跟你玩了。」七隻黃鼠狼一縱隊停下,扭著黃褐皮毛的頭跑了來,俐索地疊一塊,發出生鏽關節的咭哩聲,唱歌求猜拳。最高的笨鼠頂著斗笠,還沒喊完拳,亮出一隻沾滿月光及泥巴的肉掌,很緊張地抖著。我看不出拳形,但這下聰明地伸出布。六隻黃鼠狼不唱歌了,皺著眉頭往上瞧。上頭的那隻前傾,探出兩隻尖指甲,勾我的掌心。牠們又贏了,垮成七顆皮球似的,樂憨憨地旋轉奔跑,邊跳邊大唱:「嘿!咬昏油,死了丟要更歐洲。」「不是教過你們嗎?是『小朋友,輸了就跟我走。』我是小朋友,不是咬昏油。」我簡直快氣昏了,牠們怎麼教都不會。
這些黃鼠狼,只會唱這幾個老詞,一定是到小學校偷看孩子玩遊戲。我們小女孩去廁所時,會唱猜拳歌,邀個牽手伴。小男孩趁我們唱歌時,會在遠地方用手摀著胯下,裝彆扭,搖著肩,唱著歌,嗲聲說:「唉││喲││喂││呀!人家也想去嗯嗯或噓噓。」那之後女孩都不再唱歌了。黃鼠狼一定是那時學會了這歌,還學大會操的男孩疊羅漢,塔出人的形狀。
看著牠們表演,我突然好難過,說:「你們再怎樣做,還是動物,完全不懂人的悲傷和孤獨。」我坐在地上,看牠們無厘頭地跑跳,有點不知所措。黃鼠狼停下腳步,歪頭看我,跳來身上逗,我只自顧自地流淚。牠們被淚水嚇到,抽出我書包的畫冊。我搖頭說不想畫。牠們不懂意思,張開畫冊像網子,撲抓豆娘、蜻蜓和攀木蜥蜴,那些昆蟲吸入書冊瞬間變成扁平的圖案,線條栩栩如生得能眨眼。
我又驚又喜,但隨即平靜地說,「那不是畫圖,畫圖是畫出夢想,而不是被現實抓住。」我想動物是不懂的,又說:「算了,還是回去顧我的家畜好了。」我執意走回家,讓屁股長了一條拚命後扯的七節怪尾,響出奇異的哭聲。回到豬圈,幾隻肥豬不肯睡,前肢趴上欄杆,後肢猛要勾上,想爬出來玩。黃鼠狼趕緊解開門鎖,放出肥豬仔。豬推我離家。我一逕搖頭。黃鼠狼又解開牛欄鎖,讓牛推我走。我又搖頭。牠們陸續解開雞籠和羊舍,這下熱鬧起來了。原來家畜都想跟去,頂著我的屁股不放,不依會擺出臭臉色。大牛趁機低頭,把我撩上背,很斯文地載我向荒野。黃鼠狼的引領下,雞鴨豬羊排排隊,輕步伐,流動行伍,唱著各自的三八怪腔曲。我把粽子掛上牛角,穿簑衣盤在牛背上,看來是沒法拒絕不去了。
但是,會帶到哪去?我們跌跌絆絆的跟進竹林,刺眼的月光太亮了,無法分辨遠方,只看到鬆厚的竹葉上枕滿安靜的彎竹影,呼出沙沙沙的鼾聲。如果我們不再跟黃鼠狼走下去,一定會迷失竹林裡,全變成一隻又瘦又長的竹子鬼,只有月光很斜時,影子才能扭捏地滾回家。循著水聲來到溪畔,月光還沒浸潤的山谷中,幾排油桐樹在朦朧的濕氣中迷睡,花朵卻在最敏銳的風中醒落,翩翩旋轉,叮叮咚咚地彈奏水面。
好了,這下可好,要游泳過河,鴨子飛也似撲去,把水潑個滿滿地回來。我吆停了水牛,可不想沾濕衣服,總有回去的理由了。黃鼠狼又在我身旁蝦跳,抽出修長的身子,期待什麼。牠們拉開我的書包,咬出一圈細線,要我拉著線頭。猜完拳決勝負,牠們將斗笠丟到水中,紛紛疊羅漢過河,嘩啦啦穿過溪水,底下的六隻全埋在水中推斗笠。猜贏的那隻在斗笠上蹺二郎腿,牠啣著線,曬著淡泊的月亮浴,對我眨眼微笑,好幸福呢!到了彼岸,牠把線頭纏上水邊草。出水的六隻則甩開水珠,很努力地抽肩透氣。有了氣力,牠們跳上油桐樹,髒污的黑影在花叢間亂擦,抹下一蓬蓬的白花。落水花,順水漂,擱在那條貼著水面的細線,直到河面鋪滿了白皚皚的花層,膨著微光。
我發現蹊蹺了。那隻野貓大方地站在對岸,身上發光的金錢斑有如披著繡花皮袍的教皇,嫻靜地指揮七隻黃鼠狼。河上積滿花,毫無隙縫,像擦拭得光潔的鏡子。野貓蹲起來,叼了一具屍體,半個呼吸就風過凌亂的草叢,彷彿一路彎身的草株在打瞌睡。野貓飛也不是,不飛也不像,卻剪出漂亮弧度,安靜地絮落到河面的花層。牠沒有沉下去,只有花委屈成弧度,凍軟地晃著。啊!牠就是帶魍神入村的野貓。這樣的近距離,我才看出牠的品種。耳背有白斑,是大石虎才有的認證。七隻黃鼠狼也跳上去,只有很笨的時候,腳才陷入花隙中,濕淋淋得快拔不起來。
原來大石虎是魔頭,為什麼一直沒發現呢?如今想來,這一切有跡可尋。記得那次,魍神是被我誤為野貓的大石虎拉來,在豬圈前晃著。魍神拎著包袱,在村子裡晃了好久都沒人理,才找到我撒野。隔著門,祂話講得霧濛濛沒人懂,簡直把話往肚吞而不是說出來。於是野貓從樑上爬進欄舍,打開門閂,讓闖入的魍神將手中包袱推了過來。我嚇得發抖,拚命地往後爬,直到一面牆擋下來。魍神比我更害怕似地,身子傾得鏽咯咯響,靠野貓在後推,包袱才掂了幾下給我。我小嘴張得牙槽盡露,兩手伸去,剛接到包袱,雞皮疙瘩從手掌浪似地爆傳到全身,甚至傳給舌頭味蕾,話說得不清楚。掀開包袱看,我大喊:「鬼孩子呀!」裡頭是一個毛茸茸的醜怪。但是在驚魂甫定後,我發現那不是醜怪,是小嬰兒。寶寶臉上的五官因痛苦而擠得快掉下來了,淚汗齊下。
「怎麼辦?」我焦急地問,「你帶他來,是要我救吧!」
野貓爬上魍神的簑衣袋,抽一疊大鈔給我。我直搖頭,說不要你的錢,也救不了你的孩子。魍神側頭看我,斗笠下的臉孔黑如鍋底,全然看不出表情。倒是野貓的表情黯然,流著淚水,把我的心思看透似,讓人不安起來。忽然間,我把嬰兒揹上身,要魍神照顧豬仔,撒腿往鎮上跑去。跑了幾步,野貓從後頭追來,快得只剩一抹半透明的黑影。我直衝,氣撲撲跑得掇肩喘,肺快喘出來了,口好渴,舌頭乾澀得龜裂。才動念,一隻山羌叼竹筒來,我拿了喝盡裡頭的水。太熱了,三隻貓頭鷹來揮翅膀,涼風自然。喊累了,兩隻大冠鷲腳扣我的肩,跑得輕功了。汗多了,一隻山豬咬來稻稈拭汗,快活呢。真是太好,動物都來幫助,無後顧之憂。跑了數公里下山,我腳板一痛,人跌撲在地上,好在寶寶沒事。縮回腳,我忍痛拔下右腳底的一片玻璃,血湧了出來。站起來,我用腳側跑,身子猛往右矮,就在踉蹌幾步、張手快跌倒時,野貓向暗處拋眼神,一道影子自那彈出來。剎那間,有流雲從我胯下鑽過後浮起,人便拋坐在毛茸茸的坐墊上。啊!是一隻大水鹿呢!我坐上水鹿摩托車,連忙捉緊鹿角的車把手。牠跑得很快,鼻孔噴出好大雲的氣霧,皮下的脊骨節奏運動,毛波浪一陣一陣的往後梳翻。牠偏不走山路,只走自己的山路,高捲過邊坡,落入山林去,一條隱形的草徑現形了。機車快飛,機車快飛,穿過高山,越過小溪,不知跑了多少里,很快到達小鎮。
見到城鎮燈火,動物都徬徨不前,只有野貓願意跟來。我跳下水鹿,抱著小嬰兒拚命地前往,衝到一戶有庭院的人家,猛敲門大喊:「先生,先生娘,救救小囝仔。」裡邊的燈亮了,醫生趿拖鞋,曳聲走過日式前廊的檜木地板。前庭忽亮燈,醫生拉開木門,抱起我手中的嬰兒走入。忽然間,他回頭看我,眼中蓄滿疑惑和不解,說:「為什麼,為什麼要騙我?」他用力掀開布包,露出一隻毛茸茸的動物,又說:「這樣好玩嗎?好玩嗎?」便將牠丟到庭院,用熄去門燈後的黑暗埋死了那團東西。我走入那裡,蹲身看布袱中的小貓。牠眼神好痛苦,汗水直流。掀到包袱底,我赫然看到獸鋏狠咬住牠的腳不放,組織壞死發出異臭,孵滿了小小的蛆蟲。我轉身離開,被野貓狠狠的咬住褲角,才回去抱起小貓,低頭離開小鎮,穿過那些焦渴等待的動物,順漫長的道路回家。在村子口,魍神站得醉搖,歡喜地慢慢走過來迎接,不斷點頭道謝。我卻對祂大喊:
「為什麼要騙我?這樣好玩嗎?」
現在想想,牠們都沒有騙我,只是想用人類方式和我溝通。
在河這頭,我在石頭上綁死線頭,小步的跨上花波,走到大石虎叼來的屍體旁。家畜也走上花毯,一不小心就軟陷下,大隻一點的牛乾脆用滾的較安全,小隻點的雞鴨就站在滾牛上蹬步幫助翻,後頭還有三隻豬在推。我知道這下來的目的了,要解開屍體上的陷阱。小石虎被鐵獸鋏像鱷魚嘴死咬前肢,骨頭斷了,傷口佈滿凝血。我踩下獸鋏兩側的鐵彈簧,才拉前肢,不料它竟斷截。
大石虎用尖指在花波上畫出橢圓形,獸吼一聲,黃鼠狼甩尾巴打水。一艘龍船從花浪中成形,向上游開去,與滿天落花擦肩而行。船行數公尺,觸礁了,水從船傷口冒出來,任憑怎樣划都固著。我脫了衣服,折方的堆在船舷,用一塊大花壓上。我抽出線捲,一頭繫上船頭,另一頭綁上手腕,拉了幾下確定緊度後,人便撲通入河,翻出稠密的水圈。我薯色皮膚在水下光滑無比,潛了一段浮出水面,拉動那艘大花船,家畜和黃鼠狼高興得鼓掌。過了一刻,尋了定點,大石虎丟下線綁的獸鋏定錨。我爬回船,用風吹乾濕溜的身體,不擔心被動物指點,因為牠們也沒穿衣服。看著小石虎死痛的臉,我有一種感覺,小石虎是大石虎的情人,過了這一夜,牠們注定只活在彼此深黑的記憶中。黃鼠狼應該是大石虎花一隻獨眼青蛙或三顆澀柿子請來的,老是賊覷那串粽子,牠們不是哈欠,就是玩猜拳遊戲,規則是先出先贏,難怪我老是輸。有點無聊,我拿出畫冊,教黃鼠狼認識大象、長頸鹿、犀牛和史前餓死的恐龍。黃鼠狼拚命地咬畫冊,最貪想恐龍,流下稠黏的口水要先淹死牠才吃,書糊得快翻不開。時間到了,月亮蹲上最高的山稜,乾燥的月光如雲海流入,又皺又冷的山谷亮了,花毯逐漸吸收光而溫暖起來。小石虎下垂的嘴角被曬乾,成了一直線,直到牠笑起來,月亮已經掛在天央了。
夜未央,四隻黃鼠狼站起來,繞圈子,吧啦吧啦吹著月桃葉,吧啦吧啦的哀愁,像極了無法歸類的風聲。小石虎的斷肢腐爛,成了小蛆吃喝玩樂的遊樂場。我用針刺挑,蠕蛆像小香腸插滿針,惹得黃鼠狼不專心吹嗩吶。我從書包拿出漿糊及膠帶,為小石虎黏上前肢,上了月光下寧靜的美勞課。另外三隻黃鼠狼鑽入花層,不擔心水會湧上來,迅速盤開一個大洞,底下全是不斷盛開的花。但無法阻止的是,一隻黃鼠狼拱得太深了,鮮花泉越湧越高,嗶嗶啵啵地亂開,直到控制住,龍船又厚暖起來。大石虎叼屍體入洞,從船底撈出兩條活蹦的鯽魚陪葬,輕踩著,掌尖搔牠們的鰭肢窩,直到魚笑得暈厥。黃鼠狼很不甘心,惆悵地解下牛角上的粽串丟入,滴下好髒好亂的淚水。我也好難過起來,失控地放聲大哭,不是要博得牠們的安慰,終是為自己哭泣。是我的感官鈍了,總是誤解自然的原貌,不解魍神用意,無法努力到底的救小石虎,事情不該是這樣的。我脫下鞋子放入,那是從水災中撿到的,一大一小,一紅一黃的,能保佑小石虎從此不會踩到陷阱。
葉子嗩吶響著,大石虎轉了身,後肢蹬著花土,直到埋盡小石虎,並且咬斷錨線。龍船往下游飄,把大花毯撞得鬆裂。一絲線的花壩也垮倒,破船無助地向下游流離。家畜連忙跑上岸,我慌張地偷了一把花隨到,只剩大石貓和黃鼠狼隨船漂下去。我往上游看,在小石虎曾被花朵埋葬的深度,是乾淨透明的溪水,有一雙鞋子在逆游而踏,看來也是兩隻被困的鯽魚在冒水泡打呼。有點遠,分不清楚,但一定有什麼看不見的東西永遠埋在那。
順流而去,黃鼠狼在蒸發縮小的花塊上打轉,七隻旋轉陀螺呢!直到雙腳站起,才跳入水中。大石虎悠閒地坐著,最後才跳著東一團、西一塊的花朵溯溪,過我眼前時還緩一下,給了永遠忘不去的奇異眼神,在我此後黑暗的記憶中有如兩毬白光。在龍船曾下錨的定點,大石虎忽然用肢猛拍水。水底的兩鯽魚嚇得甦醒,掙扎不止,甩尾割散了粽線。那串粽子陀螺轉,掙斷捆綁的綿線,像水底荷花在澄明的月光下吐出芬芳的內餡,引得百來隻的魚如蜜蜂搶。這時候,單釦的雙片月桃葉展成剪刀,追著魚群裁下無數亮鱗。小鱗片,連連看,從這連那裡,串成了模糊的影子。在鏡映倒轉的世界,隔一層水膜,隨大石虎在跑的隱約是小石虎。最後,牠們水漂式的輕盈彈走,陰陽互映,溯溪直上,留下漲著漣漪的花朵。大石虎從此消失在月光下,徒留滿河潦草的水波,風踱似的。
月亮落入山背,黑夜得完全分辨不出方位。我聽到傳來的急鑼聲,忙將雞鴨放到牛背上,牽著豬牛羊離去。牠們在夜裡踢躂著步,全都考試一百分地快樂放學。我把偷來的桐花放掌心,那如荷葉上的雨露聚晃,又像小油燈照亮小徑,帶大家穿透一團團揉皺紙的風景。直到鑼聲近了,我才將花藏到口袋。它們仍發亮,透出衣服,壓不熄,悶不燼,只好藏入嘴巴。大人緊張地跑來,伸出無數馬陸似的手,數著家畜有沒有少。母親丟下鑼,要我兩食指點著,用手刀切開,不再給魍神騙了。我背著手,鼓嘴皮子,極力掩護嘴中的幾朵花。「她被騙得太深,吃了魍神大餐。」大人說罷,捉起我的腳倒懸。我被打屁股,也不斷吃耳光,鼻子被捏死,以便吐出青蛙或蚱蜢腿,甚至是剛出爐的牛便便。
我緊守牙關,絕不吐出花。在倒轉的世界裡,背上書包裡的東西全被抖出,散落一地。一陣風捲來,翻動那本十餘張畫滿圖的簿子,任風掀出無限也無垠,唰啦地翻不到底頁,像鞘翅昆蟲展開外殼而不斷振舞那銀澤的薄膜翅膀。冊裡的甲蟲、蝴蝶、豆娘甚至攀木蜥蜴,因為書頁的流風,再也無法駐足死亡,成了連頁卡通醒過來。牠們一頁穿過一頁,一釐綻出一釐,逐漸浮雕得細微的觸鬚都立體起來,不是緩慢張眼,就是冉冉展翅。就在蜥蜴張口覬覦時,蝴蝶、豆娘和甲蟲逃冊了,從水深似的書晦忽而浮出濤湧的頁波,啵一聲,最末的腳肢勾出水,在倒影中飛向草叢,讓隨後去的蜥蜴戲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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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帕,一個被爸媽丟棄的孩子,從小力大無窮,連抓狂的瘋牛都能讓牠乖乖躺我懷裡。1940年,日本軍官鬼中佐收我為義子,改名鹿野千拔。從此,我像被世界上所有的鬼綁架……
一輛不靠鐵軌也能行走的火車;
一群背上背著家族墓碑的少年兵;
三個早已寫好遺書的白虎隊逃兵;
一個開著失事戰機,淚眼汪汪哭喊媽咪的「火炭人」;
一個肚臍有圈悶火向上竄燒的「螢火蟲人」;
一個活埋住自己,卻從腳趾間長出植物,蔓延成一座森林的頑固老人;
一個為了不讓父親上戰場,拚命用腳扣住父親的腰的女兒,最後兩人竟血脈相連,連最高明的醫術都無法切割的「螃蟹父女」;
我們迷幻在一座參天的森林裡,原來「森林是活的,不肯讓我們走出去。」難道這就是我們最後的墳場?
從來沒有一位作家如此描繪我們的世界,無論題材或?述手法,甘耀明都開拓出華文文學的新版圖。他讓我們看見華文文學迥異的新風景,在那風景裡,雖然戰爭與貧窮緊追不捨,但人、鬼、神、大自然之間卻細膩有情到令人不忍,而蹦跳的鮮活語言與酣暢的想像力,更將我們推入一個早已離我們而去的純真世界。
【作者簡介】
甘耀明
東海大學中文系、東華大學創英所畢業。小說獲聯合報文學獎、林榮三文學獎、吳濁流文學獎、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等,作品多次入選年度小說選,獲93年度小說獎。小說數次改編成電視單元劇。出版小說集《神秘列車》、《水鬼學校與失去媽媽的水獺》,教育書《沒有圍牆的學校》(與李崇建合著)。其中《水鬼學校與失去媽媽的水獺》獲中國時報開卷年度十大好書獎,作品融合童話元素,評審譽為該年「年度最有創意的小說」。目前為靜宜大學駐校作家。
內容連載
殺人的大鐵獸來到「番界」關牛窩了。牠有十隻腳、四顆心臟,重得快把路壓出水,使它看起來像一艘航在馬路的華麗輪船。新世界終究來了,動搖一切。有人逃開,有人去湊熱鬧,只有「龍眼園家族」中的帕(Pa)要攔下大鐵獸。帕是小學生,身高將近六呎,力量大,跑得快而沒有影子渣,光是這兩項就可稱為「超弩級人」,意思是能力超強者,照現今說法就是「超人」。
大鐵獸來時,帕和同學正放學。那時的天氣霜峻,他們赤腳走在一種早年特有的輕便車軌道上,想用冷鐵軌麻痺腳板,走路就不太痛,卻常踢破了趾頭流血而不自知。忽然間,帕跪落去,耳朵貼上軌道,上頭除了輕便車的奔馳聲,還傳來大鐵獸的怒吼。他跳起來,大喊他要攔下大怪獸,喊完,戴上戰鬥帽。一旁老是跟班的同學戴上盤帽,拉一拉帽簷,學他張開手,搞不清楚自己的蠢樣是要幹麼。帕的目珠激動,肌肉膨脹,他多走幾步,站上那座才建好的「香灰橋」。他張開腳,鐵著腰,直到胸肌滿出了旺盛的氣力,大吼一聲,要在這橋頭擋下那改變關牛窩的魔魅力量。
香灰橋是不久前由百位年輕人建的。他們扛十八座小工寮進庄,吃住在裡頭,走時把工寮扛走。這些推行皇民化的人,把畫有兩把鍬子的旗子插地,立即幫山路動手術,拿丁字鎬、鑿子及鋤頭猛刨,庄子到處瀰漫著泥灰。他們工作多麼有幹勁,幾乎像在玩把戲:把路在這裡往上撬、那裡往下捶,幾下就平了。拓寬用手抓住路兩邊,傾身往後拉開便行;截彎取直是站在庄子的兩頭把路扯了直,再鋪回這種稱為輕便車或台車的軌道,過程好到沒可嫌。遇到關牛窩溪,他們架起檜木橋,淋上瀝青強化。才扛走工寮,當夜的溪谷就鬧鬼了,流過的洶湧嘲笑聲把橋沖毀了,順河流五公里找不到什麼殘木。青年人又扛回工寮,改用石頭建橋,加班到午夜才竣工。當晚的溪水少,卻流過激烈的鬼聲,把石橋拆崩了。青年人在扛回工寮外,還扛來一台黑轎車。車放在大檜木板上,由四十人扛跑,像迎神祭慶典中扛著遶境的寶輦。到了目的地,把轎車搬下,郡守走下轎車。因為戰爭使得汽油欠缺,郡守又想坐車,才由抬得手癢癢的青年人扛來。文武官、保正早就在路邊站一排夾緊腿,恭敬迎接。庄人跑來鬥熱鬧,表面正經,私下更正經說,這橋連內地(日本)的師傅都沒法度呀!因為河裡住了一群烏索索的毛蟹,是恩主公的營兵。要是沒先去廟裡丟個聖筊,得不到恩主公的同意就蓋橋,毛蟹會拆到你脫褲子。
郡守嘰哩呱啦用日語罵,「虧你們是大國民呀!是大東亞聖戰的非常時期了,連橋都建不好,要是軍錙不能運,大家就完了。」內地來的工程師聽了猛啄頭,擂通了道理。他們在溪流上架模板、綁鉛絲,再將水泥摻入水和砂子,攪拌後灌入模板。一位老農看了大笑,說:「嚎痟,石橋與木橋都垮了,顛倒用爛泥做。」好多村民拍膝應和。到了當夜,有人提火把來看,聽到毛蟹憤怒對橋墩猛甩耳光的響聲,樂得把話悶著,明日再拿出來趁人多取笑。第二日,天才光,大家跑到橋頭,神鬼搓把戲似的,橋穩穩的沒垮,只有模板脫了,亮出非鋼非鐵非石頭的東西。那散落的模板上全插滿了斷螯,像蜂蛹顫個不停。恩主公的大將都沒用了。幾位孩子在地上找,看有沒有昨日留下的軟泥,吃了身體變成鐵。老農忍不住罵:「一群憨脧子!那香灰在廟裡最多,不用搶。」
「那不是香灰橋,是在橋上膏(塗)了紅毛泥,才十分硬。」在那橋蓋好後幾日,帕的阿公劉金福在橋隘對帕說:「照你阿興叔公的講法,那泥羹是紅毛人帶來的。他們將奇石碾碎,再用鍋子炒熟成泥灰,用時,把泥灰摞水攪砂,水乾後會變回你想要的石頭,怎樣的形狀都行。你知道紅毛人吧!就是荷蘭人,被國姓爺打走的。他們鼻孔翻天,目珠有顏色。大清國時,他們行過關牛窩,到紅毛館山住,僱腦丁(樟腦工)焗腦,一擔的腦砂能換一擔的錢。」
那一刻,是人的都歡呼尖叫。坐在火車裡的日本陸軍中佐鹿野武雄嚇到,從座位彈起來,問隨行的庄長,那壯漢是誰?「那是帕,一位爸媽不要的孩子,雖然高大卻還是小學生。」庄長恭敬回答下去:「他是大力士,喜歡攔下路上的怪東西,連北風都敢攔。」鹿野中佐遠視著帕,抿嘴不語,心想:「大力士,不就能配稱『超弩級』的人。」便要考驗帕的能耐。他要傳令點督下去,帕要攔就攔,就是能攔下全世界更好。鹿野中佐治兵如鬼見愁,極為嚴厲,說一句話,旁人得做出百句的內容,因此有「鬼中佐」封號,而「鬼」在日文漢字有兇狠的意思。傳令勒韁騎馬,喝聲去傳令了。於是,前導吉普車緊停在帕前面,不是怕被人攔,是怕違令而害慘自己。帕卻怒眼圓睜,天真無比的吼:「閃,你擋下後頭的怪物了。」他連人帶車的把憲兵推到路邊,撒泡尿也比這省力。帕拍拍手上的灰塵,站回橋頭,把十根的手指關節捏得又響又燙,然後張開手臂。庄人叫得半死,閒閒等著帕攔下鐵獸。
火車的前頭有個小駕駛房,裡頭的機關士轉著大方向盤,只要拉一根鐵棒,汽笛喊出的尖銳聲,能讓路人頭髮全豎成了插針。火車鳴笛來,帕也大吼回去,憋滿了氣力迎接。這一叫,火車像紙糊的,搖搖顫顫的煞停,兩側滮了幾泡蒸汽。這時節,機關車尾蹦出一位十七歲、名叫趙阿塗的機關助士。他臉上老是掛著鼻涕,甩呀甩的!人爬上車打開水箱,又從驛邊的水塔拉下了輸水器「水鶴」,注水給火車。村童大叫,覺得帕真厲害,要鐵獸停,牠哪敢走。接下來孩童輕嘆,原來幾日前建完的木房不像驛站,倒像是畜獸欄,水塔也是給牠洗刷喉嚨用的。機關助士加完水,跑回爐灶間。那裡熱得空氣中游滿了透明蚯蚓,大火把他的汗烤乾,白色的體鹽落滿地,腳踩沙沙響。他用鏟子給火室餵石炭。火舌舔得兇,把煤咬出脆亮。一團石炭從煤箱滑落,縱身一彈,還沒落地就給一位俐落的孩子接著。他一啃,牙咬崩了,滿嘴黑呼嚕的喊:「這石頭能燒火了。」
鐵獸不來,帕上前理論。火車真壯觀,車前掛有黑檀木底紋的菊花環,環內寫「八紘一宇」四字。意思要納八方於同一屋宇,即四海一家,潛台詞是征服世界的意思。車頭還交叉掛著日丸旗和陸軍十六條旗,迎風獵獵,好不剽武。火車的線條雄悍,迷宮般的轉軸和精巧齒輪的神祕運轉。輪胎是實心橡膠胎,主動輪直徑有一米八。夕陽斜來,車殼發出閃光。帕摸了車頭用來推開路障礙的鐵鴨嘴,上頭流動一路所累積的靜電,啪一聲,他被電得大喊:「它咬人。」帕的膽都冒疙瘩了,小心的繞到另一邊觀察,不料叫得更大聲。這回不是觸電,是看到車牆貼了張報紙,頭條是「皇軍奇襲米國,爆彈轟沉真珠灣」。美國珍珠港報廢了,用「轟沉」不是「擊沉」,表示珍珠港像戰艦般瞬間沉沒。帕高興得鼓滿了肺氣,雙臂一擠,喉管高聲響出:「爆擊(轟炸)米國,米──國──陷──落。」陷落就是淪陷。帕喊聲出,千山潑了回聲,讓所有的孩子也興奮得不斷喊陷落、陷落……
美惠子敞出了兇臉,對帕說:「你們『番人』好野蠻。」見帕不言,又問:「你是畢業生吧!」
帕注意到她腳邊的敞開大黑皮箱,一些書籍及日用品因搖晃而散落。「我還在讀書。」帕說,看著美惠子夕陽下清淡的線條,美極了。
忍不住的是巡察,他們站在驛站前恭迎火車多時。在大鐵獸前,他們的佩刀興奮得發出細微聲,連忙用手按下,卻發現手抖得更兇。車站一帶屬翹鬍子巡察管的,這綽號來自他留有仁丹廣告那種上將式的翹鬍子。翹鬍子巡察多少怕帕,但看不下荒唐了,拿了短鞭走到車內,猛揮去,往帕額頭鑿出鮮血。「笨蛋。」車尾傳來鬼中佐的聲音,他站起來,眼神豺,斜陽把高筒軍靴炸出了刺眼的反光,好像腳踩怒火。一旁的士兵寒毛豎直了。翹鬍子巡察把腿併得沒縫,鬍子一翹,隨後又怒罵著帕,要這個清國奴滾下車。鬼中佐又罵笨蛋了,拍響軍刀,指著巡警的腳說:「所有文武官,明天起給我打綁腿。」翹鬍子巡察了解自己被罵,應聲下車。這時候,鬼中佐走過帕,要是正眼看這孩子會有點怕。他走下車,穿過黑壓壓的村民,爬上備妥的樓梯,站上車頂鋪好的紅豔絨布。他看著縱谷的某座山,抽出銀亮的佩刀,對鳩集的村民說:「這是新的時代,從現在開始,你們要做工奉獻給天皇。不惜任何代價,給我剷平那個山頭。拿起工具,唱歌出發。」火車響出汽笛,抖動起來,四周炸出白靄的蒸汽,像浮在海上裝滿朝氣的輪船。整座縱谷也彷彿甦醒了。
新世界來了,人逃不過去,連鬼也是。長眠土下的「鬼王」被尖銳的汽笛聲擾醒,他睡得夠久,也夠累了,時間摧毀他的肉體,卻沒有磨光他的銳氣。鬼王暖好筋骨,推開雙手,碰到堅硬的大鐵棺而收手。他以為下雨了,伴淅瀝的雨聲睡去,直到帕一個月後暴怒的吵醒他。雨聲是鬼中佐尿的。那時節,鬼中佐騎馬,走向磅礡的森林,後頭跟著吉普車和數百位扛工具的村民,要去砍平一座山頭。他們沿通往原住民部落的山道走,路上的小坑積滿水,裡頭的水黽趴開長腳滑行。隨著中氣十足的步伐,水窩震動,抖開水波,來不及逃走的水黽被密集的人群踏死。
樹蔭兜頭淋下,鬼中佐的眼角閃入光芒。他勒韁繩,岔入暗隱的小徑尋光,士兵擋下了隨後的村民。在長草盡頭,鬼中佐解開褲襠小解,撒出熱尿,把土裡剛睡醒的鬼王澆得湯燙。勒緊腰帶時,鬼中佐發現了蹊蹺,出刀撥開草,露出一塊風雨模糊、上頭刻的字跡已淡暈的大石碑。鬼中佐跳上大石碑,放眼綜觀,在冬風壓低的草叢中,前方魚湧著無盡的死人碑,自己陷在標準的漢人墳場。他大笑,暢快喉嚨,而鬼王卻聽他撒落的尿聲睡去。兩位士兵聞笑聲跑來,腋下夾步槍,手指勾在扳機。「清國奴就是清國奴,做鬼也一樣。」鬼中佐指著亂葬崗,咧開嘴:「死了也是一盤散沙,沒有秩序可言。」兩位士兵聽了傲然,嗨一聲收槍。鬼少佐抽出白布,拭淨軍刀上的灰塵,收入刀鞘,勒馬離開。
學生每日面向東升旗後,要轉向東北朝內地的皇宮鞠躬,代表對天皇、皇后的敬意。可是離學生最近的,只有馬匹吐氣。牠們向學生們嘶嘴皮。士兵連忙把馬拉過去,學生這下看到更精采的馬屁股開闔,一坨糞直落地,冒熱氣。帕忍不住大笑,一次比一次誇張,肺囊笑癟、腸子折傷,鞠躬時快拗不回腰骨了。師長對這大孩子沒法度,要是其他的孩子敢笑,一巴掌甩回去。特別是校長更是狠,平日聽到誰講客語或泰雅語,罵完就呼巴掌,把人甩得五官翻山,再把寫著「清國奴」的狗牌掛在學生身上。被罰的學生要去找下一個不講「國語」的人,移交狗牌。狗牌最後全找到主人,掛在帕身上,像鬍子密集,要是一般的孩子早就被壓得脊椎側彎。狗牌掛越多,帕就越講方言,鐵著挑戰規定,校長要是敢呼去巴掌,手肯定腫得找不到指甲。所以,校長看到帕對馬狂笑,只有咬牙的分,想來想去,只好把他調為升旗手,也許拉拉繩子能讓他專注些。三天後的升旗典禮,即使六匹馬齊一放屁拉屎,帕半個笑紋也不皺,冷得像中風的石頭。校長以為這是他的功勞,把帕調為旗手是對的,其實是新老師美惠子無意間用黑土丸馴服了帕。
美惠子教學生飯前洗手,說蒼蠅這麼髒,專吃腐敗東西,也知道要不停的把手搓洗,把臉抹乾淨才動嘴,何況是人呀!美惠子也教他們飯後刷牙,說不刷牙的比動物園的猩猩「麗塔()」還糟,麗塔還會刷牙呢。她還要求學生每天要洗澡,上完廁所用紙擦屁股。她把報紙裁成一塊塊,掛在公廁使用。帕常在蹲廁時看報紙廣告,趁大腸抖擻、屁股大開大闔時,數著劉金福教他的漢字還認得幾個,大聲唸給隔間的同學聽。但是最吸引人的還是報紙上的廣告圖,呈現萬花筒的世界,眼花得上完廁所起身會頭暈。他們會在學校的畢業旅行第一次到大都市開眼界,但廣告早就預習過一切,那是有錢就能體驗的新世界。比如,冰箱能分泌冷颼颼的荷爾蒙蒸汽,讓豬肉睡成木乃伊,八角就能租用。水死掉後硬成冰淇淋,花五分錢,可買它在嘴中復活的威力。電扇能製造小型「神風」,附加絞碎飛蚊和蟑螂的威力,十圓有找。學生沒閒錢,深覺最好的享受就是看人吃冰而自己流口水,他們看廣告就能乾過癮。等上課鐘響才起身,為了珍惜報紙給他們的驚喜而不願當衛生紙用,只用竹片刮屁眼。
有一次上課,美惠子要帕和一位很瘦的同學站一塊比較,說明什麼叫營養不良。對照組憔皮邋遢,瘦成竹竿,吃下肚的營養被蛔蟲攔截──牠們又肥又長屬於盜匪型的過動兒。美惠子告訴全班,帕的魁梧身材,是吃米飯的模範生。大家羨慕得鼓掌。帕搖頭,說他一年只在除夕喝白湯,裡頭找不到飯粒。美惠子說,那種白湯叫牛奶,喝這種高營養湯的才強壯。帕猛搖頭說,那叫「糜飲(稀飯)」,淡得不牽絲。因為帕用客語講糜飲,難翻成日語,用粉筆灰摻水來示範。最後,帕掀開裝書的花布包,滿足美惠子對他吃食的好奇。帕連飯都沒帶,每天帶米酒瓶,嚇得美惠子把他認為是酒鬼。瓶子像現今的清酒瓶大,裡頭塞滿當成餐飯的蘿蔔乾。美惠子難以相信這能讓人強壯,無病無痛的長成。帕說,他倒是有牙蟲發瘋的病,鑽入腦漿或下顎了。美惠子知道那是牙痛,用一種溼臭的黑藥丸,塞入帕的臼牙縫,說:「這是天皇賜藥,你要更尊敬祂。」帕的蛀牙好了,記得那種外殼畫有喇叭的橘紅盒子,藥名「征露丸」──這是一九○四日本人在日露戰爭中發明的腸胃藥,意謂征服了「露西亞(俄國)」。
鬼中佐命人把裸身的恩主公搬出,放在車站前示眾,等待火車輾出祂的神魄。一刻後,火車翻過牛背崠,大煙燻黑了白雲,直衝驛站而來,見著恩主公就像遇到蟑螂踩去。恩主公嚇出力量,牙一咬,成了踩不死、壓不扁、跺不爛、輾不出腸的泥團,火車來來回回、前進巴顧的壓也沒辦法。鬼中佐要火車停下,走到恩主公前,大吼一聲:「帕,出來。」帕人很高,頭從人群中浮過來,不久露出全身。鬼中佐要他報上名來。
「我是帕。」他雙手扠腰,眼大而不厲。
「這是『番名』,漢名呢?」
「劉興帕。」帕又補充說:「我的名字裡有個『番字』。」
「你是爸媽不要的孩子,我收你為義子。以後,你的名字是鹿野千拔。」鬼中佐說罷,對帕不斷複誦「鹿野千拔」,不疾不緩。帕先是捏拳抗拒,不久摀上耳朵,但來不及了。那名字在腦海放大,如雷澆灌,如海銷蝕,要驅逐它不如接受了,於是帕張嘴放逐那些心音,說:「鹿野千拔。」
「鹿野千拔,來。拔刀,斬支那神。」鬼中佐拍了腰間的佩刀。
帕上前幾步,握刀柄,把那把刀拔出鞘。他把刀快揮,幾乎看到空氣裂開的傷口,才吼一聲劈去。恩主公分家了,迸出一大泡的塵,並飛出一群虎頭蜂。虎頭蜂是製神尊時封在泥內以顯赫神威,如今仍然猛剽,翅膀生風,撅起帶刺的尾巴攻擊。帕空拳撈下蜂群,一掌抓了三十六隻,放入嘴嚼個爽。這時節,火車火室也燒得悍,火舌自己頂開爐門,想把機關助士捲進去。日本兵趕緊把恩主公的殘肉丟進去燒。火車吸收了神魄,輪胎又刨又跳,不用多半顆炭的助興,一溜眼就跑到縱谷的盡頭,只留下藍天中的黑煙。老村民紛紛跪落地,用雙手盛接下那稱為「神灰」的煙灰,仔細收藏祭拜。煤雲轟隆隆的膨脹,落下閃電,嘩啦啦下大雨。人都散了,帕還站在場上,雙手在紫冷發抖,聽著雷雨響在每座山的懷抱裡。他竟然殺了神,而且怎麼殺的都不曉得。他沒處可逃,一輩子被神詛咒了。
小說的發想之一,是來自鄉誌上的耆老訪談。他說,日本時代,在大東亞戰爭時期,缺汽油供給車輛,家鄉便出現一種蒸汽公車,後頭有蒸汽鍋爐,動力是石炭(煤)與水。這段談話使我對有鍋爐的公車滿是遐想,認為它結合火車頭特性,有煙囪,也像熱水壺冒蒸汽。
最後找到了實物照片,跟我想像的落差大。但是,我小說中那種無軌火車的構想已經開出了,以時速五十公里衝向前,煞不下了。之後我幾度想召回小說中的列車,回廠改裝,多裝兩鐵軌,符合傳統想法。但是,腦海又發出了怒吼,告訴自己,再大膽些,即使像日本動畫導演大友克洋的《蒸汽男孩》,充滿蒸汽動力的怪械也無妨。小說是魔術戲法,我不相信自己,又如何變戲法給觀眾看呢!
2. 是否須大量閱讀各種史料?
確實讀了不少資料,日治時期的警察制度、軍中文化、庶民生活等,這些資料散落各書中,多虧近年來口述歷史與本土文化調查蓬勃,我得利了。蒸汽機關車的操作,有些得靠日文書,這方面他們比較強,對保存與尊重蒸汽機關車,展露專業與情感。
史料是小說主要的靈感來源,有時寫不下,翻翻史料,還比在桌前枯等來得有進度。當然,我也不希望小說變成歷史資料庫,書中對於專有名詞,沒有深入的解釋,讀者有興趣,可上網查一下,會有更多訊息提供篩選。
有些不是史實,而是來自新聞。比如伊朗的頭部連體人拉丹與拉蕾,在廿九歲決定分割,即使賭上性命也無妨。手術最後失敗,姊妹雙亡。這篇是小說中「螃蟹人」的源頭。
3. 《殺鬼》的背景設在關牛窩,和你自己的成長環境有關嗎?
關牛窩是我小時候的樂園,它範圍約十幾座山,由墳墓、果園、森林與鬼怪傳說組合。我常在那出沒,很多地方沒深入,多少是孩童式的害怕。翻過關牛窩就是祖母的娘家,那是原住民部落的邊緣。祖母是客家人,也為家族帶來了一些原住民傳說的故事。小說中的關牛窩,已脫離我生活中關牛窩的樣子,是個村落,更精確的說應該是大社會的縮影。
4. 為什麼將《殺鬼》的背景設定在日據時代?有特殊的意義或考量嗎?
設定在日治時期是早就選好的,並無特別考量。但是,有意思的,反而是在書寫與閱讀資料的過程中,找出不少的著力點,更能顯現角色張力。
另外,那樣的生活環境,與現今有了距離,提供我不少發揮的空間。我寫的絕對不是真實的日治時期生活,是想像中的,我能大膽想像,相對也犯了不少聯想錯誤。我要是活過那個時代,會寫得保守,甚至走安全路線。
5. 《殺鬼》是30萬字的長篇小說,花多久的時間完成?有沒有遇到瓶頸或困境?
2004年我以《殺神》通過國藝會長篇小說寫作計畫,預計兩年,得完成十五萬字。《殺神》是中短篇小說集,其中有篇叫〈殺鬼王〉。一年後,我寫完規定的一半字數,通過期中審查。當時〈殺鬼王〉只寫了數千字,不成篇章,無法呈上去審查,但是我對這篇有期待,不想接下來的一年就這樣潦草完成,它應該被寫成完整的長篇。
寫這部小說,我卡了好幾次,尤其是前十五萬字,在結構、情節、語言上有轉不開之處,還曾使用客語書寫,遇到瓶頸不得不放棄。2007年生了一場大病,工作停了,心情亂了,花八個月治療。我生命中第一次出現得專注面對兩件事,治療與書寫,肉體與心靈,我花了不少時間除病,同時花不少時間對付小說,那些轉不開的關卡,這時反而打通不少。2008年十月開始,真是神奇的一刻,可能是小說人物長大了,長了翅膀,想從我筆下死命飛出。我幾乎每天寫作,一天寫上八小時左右,除了工作,全耗在書寫上,半年寫了十萬餘字。五年來與我糾纏不清的的小說,此時終於結束了。
6. 完成《殺鬼》後,最想做的一件事是什麼?
最想做的,是該殺一隻鬼慶祝,當然,這鬼不是陰魂之類,而是內心的膽怯、遲疑與徬徨。《殺鬼》是我目前的代表作,此言不假,如果有人從圖書館或舊書攤找出我的前兩本小說看過,絕對會舉兩手贊同。
希望接下來想做的,是多利用文字呼吸,同時多回到內心找那隻純真、初衷的小鬼聊聊,是他帶我走上寫作之路的。
7. 最期待讀者從《殺鬼》一書獲得什麼?
我的事件與想法都在小說中寫完了,對讀者已無額外的期待。讀者讀完它,或許就知道我想表達什麼了,這是充滿「人與力量」的故事,至少身為第一位讀者的我這樣認為。
8. 完成《殺鬼》後,未來的創作計畫是什麼?
計畫是有,有的進行中,有的純屬想法。進行中的是短篇小說集,每篇約兩、三千字左右的鄉土傳奇故事!
至於其他尚未做的計畫,不談也罷,沒做的都不算數。它們看起來像珍寶,放久了就像垃圾,而且怎麼被丟出腦海的都不曉得。
9. 延續《水鬼學校和失去媽媽的水獺》,《殺鬼》將中文活潑化到極至,這是刻意形成的風格嗎?
寫作《水鬼學校和失去媽媽的水獺》提供我練筆之處,沒有這本書,《殺鬼》難以成形。和《水鬼學校》比較起來,我認為,《殺鬼》的語言比較保守,也較質樸,更適合閱讀。如果這樣也算刻意行成的風格,也說得通。
10. 為什麼一直專注於「鄉野傳奇」的題材?
小說作為一種說謊與幻術的技藝,像是魔術,像是電影中的吊鋼絲輕功。小說也是個人夢的餘緒,在白天編織夜夢。我寫過其他的小說,卻在「鄉野傳奇」上取得辨識度。或許,「鄉野傳奇」這區塊目前很適合我耍魔術,或吊鋼絲,或耍白癡,我樂在其中。
【預購】十八條小巷的戰爭遊戲◎廖偉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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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以新詩獲得中時及聯合兩大報獎項的廖偉棠,在這一本短篇小說集裡,收錄八篇得獎或發表作品,其中〈十八條小巷的戰爭遊戲〉獲2003年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那一年夏天〉獲2001年馬來西亞花蹤華文小說獎。
〈十八條小巷的戰爭遊戲〉:當大人堅信一場戰爭即將在國內爆發,我們也在小學的操場集合,開始了孩子們的戰爭。小巷弄間,煙硝四起,我們專注地投入,尤其當女首領楊小曼剛發育的胸部緊張地起伏時,我的心更是怦怦跳。但是,這個地方巷弄太多、太複雜,我們跑著跑著,明明見到敵人在前頭,但一轉眼,人竟然就不見了。
那一年夏天,在十八條小巷中,有十四個小孩消失了,他們究竟去哪兒了?
而我,是第一個消失的人。我,又在哪兒?
〈刻在迷宮牆上的五個斷片──獻給迷宮之王:博爾赫斯,牆和沙漠〉:人生是一座迷宮,你曾想過將牆撞翻,以找到迷宮的出口。但一個沒有牆的迷宮就失去迷宮的意義,接著無論是尋找、跋涉、希望、出口等等也失去意義。又或者你真的推倒了牆,但你會發現自己置身在茫茫無涯的大沙漠裡,而沙漠裡的每一顆沙子都是一堵牆……
在廖偉棠的小說裡,迷宮、夢境無處不在。那曾經令人迷惘、困惑又痛苦的,也曾經令人貪戀與心醉;那曾經令人逃避的,也曾經令人狂求。青春、理想、記憶與迷失,廖偉棠以具美感的文字、舒緩又沈靜的筆調,輕唱著時而沈重、時而殘忍的生命之歌。
作者簡介
廖偉棠,1975年出生於廣東,後移居香港。曾任書店店長、雜誌編輯。現為自由作家、攝影師。曾獲香港青年文學獎詩組及散文組冠軍,香港中文文學獎散文組冠軍、詩組及小說組季軍,台灣中國時報文學獎詩組首獎,聯合報文學獎詩組大獎,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及馬來西亞花蹤世界華文小說獎佳作獎。曾出版詩集《永夜》、《隨著魚們下沉》、《花園的角落,或角落的花園》、《手風琴裡的浪遊》、《波希米亞行路謠》,攝影及雜文集《波希米亞中國》(合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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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用詩歌書寫生命的鬥士
作者是一位腦癱的農婦,寫字對她來說無異是一個不可能實現的夢想。她卻用最大力氣讓左手壓住右腕,把每一個字扭扭曲曲地寫出來。選擇字數最少的詩歌,向讀者傳達她與命運抗爭的心路歷程。
每一個用靈魂、生命寫詩的人,都是勇士。
他們所得甚少,所捨甚多。他們必須與世俗,與潮流,與生活,與金錢和權力,與虛榮和墮落,甚至要與親人和朋友戰鬥。
她拿起詩歌做武器,但不是報復,不是自戕自棄,而是向命運和生活對她的不公,表示了輕蔑,她用詩歌傳遞給讀者,她那我行我素的真誠以及對生命的信念。
而詩歌是什麼呢,我不知道,也說不出來,不過是情緒在跳躍,或沉潛。
不過是當心靈發出呼喚的時候,它以赤子的姿勢到來,不過是一個人搖搖晃晃地在搖搖晃晃的人間走動的時候,它充當了一根枴杖。
搖搖晃晃的人間
一直深信,一個人在天地間,與一些事情產生密切的聯繫,再產生深沉的愛,以至到無法割捨,這就是一種宿命。比如我,在詩歌裡愛着,痛着,追逐着,喜悅着,也有許多許多失落—詩歌把我生命所有的情緒都聯繫起來了,再沒有任何一件事情讓我如此付出,堅持,感恩,期待,所以我感謝詩歌能來到我的生命,呈現我,也隱匿我。
真的是這樣:當我最初想用文字表達自己的時候,我選擇了詩歌。因為我是腦癱(編按:即腦性麻痺),一個字寫出來也是非常吃力的,它要我用最大的力氣保持身體平衡,並用最大力氣讓左手壓住右腕,才能把一個字扭扭曲曲地寫出來。而在所有的文體裡,詩歌是字數最少的一個,所以這也是水到渠成的一件事情。
而那時候的分行文字還不能叫做詩歌,它只是讓我感覺喜歡的一些文字,當那些扭扭曲曲的文字寫滿一整本的時候,我是那麼快樂。我把一個日記本的詩歌給我老師看的時候,他給我的留言是:你真是個可愛的小女生,生活裡的點點滴滴都變成了詩歌。這簡簡單單的一句話讓我非常感動,一個人能被人稱讚可愛就夠了。我認定這樣的可愛會跟隨我一生,事實也是這樣。
於我而言,只有在寫詩歌的時候,我才是完整的,安靜的,快樂的。其實我一直不是一個安靜的人,我不甘心這樣的命運,我也做不到逆來順受,但是我所有的抗爭都落空,我會潑婦罵街,當然,我本身就是一個農婦,我沒有理由完全脫離它的劣根性。但是我根本不會想到詩歌會是一種武器,即使是,我也不會用,因為太愛,因為捨不得。即使我被這個社會污染得沒有一處乾淨的地方,而回到詩歌,我又乾淨起來。詩歌一直在清潔我,悲憫我。
我從來不想詩歌應該寫什麼,怎麼寫。當我某個時候寫到這些內容的時候,那一定是它們觸動了、溫暖了我,或者讓我真正傷心了,擔心了。一個人生活得好,說明社會本身就是好的,反之亦然。作為我,一個殘疾得很明顯的人,社會對我的寬容度就反映了社會的健全度。所以我認為只要我認真地活着,我的詩歌就有認真出來的光澤。
比如這個夜晚,我寫這段與詩歌有關的文字,在嘈雜的網吧,沒有人知道我內心的快樂和安靜。在參加省運會(我是象棋運動員)培訓的隊伍裡,我是最沉默寡言的,我沒有什麼需要語言表達,我更願意一個人看著天空。活到這個年紀,說的話已經太多太多。但是詩歌一直跟在身邊,我想它的時候,它不會拒絶我。
而詩歌是什麼呢,我不知道,也說不出來,不過是情緒在跳躍,或沉潛。不過是當心靈發出呼喚的時候,它以赤子的姿勢到來,不過是一個人搖搖晃晃地在搖搖晃晃的人間走動的時候,它充當了一根枴杖。
余秀華
一九七六年生,湖北鐘祥市石牌鎮橫店村村民,因出生時倒產、缺氧造成腦癱,因此行動不便,高中畢業後賦閒在家。一九九八年開始寫詩,《詩刊》編輯劉年在她的博客上發現她的詩,驚豔她的詩中深刻的生命體驗,於二○一四年第九期刊發了她的詩,之後《詩刊》微信號又從中選發了幾首。農民,殘疾人,詩人,三種身分引爆了大眾對她的熱議,然而她卻對自己的出名感到意外,在博客中說自己的身分順序是女人、農民、詩人。「我希望我寫出的詩歌只是余秀華的,而不是腦癱者余秀華,或者農民余秀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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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常價 $27.00我的前半生和現在就如同兩個完全不同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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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端歡喜》正是她在這三年間斷斷續續所寫成的成果。散文的寫作夾雜在詩歌的寫作中,是她由日常生活看開而引發的諸多感觸,是她一貫喜歡思考的如孤獨、愛情、命運、死亡等話題。
在身體與靈魂的縫隙間,那些日常生活中的不安,靈魂的動蕩,那些看得見的、看不見的痛苦與喜悅,她寫得用心用力。這些,全是其詩歌的註腳;而那些,曾經熟悉的一切,起伏的麥浪、門前的水塘、屋後的樹林,卻已不復存在……
我們在一次次跋涉裡不知道自己的去向,後來也忘記自己的來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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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秀華
一九七六年生,湖北鐘祥市石牌鎮橫店村村民,因出生時倒產、缺氧造成腦癱,因此行動不便,高中畢業後賦閒在家。一九九八年開始寫詩,《詩刊》編輯劉年在她的博客上發現她的詩,驚豔她的詩中深刻的生命體驗,於二○一四年第九期刊發了她的詩,之後《詩刊》微信號又從中選發了幾首。農民,殘疾人,詩人,三種身分引爆了大眾對她的熱議,然而她卻對自己的出名感到意外,在博客中說自己的身分順序是女人、農民、詩人。「我希望我寫出的詩歌只是余秀華的,而不是腦癱者余秀華,或者農民余秀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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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黎
本名陳膺文,1954年生,台灣師大英語系畢業。著有詩集,散文集,音樂評介集凡二十餘種。譯有《辛波絲卡詩集》、《拉丁美洲現代詩選》等二十餘種。曾獲國家文藝獎,吳三連文藝獎,時報文學獎敘事詩首獎、新詩首獎,聯合報文學獎新詩首獎,台灣文學獎新詩金典獎,梁實秋文學獎翻譯獎等。2005年獲選「台灣當代十大詩人」。2012年獲邀代表台灣參加倫敦奧林匹克詩歌節。2014年受邀參加美國愛荷華大學「國際寫作計畫」。2015年受邀參加雅典世界詩歌節,新加坡作家節以及香港「國際詩歌之夜」。2016年受邀參加法國「詩人之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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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張結婚證書,把一個陌生男子理直氣壯地甩到她的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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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書特色
詩人余秀華第一本自傳體小說,撕開愛與婚姻的冷暴力。
余秀華
一九七六年生,湖北鐘祥市石牌鎮橫店村村民,因出生時倒產、缺氧造成腦癱,因此行動不便,高中畢業後賦閒在家。一九九八年開始寫詩,《詩刊》編輯劉年在她的博客上發現她的詩,驚豔她的詩中深刻的生命體驗,於二○一四年第九期刊發了她的詩,之後《詩刊》微信號又從中選發了幾首。農民,殘疾人,詩人,三種身分引爆了大眾對她的熱議,然而她卻對自己的出名感到意外,在博客中說自己的身分順序是女人、農民、詩人。「我希望我寫出的詩歌只是余秀華的,而不是腦癱者余秀華,或者農民余秀華的。」
島/國◎陳黎
平常價 $20.00「那條看不見的北回歸線,模糊銜接了島國北與南,亞熱帶與熱帶,又像一條彩帶似飄曳在島嶼胸前。如果在地圖上要為我們的島塗顏色,也許有人會拿起蠟筆把回歸線以北塗藍,回歸線以南塗綠。我們的島自然是多樣顏料的,但這些年來坐火車一次次繞台灣島,我覺得整個島嶼東、西、南、北是同樣的色調,同樣的情調——同樣的好吃、好玩,同樣地有淚、有笑。就像我們的山,我們的海,同樣顏色中微妙變奏著島嶼不同時候的心情。」——陳黎
《島/國》是我第十四本詩集,六十首詩作完成於二O一三年五月至二O一四年七月之間。在《輕/慢》(2009)、《我/城》(2011)、《妖/冶》(2012)、《朝/聖》(2013)四書之後,我本無意再以「斜線」介入我詩集標題之名。此書又如此,殆穿過我家鄉花蓮那條北回歸線之過矣!
那條看不見的北回歸線,模糊銜接了島國北與南,亞熱帶與熱帶,又像一條彩帶似飄曳在島嶼胸前。如果在地圖上要為我們的島塗顏色,也許有人會拿起蠟筆把回歸線以北塗藍,回歸線以南塗綠。我們的島自然是多樣顏料的,但這些年來坐火車一次次繞台灣島,我覺得整個島嶼東、西、南、北是同樣的色調,同樣的情調——同樣的好吃、好玩,同樣地有淚、有笑。就像我們的山,我們的海,同樣顏色中微妙變奏著島嶼不同時候的心情。
今年五月,我應邀去北京中國人民大學擔任駐校詩人,一個月當中風塵僕僕,除了北京外還去了上海、蘇州、長沙等地,談詩唸詩。回台灣後,相對地輕鬆,又繼續這本詩集的寫作。我本來以為這本詩集可能會晚一點才成書,我也許可以在秋天的愛荷華——當我今年去那裡參加「國際作家寫作計畫」時——在美國的冷天氣裡寫這本亞/熱帶《島/國》的後記。沒想到它不知不覺中一步步成形,我還沒出發去新大陸,它已自足為一個體,一如我們的島/國。我只好欣然接受。
陳黎
本名陳膺文,一九五四年生,台灣師大英語系畢業。著有詩集,散文集,音樂評介集凡二十餘種。譯有《辛波絲卡詩集》、《拉丁美洲現代詩選》等二十餘種。曾獲國家文藝獎,吳三連文藝獎,時報文學獎敘事詩首獎、新詩首獎,聯合報文學獎新詩首獎,台灣文學獎新詩金典獎,梁實秋文學獎翻譯獎等。
二○○五年獲選「台灣當代十大詩人」。
二○一二年獲邀代表台灣參加倫敦奧林匹克詩歌節。
二○一四年受邀參加美國愛荷華大學「國際寫作計畫」。
陳黎跨世紀散文選◎陳黎
平常價 $36.00它們源出同一個作者,
只是來自脈動略異的左右心房。
作家簡媜說陳黎的散文絕不遜於詩:「浸淫音樂、文學、繪畫多年的陳黎,已練就自成一格的『蠹魚體』……每一篇看似短小,絕不輕薄,皆是濃縮中的濃縮,剜股剔肉只見精髓,……幾乎把文字與想像拉拔到與繪畫、音樂等高的境界……」本書收錄陳黎四十年來散文代表作八十餘篇,其中多篇被選為台灣、香港、新加坡中學與大學中國語文教材。
名家推薦
「對於陳黎這樣的作家,人情世故皆文章,它觸發一切可能的文本:水電瓦斯收據、房屋租賃契約、國慶日總統文告、補繳稅款通知,只要變動關鍵的字眼,馬上會從『應用文』變成『抒情文』。」——莊裕安(散文家)
「閱讀陳黎的散文,讓我們特別感受到的是他的語言魅力,而其中表現最突出的是其豐富的想像力、聯想力和流暢的節奏及諧趣生動的反諷手法……。他不拘傳統散文型模,恣意穿越時空,極盡幻設能事,時見魔幻寫實手法,無限展露了創造的天真……。陳黎的散文之所以吸引人,便在於那層層文藻之下的敏銳的心。」——許俊雅(台灣師範大學教授)
「說他(陳黎)的每一篇文字,都誕生自生命的率真,向善和愛美,也不為過。他把生活中的瑣屑雜事,彷彿點鐵成金似地,透過文字,使之煥生華釆……。陳黎的心百分之九十是童稚的,那百分之十左右的成熟,卻又更令你吃驚。」——賴芳伶(台灣東華大學教授)
這本散文選收錄了我寫作四十年來各階段散文八十餘篇。「輯一:人間喜劇」的文字,出於散文集《人間戀歌》(1990)。「輯二:晴天書」的文字,選自《晴天書》(1991)、《彩虹的聲音》(1992)、《立立狂想曲》(1994)和《偷窺大師》(1997)四書。「輯三:詠嘆調—給不存在的戀人」,是整本散文集《詠嘆調》(1995)的再現。「輯四:想像花蓮」的文字,選自《偷窺大師》、《想像花蓮》(2012)二書,以及未結集的作品。我發現自己詩作比較少的時段,可能就是孕育散文的季節。它們是同一個作者,脈動略異的左右心房。
陳黎
本名陳膺文,一九五四年生,台灣師大英語系畢業。著有詩集,散文集,音樂評介集凡二十餘種。譯有《辛波絲卡詩集》、《拉丁美洲現代詩選》等二十餘種。曾獲國家文藝獎,吳三連文藝獎,時報文學獎敘事詩首獎、新詩首獎,聯合報文學獎新詩首獎,台灣文學獎新詩金典獎,梁實秋文學獎翻譯獎等。二ΟΟ五年獲選「台灣當代十大詩人」。二Ο一二年獲邀代表台灣參加倫敦奧林匹克詩歌節。二Ο一四年受邀參加美國愛荷華大學「國際寫作計畫」。二Ο一五年受邀參加雅典世界詩歌節,新加坡作家節以及香港「國際詩歌之夜」。二Ο一六年受邀參加法國「詩人之春」。